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精选
疯人院里的小磨盘
□迟子建
(原载《大家》2001年第4期)
1
小磨盘十二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七八岁那么大。他很能吃,而且不挑食,可就是不长个儿。疯人院的灶房师傅常常几勺子磕着黑油油的马勺说:“你把那东西都吃给谁了?蛔虫还是鬼?”这时的小磨盘通常是蹲在灶台前,一心一意地吃着什么。他顾不得说话,只是用倦怠的眼神懒懒地扫一眼炉台的火,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当然,如果灶房师傅在数落了他之后随之爆起了油锅,落在沸油里是的花椒、葱、姜、蒜或者辣椒被炸得蹿出浓烈的气味后,小磨盘就不得不弄出声音了,不过这电报音是从鼻腔发出来的:“啊嚏!”跟下来,会有一串鼻涕像蚯蚓一样柔软地钻出来。小磨盘的妈妈这时不管忙着什么,总要直直腰看儿子一眼。若是那鼻涕在了裤子上,她就要叹息一下;而要是落在了食物上,她就接着做事了。小磨盘不忌讳鼻涕,他会把它连着食物吃掉,而省却了她洗衣服麻烦。
小磨盘就是这样吃饭的,他很少能坐在桌子前正经八百地吃。没到吃饭的时候,他就饿得头晕眼花了,于是就像老鼠一样溜进灶房,逮着什么吃什么。秦师傅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困为小磨盘吃东西是不分青天红皂白的,他常常把师傅偷着留给自己的下酒菜给吃了,譬如一块酱牛肉,一盘拌得酸甜可口的萝卜丝,一碗刚出油锅的豆腐泡。秦师傅火气大,每逢此时,他都咬牙切齿地揪着小磨盘的耳朵恶狠狠地骂:“你这偷食的野猫!你以为那好吃的都是孝敬你这个小王八蛋?!”小磨盘这时就会理直气壮地反驳说:“那吃的东西是个哑巴,我吃它时,它也没说它姓秦啊,我不吃它还留着啊?”秦师傅只能楹了手,踢他一脚,说:“快滚出去找你的那些疯子玩去吧!”小磨盘就一歪一斜地出了灶房。他走路老地这副样子,似乎总是被狂风吹着似的走不稳。他吃东西喜欢蹲着,不用筷子,只是用他那双黑黢黢的手。今天他吃完了一个素馅包子,本来打算要出去的,可是他眼尖地发现了搁在碗柜里的一碟被炒得油汪汪的肉丁,小磨盘见秦师傅正在背对着他炒菜,于是放心大胆地吃起了肉丁。末等吃完,还是被秦师傅发现了,他照例奔过来揪着小磨盘的耳朵骂:“你这偷食的野猫!”小磨盘疼得嗷嗷地叫着说:“那你就去揪食的野猫的耳朵啊!”秦师傅撒了手,呵斥道:“还不快滚,要不我可切下你的小鸡鸡,把它煎了下酒吃了!”小磨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裤当说:“这玩意儿臊烘烘的,有个什么吃头!再说了,就真是吃的话,你该吃你自己的啊,我这个太小,不够你吃的!”灶房里本来有切菜的嚓嚓声,有炖菜的咕嘟声,有炒菜的吱啦声,可是它们全都在瞬间湮没在暴雨似的笑声中了。秦师傅笑得掉了铲子,杨师傅笑得撇下了菜刀,王师傅则笑得把正欲添进锅里的一瓢水给洒了自己一身。只有小磨盘的妈妈没有笑出声,但她在心里也是笑着的,她忍着,把脸给忍红了。
其实三位师傅都是喜欢小磨盘的,他们也并不吝惜他吃什么。只是秦师傅算是灶房里管事的,人一旦管着点什么事,哪怕是丁点的小事,就爱耍耍威风。他留吃的给自己,往往也是为了显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其他两位师傅对此看不惯,所以巴望着小磨盘去吃秦师傅的酒肴。而秦师傅表面上对小磨盘很凶,其实心里是疼他的,往小磨盘被揪了耳朵而跑出灶房,秦师傅总要叹口气,说:“唉,这小磨盘也是的,怎么干吃不长肉呢?我可别把他的耳朵当树叶一样给揪掉了,要不他长大了说不上媳妇,还不得用刀把我给剁成肉馅!”小磨盘的妈妈若是在场,就会微笑着淡淡地说:“怎么会呢。”她说话通常是很简短的,让人觉得这个俭省的女人在话语上也俭省着。在灶房里,只有她一人是女的,可她干的活却并不比三位师傅少。淘米、清理垃圾、择菜洗菜、发黄豆芽、给各个调料盒增添调料、打扫灶房及至分装盒饭,这些活都是她的。她大约有四十了吧,眼角聚集着一棱一棱的皱纹,仿佛她在那里种了一垄垄的庄稼。她很瘦,面色青黄,吃东西时老是打嗝,似乎所有的食物都不对她的胃口。无论冬夏,她衣服的颜色都是老绿色的,那颜色一旦褪了,就像一片荒芜的原野一样,让人看不得。她也许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了,除了不爱打扮自己外,三位师傅开着一些有关男女之事的玩笑时,她也无动于衷。不过,她很爱看晚霞,一旦西边天弥漫了橙黄或嫣红的晚霞,她就会熘出灶房,出神地看上一会儿。每回看了晚霞回来,她的眼神就有了光彩,干活时更加卖力了。所以不管晚霞飞舞的时分灶房多么忙,师傅们都不催促她,任她看个够。晚霞又不是天天有,这点时间他们是乐意给她的,有一回,是盛夏的一个傍晚,那晚霞闹得很欢,几乎半边天都是红红火火的霞光,它们像火一样地燃烧,偈涨潮的海水一样汹涌着,美丽得无边无际。小磨盘的妈妈抽抽搭搭地说:“还是天有福啊。”秦师傅哈哈笑了,说:“天有什么福,那么大的地方就放着两样大东西,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再加上一堆烂星星,都穷成那样了你还说它有福,真是抬举了它!”就因了他的这句玩笑话,她足足一周没有搭理秦师傅。秦师傅私下庆幸地说:“幸亏我还没说老天存着的东西跟屎是一个颜色的,不然她还不得一年不和我说话!”
人们都管小磨盘的妈妈叫菊师傅。其实她叫刘菊,应该叫她刘师傅的。可是大家觉得一个女人叫刘师傅没有女人气,就喊她菊师傅。
王师傅教训和数落小磨盘的时候,并不忌讳他妈妈在场。菊师傅也不在意,该忙她的活计还忙她的活计,因为她认为这都是对小磨盘好,她偶尔抬头漠然地看小磨盘一眼,见他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像一只在垃圾堆上觅食的老鼠,十分的可憎,就觉得秦师傅下手太轻了,应该给他来点狠的才是。至于怎么个狠法,她自己也想不出来。
王师傅笑够了,把炖熟的豆角往大铁皮盆子里盛,每盛一下他都要敲敲锅,灶房里便响着“当——当——”的声音,好像这菜被火熬得青春不再、它在锅里悲鸣的呐喊。瘦削的杨师傅最听不得这声音,他拿了一刚切下的洋葱,走到王师傅被辣得号叫着,他骂:“我敲的又不是你家的锅,你凭什么管我?”秦师傅在一旁笑着说:“你以为疯人院的锅就可以白敲,要是敲漏了的话,我扣你一个月的工钱!”秦师傅永远把工资叫工钱,一副大地主的腔调。王师傅擦着辣出来的泪水说:“我可真是在这干够了,一天到晚地受窝囊气,比小磨盘还不如!你们知道么,城里有家馆子,看上了我白案上的活儿,要雇我去,白吃白住外,一个月净给我四百块,我都给回了!”秦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你那白案的手艺,花卷盘得还没有牛屎好看,千层饼能弄出来三层都算多的,擀的饺子皮厚得像脚后跟,蒸锅馒头连碱都使不匀,你还吹牛呢,说什么你把人家给回了,我看是人家把你给回了!你要是嫌在这里施展不开,就赶紧卷行李走人,咱可别耽误你的前程!”菊师傅很喜欢听他们斗嘴,他们往往说着说着就急了,有时还大打出手呢。不过用不了三分钟,他们之间又有说有笑的了。
给前厅的食堂送过饭,菊师傅回到灶房的时候,三位师傅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等她。她落了座,大家就开始吃中饭了。别看杨师傅单薄,吃东西可是有股一往无前的劲儿,他吃得狠而快,口腔老是发出呼呼的响声,好像他的嘴是卷扬机一样。胖胖的王师傅吃东西很斯文,比如他要是吮大骨棒里的骨] 髓油,得拿根塑料吸管插在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吸,杨师傅这时就会鄙夷地说:“我看你整个奶嘴得了!”王师傅也不恼,依然规规矩矩地吃他的。只有秦师傅,他吃东西有张有弛,不紧不慢,悠徐从容,很有派头。他们吃饭的时候通常要聊点什么,比如今天,他们计论的就是小磨盘上学的事。
秦师傅首先说:“菊师傅,你前天说给小磨盘已经报上名了,这回他去上学,你可不能像前两次似的,他一叫唤你就心疼他,上个十天半月的就回来,那可就真把他给耽误了!”
菊师傅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再有几天就开学了,我看应该让这小东西收收心,不能让他再去玩了,让他在屋子里先摸摸书本,摸出点感情来,他就不会想着退学了。”杨师傅一边狼吞虎咽着,一边插话说。
菊师傅又“哦”了一声,随之打了个干嗝,哆嗦了一下。
“咳,照我看他全是让那些疯子给拐带坏了!”王师傅说:“你们想想看啊,他见了我们一天有话没有?没有!可是他见了那些疯子呢,那话多得比三九天落下的雪花都多!”
菊师傅抬了下头,她端饭碗的手本来就绵软无力的,这下更握不住碗了,那碗倾斜成了漏斗,里面的粥就要漫溢而出了,她最怕别人把小磨盘和疯子联系到一起,这令她心惊胆战。想到死去的丈夫,菊师傅更加心慌气短。她顺势落下饭碗,打算离开饭桌。秦师傅说:“你看你,一跟你提小磨盘上学的事你就心烦,心烦顶什么用?连饭也不想吃了,你再不吃饭,我就跟院长说,说你瘦得干不动活儿了,在灶房就是个废人,得白白养着你,让他把你给辞了,我看你还吃不吃东西!”菊师傅用湿漉漉的眼睛温情而又幽怨地望了秦师傅一眼,把撂下的饭碗又端起来,杨师傅吃得热火朝天的,把鼻涕都吃下来了。他擤了一把鼻涕,劝慰秦师傅说:“说小孩子没有爱上学的,他们谁不知道玩好啊。就说我家雪玫,那还是个丫头呢,还不一样领贪玩?当年我领她报名去上学,她哭了一路,三天两头说逃学。等过一段,我教训了她几次,再加上老师克她,她也就顺过来了,服服帖帖地自愿小学了!我你不用心急,到时你坚持住不让他回来,他一个小孩子还能翻了天!”王师傅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少让他和那些疯子去玩,他也就不会什么都看不惯了!你们想想看哪,他前两次没上成学,他回来跟我们说什么?他说老师站在黑板前的姿势是可笑的,就好像要饭花子一样;他还说下课的时候做操的下蹲运动就像让人集体屙屎一样;还说到了中午就得吃饭不是人做的事,猪才按时按晌吃食。他要是不常和那些疯子在一起哪来那么多的怪念头!”
