姚风：老马，进来喝一杯吧

        端午节，在郑州见到了结识近二十年的澳门诗友姚风。
        姚风（原名姚京明）是当代中国少有的横跨诗歌、翻译、视觉艺术等多领域的创作者，其作品以冷峻的批判性、国际视野和跨媒介实验著称。
       姚风的诗在当今先锋诗尤其是口语先锋诗中独树一帜，直率而又惊心，简洁而又深邃。

           狼来了

狼来了
羊们都没有跑

他们停止了吃草
排成整齐的队列
像一垄垄棉花

狼嚎叫一声：天气真他妈热！

所有的羊
都脱下了皮大衣

      《狼来了》以短短九行，击碎我们熟悉的寓言结构，将温顺的羊群置于一场权力寓言的核心。狼嚎“天气真他妈热！”这句粗鄙而毫无逻辑的指令，竟如咒语般驱使羊群脱下“皮大衣”。这一赤裸的悖论，正是权力话语荒诞性的极致浓缩——它无需理性，只需被服从。狼的意志粗暴地取代了自然规律，成为羊群存在的唯一法则。
        面对狼的威胁，羊群既非奔逃亦非抵抗，而是“停止了吃草/排成整齐的队列/像一垄垄棉花”。棉花意象精妙而残酷：柔软的外表下，暗藏被收割、被纺织的宿命。羊群在整齐化中主动消解了生命意志，成为规训社会的完美符号。它们整齐的沉默，成为权力最安全的容器，集体姿态本身已是对个体灵魂的放逐。
        最惊心处，是羊群“脱下了皮大衣”的自我献祭。羊皮本是生命与身份的保护层，此刻却沦为可被狼随意指令剥脱的制服。羊群对自身“皮”的放弃，暗示着对“我是谁”的彻底弃权。它们脱下象征本体的皮，如同献祭于狼的祭坛，成为荒诞权力体系里被彻底物化的“赤裸生命”。这自我剥夺的仪式，指向了权力暴力最幽暗的形态：无需强制，受害者会自行完成献祭的流程。
        这首诗的黑色寓言，映照着权力运作的深层逻辑。狼的指令越是荒谬无理，越显其绝对权威的不可置疑；羊群的服从越是主动彻底，越暴露权力机制下灵魂的自我消解。鲁迅先生曾痛心于“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循环，姚风的羊群则更进一步——它们连“奴隶”的身份都主动剥除，甘为赤裸的祭品。
        当羊群为荒诞的指令脱下自己的皮，它们不仅放弃了抵抗，更放弃了作为生命存在的资格。姚风以看似平静的笔触，凿开了权力逻辑中最惊心的深渊：那被规训者主动献祭的自我，正是权力最完美的战利品。
          
         鼓浪屿诗歌节

柏拉图不喜欢诗人，把他们
逐出了共和国
如果他们被放逐到一个海岛
比如鼓浪屿，又会怎样？ 

他们穿行于游客之中，
看不出
有何特别之处
他们写出的词语，汇率比不上官员的陈词滥调
他们的愤怒
被风中的树枝压得很低 

木棉花已经落尽
而舒婷的橡树在哪里？
根本就没有橡树
诗人依靠虚构和想象
才能活到今天
但饥饿时，他们看见了橡树
它结满了木瓜 

餐馆处处，民以食为天
暮色中，教堂敲响“主
是个好牧人”的钟声
但羊依旧吃草
吃肉的依旧吃肉
而钢琴没有弹奏大海上的风暴那么，在水上画一双芒鞋吧
或者半夜听诗人高亢的歌声：“我第一次死，却忘记了带钥匙和钱包”

