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十年前，当夕阳将晒谷场染成蜂蜜色，老周头的三弦声便像暮色中的炊烟般袅袅升起。他柱着枣木拐杖，肩头搭着蓝布包袱，衣襟上沾着不知哪个村子的麦秸。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跑来，用碎瓦片在地上划出"人"字形听书区，这是乡村最原始的剧场。
老周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铁嘴"，虽说双目失明，却能把《三国演义》讲得活灵活现。他总爱坐在老槐树下的青石碾盘上，三弦斜抱在怀中，指尖在琴弦上跳跃，仿佛在弹奏着时光的密码。醒木一拍，全场寂静，连晚风都屏住了呼吸。
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树影，老周头的声音却像月光般清亮。"话说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他右手在琴弦上拂出急促的轮指，左手醒木"啪"地拍下，惊得蹲在碾盘上的狸花猫竖起耳朵。我们跟着他的讲述，仿佛看见汜水关外旌旗猎猎，青龙偃月刀划出冷冽的弧光。
讲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时，老周头突然压低嗓音："听呐，曹军的箭镞像飞蝗般射来——"，他用指甲刮过琴弦，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孩子们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他话锋一转："孔明先生羽扇轻摇，笑曰'谢曹丞相赠箭'"，我们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散场时，月光已爬上老周头的银发。大人们争着往他包袱里塞炒瓜子、煮花生，孩子们则围着他追问："后来呢？后来周瑜真的被气死了吗？"老周头摸着孩子们的头，从蓝布衫里掏出麦芽糖："想听下回分解，明日酉时还来。"
有次暴雨突至，老周头被困在破庙里。我们举着荷叶当伞去接他，却见他正坐在神龛前说书，雨声、风声、三弦声交织成奇妙的合奏。破庙的蜘蛛网上挂着水珠，在闪电中折射出七彩光晕，那一刻的江湖，比任何故事都更加传奇。
新世纪的电视信号像潮水般涌进村庄，老周头的说书场渐渐冷清。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坐在颓圮的庙墙下补渔网，三弦斜靠在斑驳的功德碑上。"现在的娃娃们，更喜欢看会动的画片了。"他浑浊的眼球映着远处的卫星天线，手中的梭子却仍在网线间编织着江湖。
去年清明回乡，听说老周头已经故去。他的三弦被供奉在村史馆里，琴袋上的补丁还留着岁月的温度。我轻轻拨了下琴弦，余音在玻璃罩里颤动，恍惚间又听见醒木拍响，看见暮色中的孩子们仰着纯真的脸庞，在说书人的声音里触摸着千年的文明。
如今的乡村已装上了LED路灯，但每当我在城市的霓虹中迷失，总会想起老周头说书时的煤油灯。那跳动的火苗，不仅照亮了晒谷场，更点燃了无数颗向往文明的心。说书人用声音编织的江湖，永远是我们灵魂深处最温暖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