秦师傅撂下筷子,使劲咳嗽了一两声,这是他要郑重讲什么事的一个信号。果然他对菊师傅说:“我看王师傅说得在理。小磨盘不喜欢我们,可他见了疯子就不一样了,简直就像见了家里亲戚似的。有一回我在院子里看见他和那个外号叫张唠叨的疯子在一起,他们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不少东西,有鸡、有帽子、有茶缸、有娃娃头,还有鞋、剪子、花瓶、板凳,帽子,他们在一起玩起了过家家,有滋有味的,看得我头皮直麻。张唠叨还把画上的帽子往小磨盘的头上比画,说‘美——美——’,小磨盘笑得跟公鸡打鸣似的那么响,真是让我看不下眼!你啊,这几天就辛苦点吧,把他看住,别让他再去找疯子玩去了。
菊师傅把夹起的一片黄瓜又放回盘子,她用蚊子一样的细声说:“刚才你不是撵着他去找疯子的么。”
秦师傅拍了一下桌子,气咻咻地说:“小磨盘偷吃了我的酒肴,我说句气话发泄发泄,这你还计较啊!”
菊师傅没说什么,她瞅准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把它夹了,搁在秦师傅的碗里,然后放下碗筷,抖抖衣襟起身,寻小磨盘去了。
王师傅和杨师傅目光都聚集在菊师傅夹给秦师傅的那块肉上。秦师傅吆喝道貌岸然:“瞪那么圆的眼睛瞅啥?还能把这肉给瞅成圆的?真是!”
一只小老鼠从饭桌旁簌簌跑过,让眼尖的杨师傅没捉着,倒把饭桌给弄翻了。王师傅懊恼地说:“这下好了,这些吃的都成了老鼠的了。”
杨师傅说:“那咱们就到门口晒太阳,让这些混账出来吃个够吧!”
2
北方的太阳什么时候最高呢?那就是现在,是八月,而且要是正午。这时的太阳光芒四射,高不可攀。它的每一缕光都非常有质感。若是它落在了渔民身上,他们就很容易把它当饵钱给用了;若是它落在了女人手上,她们就轻易地将其当成雪白的麻线了,小磨盘呢,他对这时的阳光的感觉完全是从李扬那里得来的。李扬绰号“李竹板”,是疯人院里年龄最小的患者,只有十四岁。他对小磨盘说,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光,你可别把它当成光啊。他们是一片一片的白桦树,落到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小磨盘见过白桦,它们有着洁白的树身,树身上的黑褐色树斑大都呈梭子形状,很像一条条体态俊美的鱼。李竹板说阳光就是是白桦树,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小磨盘心中对这树的来历的疑问。因为他想这么美丽的树,不会是人间的产物。这时节的小磨盘,就常梦见自己的脑袋长了一棵枝叶茂盛的白桦树。
小磨盘讨厌过夏天,是近几年的事。初夏倒没有什么,他仍可以心无旁骛地玩,一旦夏天老气横秋了,风开始凉了的晚夏时节,他就有些心烦意乱了,因为妈妈会张罗他上学的事,小磨盘觉得学校里净是些愚蠢而无趣的人,不想去那里,所以尽管他很喜欢这时的太阳,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他被秦师傅揪了耳朵赶出灶房后,就直奔花园去了。所谓的花,不过载着一片长绿的鱼鳞松,树旁修了个花坛,种着开得很长久且耐霜的花,譬如矢车菊和步步高。
当然,不知谁在花坛里撒了爬山虎的种子,于是又有几株爬蔓的植物伸展出来。由于它的出现不在意料之中,负责清扫院子兼做花匠的老头就看不起它,并没有给它们插个枝条让其能伸展着腰肢生长,它们也就随处乱爬,有的就近缠绕着高株的矢车菊生长,有的忍辱负重地先匍匐一段,然后顽强地爬到鱼鳞松的树干上,激情满怀地开着它那喇叭花形的花朵。小磨盘觉得那花就像一张张呐喊的嘴一样,只不过不明白它们喊的是什么。小磨盘有时会想像爬山虎这种老是张着嘴的花,在花界里是不是也要被当成疯子?花坛周围放了几条油漆斑驳的长椅,中午的时候,轻症区的患者就会一个一个晃荡过来,他们走路通常要甩胳膊甩腿的,他们有的坐在长椅上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有的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看天,有的看着鱼鳞松上的爬山虎嘻嘻笑着,还有的围着花坛像拉磨的毛驴似的一遍一遍地转圈魏大华最先看见了小磨盘。他抽着脸,似乎十分不满意小磨盘的样子。小磨盘问他:“你中午吃什么东西了?”魏大华一撇嘴说:“我吃的全都是骗子,这些东西该吃,我把它们吃得吱吱叫,狗东西们!”
小磨盘逗他:“这些骗子在你肚子里没闹腾吗?”
“他们哪里是听话的衙役,在我肚子里一个劲儿地折腾,想要出来,可我不吐他们,他们出得来么!骗子!”魏大华使劲地后着嘴,生怕一时不慎会让肚子里的骗子溜出来。
魏大华是疯子里长得最英俊的。他一米八的个头,腰板挺直,国字型脸,浓眉大眼的,辰角常常泛着笑意,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非同寻常的魁力,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骗子”。那个爱唱歌的女疯子李雪芬最喜欢魏大华,只要在花坛望见了他,她就开始唱歌。魏大华对这歌声并不买帐,他堵着耳朵,从鼻子里哼一声,说:“骗子”。
小磨盘见魏大华对自己爱理不睬的,就问好:“我怎么把你给得罪了?”魏大华似乎很伤心,他的目光现出委屈的神色,带着哭腔说:“别人问你怎么叫小磨盘,你就告诉;我问你,你就不搭理,以后我不跟你玩了,你找个驴跟你玩吧,你个骗子!”
小磨盘笑地,他说:“我什么时候没告诉你我为啥叫小磨盘?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吧。我妈生我的时候,接生婆看我的脸长得圆,就说‘哎呀,这小东西的脸比磨盘还圆哪’,从那以后,他们就管我叫小磨盘了”。
魏大华立刻就眉开眼笑了。不过好嫌小磨盘讲得太简单了,小磨盘就说,这个事就这么短啊,我想把它讲长也不行啊。
魏大华是为什么疯的呢?他原来在一家文告公司工作,挣了几万块钱后,就认为有了发展的本钱,就辞了工作,去了广州。不曾想到那儿还不到两个月,他身上的钱就被一个骗子给骗走了,而这骗子逃之夭夭,至今没有落网。魏大华情绪低落,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北方,觉得无脸见人。偏偏这时与他交往多年的女友又提出与他分手,他整日郁郁寡欢,久而久之认为天下人都是骗子,包括他的父母。他说他当初是不想来到这个混蛋的世界的,可他妈妈总是给他说动听的话,让他快快出来吃糖、看金鱼、放爆竹,他就被哄着从母腹中爬出来了。出来一看,这世界并不是他妈妈说的那个样子,到处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可他长大了,没法再回去了,只能挨着了。所以无论他见了人还是植物,总要骂一句:“骗子!”
疯子们一见小磨盘来了,就渐渐朝他围聚过来。他们都喜欢他。张唠叨发现小磨盘的耳朵根又红了,就说:“你偷吃东西了?”小磨盘以往告诉达他,若是发现他的耳朵红了,那一定是他在灶房偷吃了好东西了。小磨盘点了点头,张唠叨就有些愤愤不平地说:“灶房的师傅,有几个是好东西呢!他们一天到晚就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一身的铁锈味,没趣!”
“没趣!”其他的疯子跟着齐声喊道。
小磨盘就觉得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安慰。他对他们说,再过几天,新学期要开学了。他就不能和他们玩了,他得上学去了。小磨盘叉着腰,学着菊师傅的口气说:“小磨盘,你都十二了,连一年级都没读完,将来你不就是个废物么!你这次要是还不定下心来好好学习,我就不要你了,你爱哪去就哪去”。
“她不要你,我们要,要个小磨盘多合适!”魏大华手舞足蹈地说。
张唠叨也说:“上学干什么?我就是学校,我是教授!教授,你们听说过么?我满脑子没别的东西,全都是知识!知识在那里面闹得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要不我能来这里住么?一个教授教你个一年级的学生,绰绰有余!”
其他疯子听张唠叨这么一说,就异口同声地说:“你教,你教!”
张唠叨一梗脖子说:“他还没叫我老师呢,我凭什么教他,他得拜我!”
魏大华就把小磨盘的头使劲往地上摁,完全把他的脑袋当印章来使了,小磨盘就势让头点了地,并且叫了他一声“张老师”。张唠叨张争,原来在一家师范专科学校当老师,因为从讲师晋升副教授不成,怀疑是同事做鬼,就放火烧了人家的房子,被判服刑一年,出了监狱,他的精神就比从前了,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且老是唠叨不休。总说自己满脑子的知识要爆炸了,他妻子就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来了五年,他那个漂亮而文静的的妻子头两年还来看他,后来就是他母亲来看他了,传说他妻子另有所爱了,只是由于法律的限制不能与他离婚而已。
张唠叨听小磨盘收叫自己老师,就咧嘴笑了,他蹲下来,用手指头在地上写了四个字“人马猪羊”,让小磨盘去念。李竹板认得这些字,他就摇头晃脑地先念了一遍,这引起起了张唠叨的不满,他指着他竹板让他面对着李雪芬罚站,李竹板只好站过去。可是李雪芬希望站在她对面的是魏在华,于是辟手就给了李竹板一巴掌。她这巴掌扇得很响,打得李竹板趔趔趄趄的,仿佛是一棵被狂风鞭打的孱弱的小树,李竹板委屈得呜呜哭了。小磨盘和李竹板最贴心,他不能允许别人欺负他,就“嚯——”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直奔李雪芬而去。小磨盘个子矮,他扬起手来也打不着李雪芬的脸,小磨盘就大叫了一声跳起来,眼疾手快地回敬了李雪芬一巴掌,打得清脆悦耳,就像除夕夜的爆竹声一样。李竹板不哭了,李雪芬哭起来了。坐在花坛旁看护疯子的林护士斥责小磨盘说:“小磨盘,你招惹他们做什么?一会儿他们犯了病,把你给撕成碎片我可不管!”林护士满脸的雀斑,瘦得像棵豆芽菜,整日气冲冲的样子。灶房里的杨师傅与林护士曾在城里做过邻居,他说林护士在家常和丈夫吵架,经常是深更半夜吵,骂她男人是“流氓”。她丈夫是个司机,和杨师傅很熟,他对杨师傅诉苦说,林护士原来不在精神病院工作时,是个爱说爱笑的人,虽然她不漂亮,可是因为温柔、性格好,就觉得得她是美丽的。谁知自从和疯子打了交道以后,她的性格变得古怪了,动辄就发脾气,而且不愿意和丈夫睡一个被窝了。
小磨盘冲林护士撇了撇觜,心想瞧瞧你那一脸的雀斑,看着就像溅了满脸的泥点似的,真是显脏啊。林护士训完小磨盘,又教训疯子说:“我看谁还敢再闹?那样的话,明天就不让你们出来晒太阳了!”她的话果然奏效,疯子们全都安静下来了。他们该去看花的就去看花了,该去抚摩阳光的就伸出手来了。就连那个口口声声自称是教授的张唠叨,也乘乘地把写在地上的字赶紧给划拉了。只有魏大华仍有些愤愤不平的,他走到一棵树下,使劲地甩了一下胳膊,然后冲着林护士叫了一声:“骗子!”林护士正要起身去教训魏大华,菊师傅来了。她有些罗圈腿,走路的姿态就很像企鹅腆着肚子的样子。小磨盘本来觉得林护士是难看的,菊师傅一出现,他觉得他妈妈是最丑的,瞧她面色灰白的,根本不像是走在这么好的阳光下,倒像走在暗无天日的荒凉的旷野中。而且,她身上始终如一的老绿色的衣裳给人一种发了霉的感觉,让人觉得她正在不知不觉地腐烂下去。小磨盘十分气馁,他想妈妈再继续在灶房干下去。就跟老鼠一个模样了。
“菊师傅,你是来找小磨盘的吧?”林护士站起身喋喋不休地说:“这孩子不能这么放羊了,他只是个玩的心思,刚才他还挑逗这些疯子,弄得他们差点打起来!我看你趁早还是把他送进学校去。现在让他吃点苦遭点罪,是为了他的将来好,他也不能像咱们似的一辈子就在疯人院里混了!”