        姚风以柏拉图放逐诗人的古老命题为引，将现代诗人流放至鼓浪屿这方喧闹的旅游岛屿。然而，鼓浪屿并未成为缪斯的应许之地，反是诗人精神困境的深刻隐喻场域。
        诗歌在此经历着双重贬值。诗人“穿行于游客之中”，其“词语”竟“汇率比不上官员的陈词滥调”，语言作为诗人赖以生存的货币，其购买力在实用主义的世界里已趋近于零。诗人那象征灵魂挣扎的“愤怒”，亦被现实“风中的树枝压得很低”，崇高精神在物质时代被无情矮化。当舒婷笔下象征坚贞爱情的橡树被揭示为虚妄的存在，诗人赖以维生的“虚构与想象”也遭遇解构。更荒诞的是，饥饿中诗人竟视橡树为“结满了木瓜”——连想象的救赎之物也扭曲为廉价可食的果实，精神食粮在生存压力下被残酷地物质化替代。
        现实逻辑更以不可抗拒的姿态浸透诗境。当教堂钟声宣告“主是个好牧人”，但羊群漠然吃草，“吃肉的依旧吃肉”，神圣救赎的许诺在冰冷现实前显得苍白无力。岛上处处钢琴，却“没有弹奏大海上的风暴”，艺术沦为浮光掠影的点缀，无法触及生活的惊涛骇浪。最终诗人以荒诞自救——“在水上画一双芒鞋”，以虚幻符号寻求超脱；而那高亢歌声中“第一次死，却忘记了带钥匙和钱包”，将生命终极命题与琐碎生存细节强行并置，构成了对现实最辛辣的嘲讽。
        鼓浪屿的喧哗人潮中，诗人如精神流亡者，词语贬值，想象瓦解。姚风以荒诞为刃，划开物质对诗性的重重围困。当橡树结出木瓜，当死亡遗忘钱包，诗人唯有在荒诞的自我解嘲中，为沉沦的灵魂凿开一道自救的微光裂缝——这裂缝通向的并非解脱，却是面对荒谬深渊时那份清醒的痛感与不死的尊严。

                老马  

习惯了车把式、行人和汽车
也就习惯了不再奔跑
毛皮像一块黄昏
肮脏、松弛，已接近黑夜
金属的马蹄
使没有草的路更加漫长 

我坐在县城嘈杂的小酒馆
望着你用尽力气低下头
把大车拉上斜坡
却不懂用你的语言说一声：
老马，进来喝一杯吧

        姚风这首《老马》，以老马疲惫身躯承载着无声苦难，在它佝偻的脊背上，我们瞥见了被现代化进程碾压的缄默众生——那是一个庞大群体在时代车轮下承受的沉重喘息。
        诗中“肮脏、松弛”的毛皮被诗人喻为“黄昏”，行将融入“黑夜”。这不仅是毛色衰败的写实，更是生命暮年与存在之悲的象征。老马“不再奔跑”，对周遭一切只是“习惯”，一种被剥夺活力后的被动接受。它“金属的马蹄”在“没有草的路上”踏响，这冰冷的工业符号与荒芜生存环境交织，凸显了机械工具对原始生命力的异化与束缚。当本该轻捷的蹄踏被套上沉重铁块，生命亦如被套上无形枷锁，步履维艰。
        诗中最揪心之处，在于那无法穿透的沉默壁垒。“我”身处“嘈杂的小酒馆”，目睹老马“用尽力气低下头”拉车爬坡，却“不懂用你的语言说一声：老马，进来喝一杯吧”。小酒馆内外的喧嚣与死寂构成刺目对照。语言隔阂在此成为一道深渊，揭示出观者与苦难者间难以逾越的鸿沟。诗人对苦难的共情被这语言屏障所阻隔，徒留深切的无力感，那声无法发出的邀请饱含悲悯与隔膜的双重苦涩。
        回溯现代诗歌中“老马”意象，臧克家笔下“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的老马，面对重轭“横竖不说一句话”，其沉默中蕴含一种倔强尊严。姚风的老马则更显一种被彻底规训后的顺从与麻木，它已“习惯了”一切。从臧克家诗中“有泪只往心里咽”的坚忍，到姚风诗中“已接近黑夜”的沉没，老马形象之演变，折射出时代重压下个体精神空间被不断压缩的残酷过程。
        诗人以老马为棱镜，映照出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底层生命的沉痛代价。当金属马蹄踏碎青草路，当躯体在无尽长路上渐趋衰朽，那匹垂首拉车的老马，成为无数被时代洪流裹挟前行的无声者缩影。他们承受重负，却湮没于历史的轰鸣。
        诗歌最后未出口的邀约，恰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它暴露了我们与苦难之间那沉默而深广的距离。面对这沉默的绳索，诗歌本身成了最深的努力：虽难渡隔阂之渊，却至少为无声者竖起一面镜子，让那些黄昏中挣扎的轮廓，在语言的微光中显现出沉重轮廓。

        诗人艺术家姚风的跨域实践，始终在语言锋刃与社会沉思间保持张力。他以诗人的敏感切开现实暗流，以翻译家的视野缝合文化裂隙，再以视觉艺术家的勇气暴露系统性的规训——这种多维度的批判性创造，正是当代精神困境中罕见的清醒坐标。
2025.6.1.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