小磨盘觉得林护士的样子就像只黑乌鸦,而洗耳恭听的妈妈就像一堆垃圾,很令他反感。他想这个中午是别想有好心情了。他就趁她们说话不注意他的时候,从鱼鳞松的树丛中猫着腰,飞也似的溜出大门。上午时他见新来也一个病人,想必下午仙人铺的火二娘就有生意做了。他乐意看火三娘给人望病,那是很有趣的事情。他溜出大门的一瞬,见门房老头在太阳底下打盹,他想这样最好,一会妈妈追出来,就没法跟门房打听他了。
3
疯人院实际上叫柳安精神病疗养院,也许这“精神”二字不合老百姓的口吻,他们就把它叫做“疯人院”,而且连“柳字”二字也省去了,因为谁不知道这个地方叫柳安呢?
疯人院的前身对着一条东西向小街,极其狭窄,叫四面街。八方街上有一排又高又直的杨树,它们枝繁叶茂的,充满生机。每当风吹过来的时候,这树叶发出形形色色的响声,仿佛八街在唱歌似的。只不过有时这歌声因了风的狂劲而洪亮,有时则因了风的温柔而浅吟低唱。这条街从西到东总共有五家店铺,它们是:来来录像厅、升天寿衣铺、迎迎旅社、便宜坊豆腐沙锅居和清爽理发店。除了寿衣铺的牌匾是白底黑字的外,其余几家的都是红底金字、或者是白底红字的。寿衣铺和豆腐沙锅居还挂了幌子,幌子的颜色一黑一红,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吃的地方挂着的是红幌子。有时小磨盘透过疯人院的铁栅栏的空隙远远地望着这两个对比鲜明的幌子,觉得它们的脸一个像秦师傅所讲的李逵,一个则像关公。这几家店铺生意最好的要数旅社,因为有很多陪护的病人亲属住在那里,它的收费很便宜,一张板铺只付八块钱就可以。陪护者很少有长住的,一般是陪个一周两周,待病人安顿下来、能由医院护理的时候,他们也就走了。所以这里住的人以生面孔居多。他们面上的表情通常是忧戚的,全然不似那些他们所陪护的人——总是笑容满面的样子。
小磨盘不喜欢在八方街上转,因为这街在他眼里是单调的,缺乏光彩。他喜欢是的是四面街。四面街因为在疯人院的后身,很不起眼,极像一个做错了事而躲起来的孩子。这条街载的是清一色的柳树,柳树在风中也是唱歌,只不过不论风的来势如何,它发出的歌声都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缥缈之感。小磨盘很喜欢柳树垂下来的一条一条的柳丝,骄阳四射的日子,它会让人联想到一道道的雨丝,而给人平添了许多的凉爽和滋润;阴雨绵绵的时节,它又会让让人联想到随处飞舞的清爽的阳光。四面街的店铺不像八方街的那么显眼,但它们给人的印象却是温暖的。比如总是香气弥漫的烧饼铺,比如经营家常小菜的吉顺饭馆,比如摆满了锅碗瓢盆的杂贷铺,都给人一种亲切之感。在这些店铺的后面,是一片矮矮的青色泥屋,住着几十户的菜农。在这些泥屋中,最靠近四面街的一座泥屋是小磨盘最爱去的,它的大门上挂着一个“裁缝铺”的牌匾,是火二娘开的。对外它叫裁缝铺,可是这附近的人都管它叫做仙人铺。火二娘大约五十多岁了吧,她高而瘦,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爱喝酒,常常是两腮绯红的。她的头发只有几缕黑色的,绝大部分是白的了,她把这些稀薄的头发盘着个发髻,端端地坐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个上供的小馒头,只不过因了那星星点点的黑头发,这小馒头看上去,仿佛落了灰尘。火二娘老伴已经去世了,她和儿孙住在一起。他们下地种田,而她在家忙她的活计。她的活儿主要有两项,一个是缝纫,她在这方面的手艺可以与城里的老裁缝相媲美,可惜这一带人烟稀少,家家又都比较穷,一年里每人至多添一件新衣,所以她这方面的活接的并不多。她的主要营生,其实是给人看病。她专看那些医院看不了的邪病。她家的屋子,有一间是专为看病的,里面摆满了各路神仙的塑角,有瓷制的,有木雕的,还有铜制的,看上去五彩斑谰的。这些神像被一格一格地供在南墙的木架上,在这木架的底端伸展出来一块椭圆形的木板,上面摆着一个有海碗那么大的铜香炉。香炉是三足支撑的,周围雕着一些莲花和曲曲弯弯的经文。这面木架常常是香烟缭绕的。在它的对面,也就是北墙那儿,竖着另一个木架,这里插着话多写着字的木牌位,据说是狐黄蛇虎等仙聚集的地方。狐指的狐狸,黄指的是黄氧狼,蛇和虎就不言自明了。在这个木架上,摆着大小小的酒杯,想来这一路的仙是爱喝酒的。有时木架上还会出现烧鸡、烤鱼等供品,那大都是病人亲属们为表示虔诚而供上去的。小磨盘曾不只一次地偷吃过那里的东西。这间屋子只有一个东窗,平时它老是拉着窗帘,信佛神仙们满心都是光明,不需要天光的照耀一样。
火二娘据说是出道的黄仙。她出道有七年了。七年前,她大病一场,牙齿全部掉光了,去了好多家医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她只是觉得浑身没劲,胳膊和腿像面条一样软,看人时老是模模糊糊的。她说有只黄鼠狼一直站在她的肩头折磨她,让她替它出来看病,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就应了下来。这一应,病果然就好了。据说她能看见磨人的小鬼,能看到一个人前世的冤孽,并且能帮人摆脱罪责。小磨盘就亲眼见过,有一个被送到疯人院的病人,他大吵大闹着,非说自己的脑袋熟透了,让人一定要把它摘下来不可。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两个月,越住越重,他的家人万般无奈下求助于火二娘。火二娘烧了一炷香,盘腿坐在炕上,这时她的眼睛闭上了,浑身哆嗦着,她是过了阴了。等她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候,就用一根针去扎那病人的人中,之后用红布写了一道符给那人缝在衣服口袋里随身带着,果然,三天之后,这患者像是做了一个长梦似的猛醒了,他不再说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了。当然,这类病人只占极少数。但尽管如此,近些年似乎是形成了个惯例,凡是来疯人院就诊的人,都要被他的家人给领到火三娘这里过过目,万一患者侥幸得的是邪病呢!疯人院的医生也不避讳火二娘,有时他们下了精神病的诊断,而患者的家属人相信,他们就主动说,要不你们就上火二娘那里去看看,仿佛火二娘是个大筛子,只有被她筛得落下网的人,才能轮到医生去看。
火二娘因为一口牙都掉光了,所以镶了满口的白牙,这过于亮堂的白牙与她脸上的皱纹谐调。小磨盘不喜欢她的牙,所以火二娘说话时,他不看她的嘴。这老是给他一种说假话的感觉。
果然,小磨盘一进院子,就碰见了上午时看见的新来的疯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的样子,眉清目秀,她被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给领着。见了小磨盘,她咧嘴笑了笑,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顺执刮了小磨盘的脸一下,说:“这小猫崽,皮子很嫩么,把他烀着吃了,一准不费柴火!”那男人大约是她父亲,他叹了上口气,吆喝她:“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到野地里,让狼把你吃了!”那姑娘果然被吓唬住了,她安静下来了,不过她在走出院子时又回头望了小磨盘一眼,小磨盘冲她伸了伸舌头。他很懊恼自己来晚了,没有看到火二娘给这姑娘看病的情景。从那男人无奈的表情看得出来,这姑娘得的不是邪病,看来疯人院又要多一副新面孔了。火二娘给人看病的那间屋子香气很浓。小磨盘上进屋,就被呛得咳嗽起来。窗帘如往常一样拉着,所以坐在炕上的火二娘像个黑树墩一样看不出个模样,给人阴气沉沉之感。小磨盘冲着那黑影说:“那个姑娘你看不了她,是么?”火二娘尖着声说“她得的不是那一路的病,你让我怎么给她看?”火二娘说话的腔调,是千变万化的,有时像少女一样的妖羞;有时又像八十老妪一样的沙哑。有时那声调是脉脉含情的,有时则像狼嗥一样刺耳。小磨盘溜到北墙的木架旁,打算寻点肉来吃,可他闻到的只是酒气,小磨盘很失望,打算着出去了。这时火二娘问他:“小磨盘,你上回说你妈又去给你报名上学了,报上了么?”小磨盘最讨厌别人提上学的事,所以他没有好气地连说了两句:“报上了,报上了!”火二娘说:“这学校也真行呀,你前两次那么闹人家,人家也没记恨,该收你还是收了。这回去呀,你可不能任性了,要不你妈还不愁死了。”
小磨盘没有好气地说:“我上不上学我妈愁什么,她怎么不愁愁自己的事呢。”说完,他拍了木架一下,心想你们这些神仙也不弄点好吃的东西给我,我才不让你们坐得那么安生呢。
火二娘的声音又变得苍凉了,她说:“你妈自己有啥可愁的?”
“还说没啥可愁的?”小磨盘的声调高了起来,他说:“人家都有老爷们儿,她没有,她就不知道着急?”
火二娘笑得在炕上晃来晃去的,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不在乎你妈给你找个后爸?要是有了后爸你这样不爱上学,他要揍你怎么办?”
“他是来管我妈的,他凭什么管我呀,又不是我来找他的?”小磨盘振振有辞地说。
火二娘平静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人家都说灶房的秦师傅看上你妈了,你妈是不是嫌他岁数大,没答应他啊?”
“秦师傅算老爷们儿么?我看不算,老爷们儿都是护着老娘儿的,可他不,他护着自己,把好吃的都留给自己!”小磨盘很气愤地说着。
火二娘还要逗引小磨盘说些什么,可他在这个仙人铺子呆够了,就想出去了。临出门时,火二娘吆喝他:“小磨盘,锅台上有新蒸的地瓜,你自己拣个大的拿着吃吧。”
小磨盘就直奔灶台,果然见竹笸箩里有几个被蒸得红得发紫的红薯,就瞅准一个大的伸出手去,这一抓,笸萝上有一群苍蝇被惊扰得飞了起来,小磨盘就缩回了手,没了胃口,无精打采地走了。
小磨盘没有回疯人院,这是下午的时光了,疯子们一定都回病房了。他在四面街上闲逛着,这街上的人没有不认识小磨盘的,他们见了他都和他打招呼。烧饼铺的伙计刘满江一边倚着铺子的门柱剔牙,一边逗小磨盘说:“你要是喊我一声爸,我就赏你一个新出炉的烧饼!”
小磨盘垂头踢着一块石子走着,他不理刘满江,心想你是个因偷东西而蹲过监狱的人,我才不和你这个贼打招呼呢!
绕过了刘满江,又碰到了旅社的胖姑娘许美美,她正在门口晾刚洗完的被单。这一带的人都说许美美是只“野鸡”,小磨盘知道一个女人是“野鸡”是不地道的意思,所以就不爱和她说话。偏偏许美美喜欢小磨盘,她很殷勤地叫他:“小磨盘,我这里有椰子奶糖,你想不想吃啊,要是想吃的话,你就叫我一声妈!”
小磨盘瞟了许美美一眼,心想这些不是疯子的人怎么无耻,老想让人管他们叫爹娘,难道这样就能占了什么便宜么?小磨盘不吃她这一套,继续踢着石子走他的。后来他一脚踢斜了,石子进了杂货铺的门,好像这石子要买什么东西似的。就在石子飞进门的一瞬,门里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是十分暴躁的声音:“哪个小王八蛋这么缺德啊,敢往我的铺子扔石头子,爷爷我剁掉你的手!”说着,汪汇朴从店里气势汹汹地出来了。小磨盘想今天这铺子的生意一定不太好,否则,爱说笑话的汪汇朴的态度是不会这么激烈的。汪汇朴已经抬起了手,做出随时准备教训人的姿态,一见是小磨盘,他就落下胳膊,吐了口痰说:“你怎么往里面扔石子呢?”小磨盘打了下哈欠,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踢在路上走着的,哪想到它自己就进了铺子呢?准是它要买什么东西的。”
汪汇朴冷笑了一声,说:“那石子要是买东西的话,一定是来买弹弓,让弹弓把它射出去,打到你的脑壳上,省得你这么踢它!”
小磨盘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笑得抽着身子,像团刺猬。汪汇朴说:“别笑了,你没看你身后的柳树叶子都笑害臊了,它们都背过脸去了!”
小磨盘止住了笑,他抬头望了望柳树,发现那些树叶果然都翻卷着身子,似是掩面害羞的样子,他对汪汇朴说:“我看明白了,它们这是让风给吹的!”
汪汇朴也笑了,他说:“挺聪明的嘛,怎么学校就不收你?”
“谁说学校不收我了,再过几天我就上学去了!”小磨盘气恼地说。他本来想在杂贷铺门前多玩一会儿,现在汪汇朴又提起了上学的事,令他很反感,他就噘着嘴走了。
小磨盘出了四面街,朝西北方的一条小路走支去。这时的风越来越大了,只见不远处田野里的庄稼一摇一摆的,风在它们身上尽情地打滚。阳光看着风儿玩的很开心,它就模仿着风的姿态,也在油绿的庄稼上打滚,小磨盘的眼前光影斑谰的。他走进一片萝卜地,躺倒在垄沟里,阳光就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在温柔地抓他的脸,而风则像小猫的舌头在一下一下舔他,他舒服极了。
4
同前两年一样,小磨盘仍然搭乘疯人院的通勤车去上学。疯人院的医生们,基本都住在城里。当初领导是要把家属房盖在医院附近的,可是所有的医生都坚决反对。仿佛一旦住在了城郊,就沦落成了农民似的。住在城里,仍然能体现出他们精神的高贵。这城其实也不大,但总归是城啊,该有的商场、戏院、茶馆、鞋店、钟表店、饭馆、粮油店、电子游戏厅、歌吧、洗头房、中药铺等等,它一样也不少。小磨盘不太喜约欢这么多的店铺,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还有,城里的路在小磨盘眼里就像一堆乱的肠子一们,实在是太复杂,东一条、西一条的,有的直,有的斜,有的长,有的短,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单说小学,总共就有三所,小磨盘去的是三小,三小的全称是林河县第三小学。而这个小学门前就有两条路。这两条路一左一右地斜着,就像这小学长出来的一双翅膀。
通勤车驶到小学门前的时候,小磨盘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他歪着脑袋,嘴角流着涎水,足见睡得有多么香。牟师傅停下车,大声吆喝了他一声:“哎,小磨盘,到地方了!”小磨盘睁开了眼睛,他很不情愿地拿起书包和饭包,一歪一斜地往车门那走去。牟师傅埋怨道:“你看看你,第一天上学就这么没精神,这哪像个学生的模样?你仰起头,挺起胸,别弄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小磨盘走到门口,刚打起哈欠,就被自动弹开的车门给吓了一跳,哈欠也就被噎回去了,这使他很不舒服。牟师傅坐在驾驶里,车门的按钮是他按的。他见小磨盘皱起了眉头,就说:“没打完哈欠难受了?”
“要是你屙屎还没屙利索呢,人家非让你提着裤子起来,你难受不难受?”小磨盘反问道。
牟师傅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行了,以后我留神着点,别赶上你打哈欠时开门不就中了么?”见小磨盘一只脚已经下到踏板上,他又连忙叮嘱道:“下午要是放学早,你哪里也不能去,乖乖地在这门口等我的车,城里坏人多,千万别跟不认识的人走,知道不知道?”
这番话菊师傅已经说给他好几遍了,小磨盘听烦了,于是没有好气地对牟师傅说:“知道了!”
牟师傅去接住在城西家属区的职工了。小磨盘因为搭的是通勤车,所以比一般的学生来得早,又比所有的人都走得迟。牟师傅要在晚上医生们下班后,将他们全都送回家后,才会来接他。不过小磨盘倒是喜欢这样,因为来和去都是他单独和牟师傅在一起,偌大一个车,只他一个乘客,这车就仿佛是他的专车似的,牛气得很。疯人院离城里有二十多里的路,沿途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庄稼地,小磨盘喜欢透过车窗浏览风景。他爱看耕种的人、闲散的牛羊和飘扬在沟畔的芦苇,当然,如果天气好,他还喜欢看看蓝天白云。他唯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闪烁出现的坟墓。一看到它,他就情绪低沉。因为牟师傅告诉过他,不管你是皇帝还是车夫,最后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里去。小磨盘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他想你就是把天上的云彩都能埋在土里去,也休想把我小磨盘埋进去。虽然他如此自信,但是看到坟墓总是不太愉快。就像今天,从疯人院一出来,他本来兴致勃勃地看窗外的景色,后来在雨过天青的道河附近觑见一座丰满的新坟,他的热情就一落千丈。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学校里只游荡着几个人影。一个是佝偻着腰的看门老头,一个是戴顶白帽子打扫院子的瘦女人,她每天扫几下,就要直直腰喘口气,似是力气不够使的样子。还有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提着笤帚往教室走。小磨盘进了校门,就直奔操场上的滑梯子去了。滑梯在东侧的围墙旁,是一个铁质的有七八米长的梯子,它一头高,一头则斜斜地控向地面,看上去就像个因分量不足而低低下沉的秤杆。小磨盘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墙下,就爬上了滑梯。滑梯高的那头竖着一个约有两米的直着向上的铁梯,小磨盘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好了,刷地一下就滑了下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真是太美妙了!初生的太阳照着滑梯,使它焕发着暖洋洋的光芒,小磨盘快乐极了!他一遍一遍地爬上去,然后张开双臂滑下来,乐此不疲,渐渐地,学生多了起来,校园也就热闹起来了。打滑梯的,玩跷板的,荡秋千的,也一个个地过来了。小磨盘觉得人多了要排队玩就没意思了,再说他也玩累了,出了一身的汗。他就去围墙那里取东西。这一去把小磨盘吓了一跳,他的饭包还在,可是书包却不翼而飞了!他左找右找,也没看不起见他的蓝书包。小磨盘急得直转悠,因为书包里有妈妈经他带的入学通知单、新的文具盒和本子。丢了它们,他还怎么上学呢。小磨盘紧紧地攥着饭包,生怕别人再把它也偷了,他大声地说:“谁拿我的书包了?”学生们都玩得很起劲,没人注意听他说什么。这时铃声响了,那些孩子就赶紧朝教室纷纷跑去了,先前那片还熙熙攘攘的空地上只剩下了小磨盘和一个高个男孩。那个男孩挎着两个书包,其中有一个就是小磨盘的。小磨盘迎着他走过去,他嗓音沙哑地指责那男孩说:“谁让你拿我的书包了?”那男孩瘦高瘦高的,两只眼睛离得很远,仿佛是一只长在了黑龙江,另一只则长在了海南岛。他生着一脸的白癣,那脸就斑斑点点的,给人一种拼凑起来的感觉。小磨盘认出了他,他就是他第一次上学时的同班同学,名字叫李亮。他是孩子王,爱欺负比他弱小的同学,当老师在课堂上批评他的时候,他总是装出冤屈的样子,他跟小磨盘一样上学较晚,据说他爸爸是个鞋匠,舍不得花钱让他上学。为了争取上学的权利,他去法院把他爸爸给告了,这件事在学校和社会广为流传。李亮吆喝了一声:“哎,你不就是那个小磨盘吗?你又来上一年级了吗?你这一年级是不是得上个十八年的?我都上三年级了!”他炫耀地伸出三根手指,向小磨盘示威似的。按小磨盘的估计,他起码也有十二三岁了。他想这这大了才上个三年级,也比我出息不到哪里地去。小磨盘没有理他,他走过去夺自己的书。李亮把书包高高地扛在肩头,露着一口的坏牙说:“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把书包还给你!”小磨盘心想,瞧你长得那副德行吧,还没有癞皮狗好看呢,我不寒碜你就不错了。他坚决不叫他,李亮就扛着书包转身走了。小磨盘在后面追他,边追边喊:“还我书包!还我书包!后来有一位老师听见了,他循声走过来,见李亮拿着两个书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训斥了李亮一声:”你怎么又期负低年级的学生?“从他的口气里,足见李亮在这里是臭名远扬的。李亮一看事情不妙,就把书包撇在地上,嘟嚷一句”我不过是跟他闹着玩的“,然后撒开腿朝教室跑去。小磨盘拣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土,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就哭了起来。那位老师走过来帮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铃早就打过了,快去班级吧。以后看好自己的书包,啊?”
小磨盘记得妈妈告诉他,他是一年三班的,他向老师打听到教室走去。刚才的校园还蜂飞蝶舞般的热闹,如今却空荡荡的了,他走向教室的时候又委屈又伤感。教室的走廊不朝阳,有种阴森森的感觉。而且它还有股霉味,这令小磨盘有些恶心。他找到了一年三班的开门就进去了。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名,这是个男老师,又矮又瘦,戴一副眼镜,他见小磨盘,就说:“你迟到了,记着以后来晚了,进来要敲门的。”小磨盘“嗯”了一声,望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同学。因为他们穿的衣服过于五彩缤纷了,就给他一种碰到了一群花花绿绿的野鸡的印象。这些同学都盯着他看,看得小磨盘不自在,他想快些到痤位上去,可他不知道老师给他安排的位置在啊里?
“你叫什么名字?”老翻了一下花名册问他。
“小磨盘。”他带着隐隐的哭腔说,然后抽了一下鼻子。这时教室里传来一片稚嫩的笑声。小磨盘不知道同学在笑话他的名字,以为笑话他的花饭包,因为别的同学不拎饭包,他就尽量地把它往身后藏。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王铁吧?家住柳安疯人院的?”老师恍然大悟地说。
小磨盘这才想起,到了学校,应该报大名的,早上出来妈妈还嘱咐过他呢。他有些懊恼,很想拍自己的后脑勺一下,可他腾不出手来。
老师把小磨盘安排在第二排靠窗口的位置。跟他同桌的是个胖胖的穿红花衣服的女孩子。她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张着嘴,目光有些呆滞,小磨盘一落座她就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看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仿佛小磨盘是快香喷喷的鱼,而她是只猫似的。直到老师一再喊他的名字“程婷婷”,让她看黑板,她这才转过脑袋。男老师是一年三班的班主任,同时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他叫莫迪,他让同学个他莫老师。接着,他把他的姓写在了黑板上,这个“莫”字写得很大,小磨盘对它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他仔细回忆,猛然想起八方街的升天寿衣铺的花圈的正中常常写着这个字,他便想这老师的姓可真够丧气的了。岂不知他是把“莫”和“奠”混为一谈了。莫老师先讲了讲课堂纪律,如上课时不准说话,不许搞小动作,不准吃零食,不准东西望,不准上厕所等等。说完纪律,他就开始发新书。发书的时候,教室里就不安静了,有人哧哧地笑,有人悄声说话,还有人趁老师不注意去讲台偷粉笔。小磨盘呢,他觉得饿了,就打开饭包,想吃东西。一看,饭包里有一个金黄色胡萝卜,是又顶饭又能解渴的东西,就把它拿出来,“吭哧”就是一口。这圾胡萝卜很水灵,因而它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老师和同学听到了这声音,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可小磨盘感觉不到,他靠窗的位置确实不错,他盯着的是被阳光晒得晶莹剔透的胡萝卜。不然这胡萝卜怎么会显得这么漂亮呢?他旁若无人地“吭哧——”又是一口,这时他听到了笑声,小磨盘抬了下头号,见老师正朝他走过来,莫老师阴沉着脸,他一把夺过胡萝卜,把它一扬手撇到讲台上,脆生生的胡萝卜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了,接着,莫老师揪着小磨盘的领子,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讲台西侧靠近门口的地方,让他罚站。对于罚站,小磨盘并不陌生,他有限的一段学习生活,就被罚站多次。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第一次罚站是在数学课上,老师讲一加一等于二,然后提问小磨盘,问他二加三等到于几?小磨盘茫然,什么也回答不出来。这时座位上的同学都嘁喊喳地提醒他,“五!五”可是小磨盘就是不说。老师问他:“你连二加三等几都算不出来啊?”小磨盘挑了挑眼皮,因为平素它们是耷拉着的,他问老师:“为什么一加一非等于二,谁规定的?它等于三就不行吗?”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她把小磨盘拉到讲台前,罚他的站,直到他对全班同学承认,他认定一加一肯定是等于二。
小磨盘站在那里,看着老师接着发书。发到他的座位时候,莫老师绕了过去。这时他的同桌站了起来,她挥舞着浑圆的胳膊,冲老师嚷道:“莫老师,你落了王铁的书!”她把“莫”发音成了“摸”惹得同学又笑了起来。莫老师犹豫了一番,把书撇在小磨盘的书桌上。那个女孩得胜似的笑了,她坐了下来,得意扬扬地看着小磨盘,小磨盘并不感激她,他想他妈妈为他交了书费,老师不敢不给他发书。不过,小磨盘感觉到,莫老师似乎有些怕那个胖女孩。
发过书,莫老师走回讲台,他指着小磨盘对同学们说:“以后谁要是在课堂上违反纪律,就跟他一样挨罚。”说完,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了十几个字,让全能认出来的同学举手。小磨盘看得清楚,只有四个人举手,莫老师一一将他们叫起来,用教鞭点着字,挨个让他们念,结果,没有一个人能认完。他就选了一个认得最多的女生,对大家说:“咱们班的学习委员就是她了。”原来他在搞选班干部的把戏。这选法很新颖,不像小磨盘原来呆过的班,都是由老师来指定的。小磨盘精神了一下,看他如何继续选下去。结果是,他选班长让全体同学都站起来,看哪个同学个子最高,就圈定了那人。那是个长着大嘴的男生,他被选为班长后激动得直哆嗦嘴。莫老师选劳动委员时认定了一个胖墩,大概认为他应该通过劳动来减减肥。最后,他把每个竖行的学生算做一个小组,一共是四排,要选出四名小组长。这回他挨个让学生唱歌,随便唱什么都行大家唱得千奇百怪的,笑声也就响个不休了。第二排的同学唱完了,莫老师认定一个唱得不跑调的做给长。这带有几分游戏色彩的选举,使小磨盘觉得趣味横生。结果还没等全部选完,下课铃就响了。莫老师匆忙中随便点了余下两排的两个人,让他们做组长,之后,他命令当选的班长喊:“起立,下课!”班长照着他话说了一遍,莫老师说:“以后要喊得洪亮些!”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莫老师夹着教案出去了。他经过小磨盘身边时对他说:“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小磨盘想上厕所,他就苦着脸说:“我憋了一泡尿,撒完尿去不行么?”莫老师没有反对,小磨盘就奔厕所去。等他撒完尿,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他就干脆直奔教室来了。
对于第一天的学习生活,小磨盘基本是满意的。中午他吃过饭,就独自在校园门口转悠,卖糖戎芒的,卖爆玉米花的,卖各种文具的。他不敢走远,怕迷路了。阳光明媚地照着,使他昏昏欲睡。他很想念那些疯子,以往这这个时刻,他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本来他想中午呆在教室的,那样他可以躺在椅子上睡一觉。可是上午所有的课程结束后,莫老师来了,他说中午因为同学们的书包要放在教室,为防备有人偷东西,所以必须锁门。小磨盘就只好提着饭包出来了,他没有去处,只能在令人作呕的走廊里匆匆把饭吃完。之后他打了一会滑梯,又到门口看了一会卖东西的,终觉百无聊赖,又回到校园。这时快已经陆续有学生来上学了,教室的门也开了,他就进去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由于他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下午的课上了些什么内容他一无所知。等到放学的时候,莫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并没有过分批评他吃胡萝卜的事,而是反复强调,以后上课老师教什么就学什么,不可以提怪问题。小磨盘明白,是以往教过他的老师把他的“劣迹”说给了莫老师,对这次上学,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那就是少和老师反抗,所以他乘乘地答应了。
小磨盘放学后,在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牟师傅的车才来。牟师傅一见他就说“嗨,瞧我这臭脑袋,忘了告诉你中午落脚的地方了。你妈都给你联系好了,一个月给人家一百块钱,你每天都可以在那里呆一中午!要是你带的饭凉了,就让老太婆给你热,你不用怕,你妈给了钱,她该管你的!下午放学早或者是阴天下雨的话,你也可以上她那里呆着。要不以后天冷了,你怎么在外面呆?”见小磨盘不说话,牟师傅又打趣他说:“你前两回都没上到天冷的时候,这回你可得给大伙长长脸,起码也得上到下雪呀!”小磨盘被他的话给逗笑了。他们朝柳安驶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嫣红的晚霞照着路面,汽车就仿佛走在开满了鲜花的路上。天将黑到达疯人院时,小磨盘远远就看见他妈妈站在门口迎他,他鼻子酸了,差点落下眼泪。当他跟着妈妈走进昏暗的灶房的时候,三位正吃饭的师傅用欣喜的语气同声跟他打呼:“哎呀,我们的小磨盘上学回来了!”
5
丢铅笔的事,小磨盘是第二天上课时发现的。他的文具盒里总共有三枝铅笔。两根是身材纤细的墨绿色的中华铅笔,另一枝是端头带橡皮的天蓝色的粗铅笔。这根粗铅笔给小磨盘的印象就像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少年,朝气蓬勃的,非常惹人爱。这是秦师傅送给他的,一共五枝,每枝颜色都不相同,有红、绿、黄、粉、蓝。他首先选择了蓝色,因为它令他想起蓝天照耀下的河水。
小磨盘左思右想,认定是李亮偷了他的铅笔,因为只有他拿来过他的书包。他气愤极了,恨不能把李亮当成一张废纸给撕的稀巴烂。他想他实在是太可恶了,自己并没有招惹他,他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小磨盘气得直咬牙,连课也听不近去了,他频频地朝窗外望去,希望能看到李亮的影子,那样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冲出去,找他算帐。
第一节下课后,小磨盘刚要往出走,同桌把他拽住了,他今天又换了一套衣服,不是红花的了,是绿花的了,她的圆脸被花衣裳衬得也像一朵花,不过是一朵不妖娆的没有香气的傻头傻脑的花。她悄悄递给小磨盘一块巧克力糖。小磨盘觉得吃女同学的东西很丢人,就拒绝了。胖女孩很不高兴,她冲着小磨盘的背影骂了一句:“瘪三!”
这个叫程婷婷的女孩已经十岁了,智力发育不全,据说她出生时受母亲阴道的挤压,有点轻微的脑瘫,你从她老是合不拢的嘴上能看出些端倪。程婷婷的爸爸是个县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家里并不指望她学什么,只是让她能跟着上学混就行了,她已经蹲了两级了。看她的架势,是要继续蹲下去了,因为她上课时很少看黑板,她不是低头玩自己胖乎乎的手,就是掏出几本小人书来看,不过她在课堂上是安静的,老师对她也就得过且过,听之任之。
空中有雨丝飘洒了。一到初秋时节,连绵的雨就来了。不过这雨没夏季的那么迅猛,不是瓢泼大雨,而是缠缠绵绵的小雨,它们淅淅沥沥地下着,有条不紊,慢慢悠悠,一步三叹,天就给人一种漏了的感觉。校园里没有做游戏的人了,只有一条路上人很多,那是通向厕所的,小磨盘出了教室张望了一会,没有看到李亮的影子,他就朝厕所跑去。一到雨天,他就尿频,而且,下课时如果不活动活动,小磨盘觉得辜负了那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厕所在校园的北侧,是泥坯搭成的,大约有十米长,五米宽。这一分为二的厕所,女厕所占了近三分之二,也许学校考虑到女生比较喜欢上厕所,且上的时候比较罗嗦的缘故吧。厕所建了起码有十几年了,这从它歪歪斜斜的形同老妪的身姿和顶端丛生的蒿草中可以看出来。那蒿草有的枯黄了,有的还有绿意,它们长短不一地纠缠在一起,无精打采的,就像流浪儿一样,一副邋遢相。厕所的气味很难闻,尢其是阴雨天气,那臭气经过了发酵,愈发地让人不能忍受,你远远地就可以闻到。所以有些男孩子如果仅仅只是撒泡尿,进厕所里面的就很少了,他们站在外面围墙旁,将尿水滋向那里。那围墙是红色的,上面写着一些人名,还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可以想见这人名和图案的命运有多糟糕了吧。厕所所处的位置地势低,一到雨天,雨水就流进下面的粪池,真是令人胆寒。而且,厕所的木质踏板,已经有些朽了,有的钉子脱落了,那木板就不是固定的了,有时一踩一去,它就颤颤巍巍的,好像踩着了鬼门。所以,即使那些需要进厕所的同学,也较少有正经蹲在粪坑上的,他们把屎无所顾忌地屙在站人的地方,弄得人都下不了脚了。小磨盘以他前两次短暂的上学经历所得到的经验,他也很少进厕所,有了尿撒在围墙上就是了。那些爱揣东西的女生,常常把东西给掉进粪池,她们就站在厕所里哭泣,心疼她们的泡泡糖、花卡子、头绫子或者是手绢。然而,她们也只能是哭哭而已,落进粪池的东西,就等于是落进了深渊,你捞不起来的。有一次,一个女生把钥匙掉了进去,学生的家长来厕所帮助打捞,一看那厕所,吓得腿直哆嗦,别说是钥匙了,怕是黄金落了进去,她也不会想着捞了。学生家长找到校长大闹了一通,说是学生上这样的厕所不安全,这个厕所早就该废弃了。校长说县里拨给学校的经费有限,如果你有钱,你帮帮着盖一座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家长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悻悻走掉。不过,这厕所老师是不会用的,他们的办公室有室内厕所,小磨盘有一次挨批评上办公室时顺便溜了进去,那里的便池跟疯人院的一样,是白搪瓷的,真是干净呀。
小磨盘从厕所回来,才进走廊,铃声就响了,学生们就像是给施了魔法似的,一个姿态地往教室跑,这种情景又勾起了他胡思乱想的特性:为什么铃声可以叫人上下课呢?为什么驴的叫声就不行呢?为什么学生听到铃声必须就进教室呢,能说这铃声的本意不是让人去野外玩么?小磨盘这样一想,便忧心忡忡的了,他进教室的时候垂头丧气的。他这副蔫巴巴的样子引起了程婷婷的注意,小磨盘一回到座位,她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说:“你挨欺负了?”小磨盘非常讨厌她的热心,于是没有理睬她,程婷婷就干脆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活该!”
雨水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向下流着混浊的水。这一道道的雨水使小磨盘联想到四面街的柳树,它们的形态实在是太相像了,难道说那柳树平素垂下的就是一树雨丝?难怪走到柳树那里会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莫老师穿着件白衬衣,衬衣的下摆掖在灰色的裤子里,大约是想使矮个的他显得挺拨一些吧。他在黑板上写了五个生字,教大家去念。莫老师念一声,同学们就异口同声地跟着念一声,程婷婷大约觉得念字是有趣的,她把小人书撇下,大声地念,小磨盘很不习惯她过于洪亮的声音,那真像妇女在葬礼上号丧。他现在又控制不住地看着学校的一切都不顺眼了。比如那块黑板,怎么看怎么像帖膏药,仿佛墙壁发了潮,要贴上它祛祛湿气。再说那五个生字,它们只有“大”字长得还不难看,像是一个人甩开双臂在飞跑,很有生气。而其它的四个字,不是看着老气横秋,如“爸”字;就是招遥过分,如“兴”字;而那个“片”字,在小磨盘眼里它就是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还有,那个发音为“白”的字,他觉得应该叫“烟”才对,难道那不是一个烟筒冒出一缕烟的样子吗?这些字在他眼里就是几个风干了的马粪蛋,根本不值得拾捡。
中午放学的时候,小磨盘打着伞,提着饭包,按照早晨牟师傅指点给他的,朝校园外斜对面的一家挂着红字牌匾的水果店起去。店外遗落着一些废纸和两只烂梨,小磨盘踩中了其中的一只,差点被滑倒了。店门是果绿色的,钉了一层胶合板,也许是风吹雨打的缘故,这门有些京戏形,表面凹凸不平,门关得不严,露着缝。小磨盘一推开门,就见一堆鲜艳的水果背后站着一个握着苍蝇拍的老太婆,也许是被那水灵而又色彩艳丽的水果反衬的缘故吧,她看上去非常干瘪,邋遢,头发乱蓬蓬的,衣裳穿得扭扭歪歪,仿佛是系错位了扣子。她见小磨盘,眼皮跳了几下,好像她的眼皮会认人似的,她说:“你就是疯人院的小磨盘吧?”小磨盘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他环顾左右,见这水果店并不是很大,也就是仙人铺子火二娘供神像的屋子那般大。屋子的两侧都镶有整块的大镜子,因而水果不惟体现在货架上,还飞到了镜子里,感觉一屋子都是水果。
“昨天就开学了,你怎么没来?”她说完这话,突然敛声屏气地把目光放在一堆鲜红的草莓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挥舞着苍蝇拍,,“啪——”地一声拍了下去。拍过后,她嘟嚷道:“一立了秋,这苍蝇在外面就呆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屋里钻,偷吃我的水果,个个养得肥头大耳的!”说完,她钻出柜台,给小磨盘拎出一个板凳,放在一摞纸箱的跟前,对他说:“你坐这吃饭吧。你妈跟我说了,要是你嫌吃凉,就帮你热热。我这里倒是有个小煤油炉,不过用起来怪费油的,我自己有的时候都不舍得使。我看你带的什么饭,能不热就不热了!”说着,她夺过小磨盘的饭包,打开饭盒,只看了一眼她就叫了起来:“哎呀,你一个人能吃得了这满满一盒饭么?啧啧,还吃得这么好,又有鱼又有肉的,简直就是过年了!”老太婆提出来,饭可以帮他热,因为今天下雨,天凉,不过看他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她就帮他吃点。小磨盘没有反对,他想进了她的水果店,一切就得听她的了。老太婆一边点煤油炉,一边和小磨盘说话。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你妈说她在疯人院的灶房上班,难怪你带的饭又多又好,现今这世道,真是干啥吃啥!”
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吧,从小磨盘进来之后,一个顾客也没有来。老太婆热好了饭后,从柜台里取出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先自从饭盒里拨拉出一些饭菜,然后把余下的递给小磨盘。小磨盘一见剩下的饭菜不很多了,就飞快地吃了起来,吃完,他觉得很累,就把空饭盒一扣,放进饭包里,身子向仰,靠在纸箱上,打算着眯一觉。才合上眼睛,他就被才能太婆给喊精神了:“哎哎”,我说你个小小孩伢倒是挺会享福的哇,吃完了就想睡,这怎么行呢,起来起来,帮我把这些狗苍蝇都拍了,省得它们嗡嗡地闹得我头疼!“说着,她已把苍蝇拍甩了过来。小磨盘只得站起来,去寻觅苍蝇的踪迹。他在苹果堆一下子发现了两只,它们挨得非常近,给了他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小磨盘奋力起苍蝇拍,使劲拍下去,苍蝇死没死他不知道,苹果倒是让他给拍得骨碌了满地,气得老太婆直骂他”笨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尖地发现这老太婆的胸前落上了一只苍蝇,他毫不犹豫地又挥拍去打,打得老太婆嗷嗷直叫,说是她的肺被拍碎了,声言让小磨盘的妈妈给她换个新肺。小磨盘就:”我妈妈可爱咳嗽呢,秦师傅说她的肺子肯定有毛病,你换她的,不等于是白换?“说得老太婆笑了起来,她俯身捡苹果的时候对他说:”你妈有了你,一天到晚的就不会寂寞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小磨盘走出水果店的时雨已经小得多了。但是天还没有晴,不过那云层不那么厚,也不那么发乌了。小磨盘没有打雨伞,他喜欢毛茸茸的细雨,它温柔可人。他走向教室的时候碰到了他班的班长,他穿了件天蓝色的雨衣,边走边啃一截甘蔗,他主动走到小磨盘跟前,问他:“你今年年多大?”
小磨盘毫不介意地说:“我十二了。”
班长炫耀地说:“你看看我,才八岁,我比你高多少啊!”
小磨盘这才想起,他之所以当选为班长,就是因为他是全班同学中个子最高的。不过他不觉得这个高个子有什么什得他羡慕的地方。
“你知道吗?老师为什么把你和程婷婷弄到一桌,因为你们俩都有点傻!”班长吐出一口甘蔗渣,对小磨盘轻声说:“我看你比程婷婷强多了,你知道么,程婷婷连自已的十个手指都数不下来!”
小磨盘站在雨中,他不往教室走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侮辱是莫老师带给他的,他任什么认定自己是傻子?一旦知道了真相,他就坚决不想和程婷婷同桌了,他一手抓着伞,一手提着饭包,直奔办公室而去。
莫老师还没有来,他就站在办公室的走廊等他。陆陆续续有老师来上班了。小磨盘碰到那个扁嘴巴的李老师,她见了他撇了撇嘴,很不屑一顾的样子。小磨盘第二次上学的失败与她有着直接关系。她是图画老师,在她的课上,她让小磨盘辨认几种颜色,小磨盘就说颜色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会变化,没有纯粹本色颜色。比如说蓝色,它在阳光下是蓝色,可它在黑暗处就是青色的。再比如说绿色,它在陆地上是浅绿垢,可是它的影子要是进了河水中,它的绿就浓得似乎用桨都划不开了。气得李老师骂他是疯人院外跑出来的小疯子,小磨盘就冲到讲台上,咬了她的胳膊一口。也许李老师仍没忘记那疼痛,她在开门的时候,报复性地踢了门一下。小磨盘想那是门在疼,我并不疼,于是满不在乎继续等。
莫老师终于来了。他看上去很没精神的样子。见了小磨盘,他皱了皱眉,问他:“你找我有事吗?”小磨盘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对莫老师说:“我不和程婷婷一个桌了。”
“为什么?”莫才能师问:“她欺负你了吗?”
小磨盘摇了摇头,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傻瓜,我不和程婷婷一桌!”
“你刚和程婷婷同桌两天就要调座,这可不行。”莫老师打了一个哈欠,说:“马上就到上课时间了,你赶快回教室去吧。”小磨盘眼里涌上了泪花,他宣誓似的对莫老师说:“你要是不给我换座,我就站在讲台听课。”莫老师以为他这是在威胁他,就说:“你不嫌累的话,你就天天站着听课!”
小磨盘果然说到做到,从这天下午开始,他就站在讲台听课。他直溜溜地站头号,像棵被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小树似的。老师吆喝他回座位,他就像没听见似的,纹丝不动。学生们都不看黑板了,他们把目光都放在小磨盘身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他穿着一套蓝衣服,垂着手,微微仰着头号,他的细脖子上的那颗脑袋真的跟磨盘一样圆。他的眼睛不大,通常给人种疲倦感,仿佛他一直很累似的。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始终放在窗外,仿佛雨的忧郁气息进入了他的双眸,他的眼睛是阴郁的。不管各科老师以什么方式撵他回座位,他都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他就这样坚持了足足三天,莫老师迫不得已给他调了座位。他的新同桌是个眼神活跃的小姑娘,是个大豁牙。她一笑,一看到她空洞的嘴,小磨盘就以为她是找他要吃的。因为她看上去很机灵,又比程婷婷俊,小磨盘的屈辱感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哪儿去了。
6
双休日到了,小磨盘不用上学去了,他懒在被窝里,用被子早罩着头,饶有兴致地看阳光。由于棉絮有薄有厚,所以阳光就能穿透薄的棉絮,呈现一块温柔的亮色。这一块连的亮色就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妖娆动人。它们形状不一,有的圆圆的像个鹅蛋,有的曲曲弯弯的像条正在爬行的蛇,还有的像一头面临着屠戮命运的四脚朝天的猪。当然,也有像鸡雏、酒杯和花朵的。小磨盘觉得这时阳光就是画笔,它们无所不能。
未等他欣赏够棉絮里的阳光,菊师傅回来了,她见小磨盘还没有起来,就去掀他的被窝。她的手很凉,像是在冷水中浸泡过,她触着小磨盘脊梁的时候,他不由激灵了一下。
菊师傅说:“起来吃饭了,吃了饭还有事呢。”
小磨盘问:“什么事啊?”菊师傅没有作答,她麻利地去叠被子。小磨盘知道,妈妈说话是很吝惜的,仿佛那话是金子,说多了就会有损失似的。
一出被窝,小磨盘就被从窗口汹涌而入的阳光给刺得半晌不开眼睛。秋天的太阳就是这样,它一旦不被云层所阻挡住,一出来就是无比地光华灿烂,看上去就像一个成熟了的汁液饱满的甜瓜,让人有采摘阔的欲望。狭小的屋子因着无处不在的阳光而显得宽阔多了,仿佛阳光是一种强有力的膨化剂。
他们所住的屋子就在灶远走高飞主的隔壁,也就十二三平方米左右的样子。屋里除了两张木床之外,就是墙角的摞在一起的两口箱子,里面装着他母子的衣服和菊师傅攒下的一些家底。窗前有一条形木桌,上面摆着暖水瓶、牙缸、木梳、几本被小磨盘翻烂了的小人书、香皂盒、茶杯以及用一个圆肚形的酒瓶所插着的几枝绿色绢花。那个酒瓶还是秦师傅喝酒丢下来的,菊师傅看它的样子可爱,就捡回来当花瓶用了。在桌子旁边,有一个铁质洗脸架。至于墙壁,它热闹得无法形容了。那上面净挂丰些没用的东西,比如用草绳编成的车轮,被磨得出了洞的破帽子,用纸盒铰成的涂着鲜艳色彩的小人等等,其中有不少是疯子送给小磨盘的,如那个草绳车轮,就是魏大华给编的;还有的是他在八方街和四面街亲逛的时候捡到的,如已经坏得不能反修的手电筒、残了多半的花纹漂亮的瓷盘等。小磨盘将它们全都用绳子捆起来,一样样地吊到墙上,这些东西忽高忽低地悬挂着,使白墙上有了或浓或淡的阴影。墙上惟一正经的东西,是个镜框,那是个四四方方的栗色核桃木的镜框,里面镶着五张照片,照片张绿纸衬着,仿佛照片上的人都是奶牛,终日站在草地里似的。正中的照片是张四寸黑白的,那是十年前他们家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小磨盘坐在父母正中,,也许是他把他们隔开的缘故,他们斜着身子,将头越过小磨盘的小脑袋,努力地向一起靠拢,显得亲密无间。那时候的菊师很受看,丰满,而且唇角漾着笑意。而他的爸爸看上去很英俊,瘦削的脸,剑眉如飞,从气质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很自信的人。小磨盘对他没有任何记忆,他实在死得太早了。围绕着这张照片的,有两张是小磨盘的单人照,都是光着屁股在草地上龀牙咧嘴地够皮球。另两张照片是菊师傅的,一张是幼年的,一张是她中学毕业时的纪念照,她梳着一条油光光的长辫子,笑得很明媚。菊晴傅很喜欢看这些照片,有时在镜框下一站就是半小时。
小磨盘的爸爸曾经是位优秀的军人,退役后被分配到林河县武装部,小磨盘的妈妈就是那时和他认识并结了婚的。谁承想他家有家族精神病的遗传病史,小磨盘一岁的时候,他就开始丢三落四,常常是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就忘了。他在武装部上班是佩带手枪的,有一回,他竟把手枪别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往来的行人看见了无不胆寒。直到此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菊师傅讲了他家的精神遗传病,而在此之前,菊师傅却一无所知,只是听丈夫说婆婆是自杀死的。至于仍然健在的南方的姑姑,她已经在精神病院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而这一切,他当时是竭力隐瞒的,他爱小磨盘的妈妈,怕说了以后会失去她。况且,他有四兄妹,谁知道这病在这一代会不会遗传,真的遗传的话又会遗传给谁呢?当丈夫的精神越来越失常后,他们来到了柳安精神病院,只住了一周,小磨盘的爸爸就死了,他溜进了护士值班室,用一把剪刀挑开自己的腹部,自杀身亡。而那时的护士一个去查房了,另一个去上厕所了。在丈夫的死是否属于医疗事故上,院方态度坚决,认为病人死前是清醒理智的,他是自杀,不属于医疗事故。而菊师傅则认为,患者死在你们医院里,你们没有看护好,责任完全在于院方。小磨盘的妈妈迫不得已和疯人院打了一场官司,以她胜诉而结案。在事故赔偿上,小磨盘的妈妈提出来可以少要些钱,他想到疯人院来上班,医院同意了她的要求,把她安排到灶房工作。那时的小磨盘只有两岁。她并不是喜欢疯人院的工作,而是为自己的儿子隐隐担扰,怕小磨盘有一天也会遗传上这种病。万一真有那一天,无论在治疗还是在护理上,她都会方便许多。
菊师傅对待小磨盘,总是提心吊胆的。他从小在疯人院长大,在他三四岁的时候,菊师傅常常把他独自锁在小屋里。后来,她发现这孩子很蔫,见了人不爱说话,只好把他放到院子里去玩。他个子矮,爬不出围墙,而且站口又有值班的,他也走不丢。这样,菊师傅在灶房仍能安心地干活。院子里游走的基本都是那些疯子,小磨盘逐渐地和他们混熟了,而且非常喜欢他们。菊师傅很担心那些疯子万一疯病发作,会伤了小磨盘,她并没有去想儿子常和疯子在一起,对他的心理会有什么不良影响。那些疯子也怪,他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不管是重症还是轻症,他们从来没有碰过小磨盘一个手指头。有的时他们正发着疯,几个医生也按不住病人的时候,小磨盘一旦出现了,那真就像彩虹出现了,疯子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所以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不阻止小磨盘和疯子玩,疯子见了他,总是喜形于色。小磨盘由于和他们处深处了有了感情,碰到病人康复要出院的时候,他就要难过好几天,寝食不安,常常泪汪汪的。所以菊师傅最怕的就是有人出院,她怕小磨盘受刺激。有两个已经出院三年的人。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小磨盘,春节时还惦记着给他寄件衣服或者是一袋糖果。这事疯人院的医生都知道,他们觉得心理很不平衡,因为精神恢复了的正常的患者并不给他们写一封感谢信,而没有参与任保治疗的小磨盘却受到了礼遇。
小磨盘穿好衣服,洗过脸,就到了隔壁的灶房。灶房正在蒸馒头,到处是哈气,小磨盘什么也看不清楚,简直不知道该去啊里找吃的。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王师傅出门泼脏水发现了他,王师傅“哎呀”叫了一声说:“可是让你得着大礼拜了,是不是把脸都睡胖了?”秦师傅正在切肉,他听到小磨盘来了,就扔下菜刀,把一碗蒸好的米粉肉捧到灶台上。小磨盘敞开门,让哈气往外跑,待到里面能看清东西了,他这才走进去。他发现了灶台上摆的米粉肉,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秦师傅蒸的米粉肉香而不腻,有点微微的辣味,他吃上两碗都不觉得过瘾。小磨盘有点不相信这肉是给他的,可它明明白白地摆在灶台上,只有他才喜欢蹲在那里吃东西。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奏师傅,生怕那是他的酒肴,自己吃了又会被揪耳朵。秦师傅看出了小磨盘的不安,咳嗽了一声,说“你上学费脑子,秦大爷犒劳犒劳你,快吃吧,都蒸出一个钟头了,不是我帮你给它扣起来,凉了不说,苍蝇也会帮你吃了一半的!”
小磨盘如往常一样蹲在灶台前,捧起米粉肉,把手指头当筷子用,很仔细地吃了起来。以往他吃好东西,困为怕秦师傅逮着,总是风风火火的,可是今天,秦师傅准许他吃,他就要好好享受一番。他吃得很慢很慢,时不时地咂摸咂摸嘴。本来他吃东西时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下因着心情的放松,他觉得浑身更加的绵软无力,他眯缝着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偈是睡着了,但他的嘴却在有节奏地蠕动着。秦师傅觑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着对倒完脏水回来的王师傅说:“瞧瞧他,比地主还会享受!”王师傅也笑了,他感叹道:“有福谁都会享啊!”
馒头蒸熟了,王师傅去起笼屉了。随着一格一格笼屉的挪开,哈气也就越来越浓,它们潮涌般地袭来,使灶房仿佛下了场大雾似的。小磨盘又看不清周围的物件了,他想这跟坐在云彩上吃饭有什么区别,自己现在不就是仙人一个吗?待馒头起完了,哈气像一群被赶出栏的羊群一样纷纷消失,秦师傅的切菜声也止息之后,小磨盘吃完了米粉肉。碗空得亮晶晶的,而他的手掼也被油沾染得泛着亮光。秦师傅扔给小磨盘一块抹布,对他说:“快擦擦你手,要不你把衣服蹭上油,你你妈又得给你洗衣服了,你就不知道心疼点?”小磨盘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用抹布象征性地擦擦手,他恹恹无力地说:“你们怎么不知道心疼她?非让我心疼她。”秦师傅乐了,他说:“她是你妈呀,跟你是一家人,你不心疼她谁尽疼她?”小磨盘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谁娶她,跟她不就是一家人了吗?”两位师傅笑得前仰合的,王师傅颤着声说:“你王大爷是不行了,我要是娶了你妈,那就是犯了重婚罪,要蹲笆篱子的!这个事啊,就得你秦大爷去做了,他的老伴死了,他能娶你妈的,就看你想不想要他这个爸了!”小磨盘说:“我妈跟谁我都乐意。是她要找老爷们儿,又不是我找爸,她乐意就行。不过听仙人铺子的火二娘说了,秦师傅岁数太大了,我妈可能不乐意的。”王师傅插话说:“火二娘这是吃醋!她看上了秦师傅,去年还做了一双鞋给秦师傅,人家没要那鞋,她就糟践你秦大爷!”小磨盘挑了一下眼皮说:“火二娘那么能耐,有那么多的神仙帮忙,她还不是想要谁就能要了谁啊!啊像我妈,没本事不说,还成年地穿着绿衣服,谁要是跟了她,还不把人的眼睛给看绿了,跟狼一个色!”灶房的笑声简直就可以用爆炸来形容了,王师傅像头冬眠的熊一样蹲坐在了地上,他实在是笑得站不住院了;秦师傅本来嘴就大,这回他笑得要把两个嘴角经撑破了,而且他的鼻涕和眼泪都下来了,弄得满面鬼画符似的,十分滑稽。杨师傅外出买菜回来,远远地听见这非同寻常的笑声,就想灶房一定有热闹事发生了。进了门一见小磨盘在里面,杨师傅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说:“是不是在学校出了什么丑了?”小磨盘说:“我会出什么丑?我让莫老师出了丑呢!他把我和一个傻瓜分在一桌,我没干,我给他示威,在讲台上站了三天,老师就给我换了座位!”小磨盘沾沾自喜地说着,之后,没忘了叮嘱三位师傅:“你们可别告诉我妈妈呀,她要是知道了,就得罚我了,她生气时老看着我挂在墙上的东西不顺眼。”
正在说笑间,菊师傅来了,她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人们是从屋子突然黯淡了判断出她来了的。她倚在门框那边,挡住了很多阳光。她问小磨盘:“你还没有吃完么?”
“吃完了,我吃了一碗米粉肉呢,秦师傅说我上学费脑子,给我补补!”
秦师傅“咳”了一声,说:“这小嘴还挺会说的呢,到底是上了学,长了心眼,有出息了!”他停顿了一十,又对菊师傅说:“你就指望小磨盘吧,这孩子是块料,将来错不了!”
菊师傅的脸立刻就温和了,而且有了笑影。她对小磨盘柔声说:“吃完了就跟妈妈走吧,张唠叨要出院了,他昨天就该走的,他家人都来接他了,可他非要见了你再走,多留了一天。我可跟你说,一会见了张唠叨,你可不许哭哭啼啼的,他要是不走的话,他家拉的饥荒就能把他妈都给埋了!”
对于张唠叨的走,小磨盘是有思想准备的,因为他听林护士讲过,张唠叨的媳妇跟别人好了,不再管他了,他家里没有钱让他继续住这里了,他欠了不少医药费,医院不能让他再住这么欠下去了。
小磨盘闷闷不乐地跟着菊师傅穿过院子,经过小花园的时候,他一想将来再也不能在这里见到张唠叨了,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花园里没有人,疯子们还没到该出来的时候,小磨盘见爬到鱼鳞松上的爬山虎已经蔫了,就愈发地伤心,他哭得直抽搭。菊师傅在一旁说:“要哭就在外面哭利索了。”
疯人院病房的走廊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小磨盘非常不愿意来这里。水磨石的地面很脏,墙壁也多年末粉刷了,上面尘埃累累,墙壁角处甚至结了蜘蛛网。穿白衣的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着,他们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做派,很紧张很严肃的样子,小磨盘觉得他们倒象是病人,而那些满面笑容的疯子则是正常人。轻症患者大都住二楼西侧,一般是两个人一间屋子。小磨盘和妈妈上了楼,推开“16”号门,他看见张唠叨的老母亲满面忧戚地坐在病床上,而已经换下了病服的张唠叨站在窗前朝外面望着什么。和张唠叨对床的李竹板看见小磨盘来了,就大叫了一声:“来了来了!”张唠叨回过头,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他很委屈地对小磨盘说:“我要走了,我满脑子的知识要爆炸了,可是没人要我的知识,他们要的是阴谋诡计!小磨盘你可记住了,学习不能学多了,人的脑子装东西是有限的,就像一个水缸,它明明只能盛三桶水,你非要给它盛五桶,它不冒才怪呢!”小磨盘点了点头。张唠叨接着嘱咐说:“你以后要是遇到学习上的问题,就给我写信,我回信给你解答。我的地址藏在了花坛里,不然被这些狗医生看见了,他们就会把它搜走,他们各个都是特务!”
“特务!”李竹板起劲地跟着吆喝了一声。
小磨盘走过去拉住了张唠叨手,他说:“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就坐火车上你家看你去!”
张唠切笑了,说:“不坐火车,坐火箭!”
“火箭!”李竹板又跟着吆喝了一声。
张唠叨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揪着小磨盘的耳朵反复看了半晌,见它们没有红,就嘻嘻笑着说:“今天你没偷吃东西!”小磨盘伤感地点了点头,他很想告诉张唠叨,秦师傅犒劳他上学,给他做了米粉肉,可他说不出话来。
又是正午了。阳光仍然像白桦树一样澎湃着生长在大地上,小磨盘仿佛看见了它们棵棵直立的身影。小花园中一些疯子吃过饭,陆陆续续地出来闲逛了。他们有的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小磨盘了,所以见了他都手舞足蹈的,显得异常兴奋。在一旁看护的林护士对小磨盘说:“将来你考医学院吧,学神经科,那样你就可以来疯人院上班了,你看你是多么招疯子的喜欢啊!”
小磨盘爬山见了那天在火二娘家所碰到的姑娘她似乎很喜欢天蓝色的病服,一再地摇着头看那衣服,嘴里说着:“真眼亮!”她见了小磨盘,冲他笑了笑,挺神秘地说:“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细皮嫩肉的小人么?”说着,她就要过来拧小磨盘的脸颊,小磨盘连忙闪开了。魏大华走了过来,弛对那姑娘说:“新来的,欺负小磨盘有罪,他是我兄弟,专帮我打骗子的!”那姑娘一见魏大华,眼睛里就出现无限温柔的神色。而魏大华也被子她的柔情所感染了,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最后,他们面对着面,四目凝神地对视,就仿佛失散了多年的亲人而今重逢了一般,他们忽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小磨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情景。李雪芬正哼着歌,满怀深情地扑克着魏大华,见那姑娘倏之间就钻进了魏大华的怀里,她冲过去,咆哮着,去去掐那姑娘的脖子,林护士赶紧奔过来,将他们拉开,她气咻咻地指着李雪华说:“你再敢动手,我就让大伙把你绑起来吊上去喂老鹰!”
疯子们都有安静下来了。李竹板一遍一遍地甩着胳膊,好像他的胳膊爬满了蚂蚁似的。李竹板是家里的独生子,他学习成绩不好,他爸爸就老是用竹板打他,久而久之,就把他打得神经失常了。李竹板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打竹板了!”所以大家就都有叫他李竹板。小磨盘喜欢李竹板,有了知心话都爱说给他听。他把李竹板拉到离人群远的地方,对他说:“你知道么?我妈给我找了一个中午能吃饭的地方,是个水果店,那个老太太才坏呢,她天天分吃我的东西!我每天下午都肚饿,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竹板非常干脆地说:“你拿竹板来啊,打掉她牙!”说完,他为能给小磨盘出了如此的好主意而得意地笑了起来。李竹板的笑声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驱散了张唠叨的走带给小磨盘心底的沉重的阴霾。
7
秋风的舌头真是奇妙,它舔树叶的时候会使它们变了颜色。本来那叶子是绿的,秋风一旦伸出舌头多舔了它们几下,它们就失去了水分,眨眼间就变成黄色的了。八方街的很多棵杨树都被它给一下一下地舔黄了。黄透了的树叶经不起风的软磨硬泡,跟着轻飘飘的风就走了,全然不管它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相比之下,四面街的柳树倒是显得庄重得多。它的叶子虽然也有被舔黄了的,但是叶子的柔韧性很强,它们无论在风中怎样剧烈摇摆,就是不离开树。柳树就仿佛是一只老母鸡,而那些黄了的叶子都有是它孵出的可爱的鸡雏,它要一只不少地紧紧地把它们护卫在身下。小磨盘喜欢秋风阵阵的四面街,他觉得这时的它美得难以形容。所以他在上课的时候,眼睛虽然盯着黑板,可是心早已飞回了四面街,黑板上的数字或者汉字,在他眼里全都幻化成了金黄色的树叶。小磨盘看不见自己的心,但他觉得人的心是很神奇的,它长着翅膀,想去哪里就去啊里。
有天中午,小磨盘提着饭包向水果店起去,被莫老师给叫住了。亿似乎很关心地问他每天中午都哪里去吃饭?小磨盘如实相告。莫老师说:“老师家离学校很近,要不你去我家里吧。”小磨盘正愁没法摆脱老太婆,便一口答应了。莫老师家就在学校的北侧,五分钟就可以走到。那是一栋二层土楼,一共住着八户人家,莫老师家住在西侧底层,有一个小小院子。院子不太干净,堆满了各种杂物。小磨盘想莫老师不是太忙的话,就是个十足的懒蛋。进了屋子,首先看到的是灶房,灶台前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胖老头恶狠狠地望着他们。他的满脑袋找不到一根头发,胸前盖着一块灰布毯子。虽然与他隔着几步,小磨盘却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就好像他的嗓子里塞了什么东西。他见了莫老师就破口大骂:“你还算是当儿子的?都几点了,才回来!你上午不就两堂课么?上完了课你不回来,又去哪里不正经去了?”
灶台上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电饭锅,老头指着锅说:“天天中午都得让我这个当爹的给你做饭,你真是好意思吃啊,哼!我一个残废,还得为你服务!”
莫老师似乎并不介意父亲如何数落他,他将老头推到里屋,把小磨盘的饭盒取出来,让他随便坐,就到灶房弄饭去了。
那两间屋子是连在一起的,是个套房。外面的大约是莫老师住的,因为墙角立着一个米黄色的书柜,而且床单看上去也很干净。而用花布门帘隔开的里间的屋子看上去则很零乱,床头柜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窗前的晒衣绳上吊着形形色色的东西,有衣服、毛巾、背心裤衩,还有沾满了水珠的空塑料袋、两只一红一蓝的气球。靠近火墙的床很宽,床单皱巴巴的,上面摆着一个小笤帚和个用铁皮罐寸头盒做成的烟灰缸。床对面的矮桌上摆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而床角放着一副双拐。老头见小磨盘溜进了里屋,就哗哗地摇着轮椅进来了。他大声地斥责小磨盘:“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敢往我的屋子进啊,要是丢了东西,你赔得起吗?”老头气喘如牛地把轮椅摇到窗前,撩开身上的毯子,取了双拐,很麻利地架着拐站起起来。小磨盘这才看清楚,老头并不是全瘫,他只不过少了一条腿,另一条是好的。看来他坐轮椅,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小磨盘觉得这个总是怒气冲天的老头很可笑,就刺激他说:“我看你这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能偷什么?”他走过去拍了拍电视机,说:“你看现在谁家还看这么小的电视,那里现出的人肯定比蚂蚱还小,你能看清楚吗?”
老头沉默了半晌,他忽然咆哮着喊了起来:“莫迪,你给我进不来,听听这小东西说些什么?”
莫老师满面流汗地进来了,他很不耐烦地对老头说:“有人陪你说话,你还叫我干什么?”
“这小东西说了,这台电视机太小了,如今没有人看它了,你就不能孝敬孝敬你爹,把你攒着娶媳妇的钱拿出来,给我买台大的,也算你恩典我?你知道,就我这样子,活不上几年了,这世道,你要是有本事有钱,娶多少媳妇都能成,可是爹你是只有我一个!”老头振振有辞地说着。
莫老师没有理睬他爹的话,他只是说:“饭好了,快来吃吧。”
老头嘟嚷一句:“饭好了也不是你做的,老早我就把饭给焖上了。”
老头又坐回到轮椅子,哗啦哗啦地摇着去灶房了。小磨盘跟在他身后。莫老师已经支起了饭桌。他做了一锅土豆汤,炒了一盘鸡蛋,摆了一碟辣椒和一个敞开盖的豆腐乳罐子。小磨盘所带的饭,也已经被热过了,他们三人围在桌旁,吃起了午饭。老头坐在轮椅上,比桌子矮很多,小磨盘就感觉到他的那颗大头在桌面上晃来晃去的,有点鬼影的味道。莫老师让小磨盘喝点汤,不用光吃自已带的。小磨盘喜欢豆腐乳,他就夹出一一块放到饭盒里,老头见了就像被烫了似的嚎叫道:“可看是白吃了,夹那么大一块,噎死你得了!”他诅咒着,用筷子敲着桌子,这使小磨盘觉得他和水果店的老婆子一样的可恶。莫老师似乎很习惯了老头子脾气,他对小磨盘说:“你吃你的,别理他。”小磨盘就垂头吃他的,一任老头敲累了,他自觉无聊地竖起筷子,接着吃饭了。老头的饭量很大,他吃了满满一碗米饭和多半盘的鸡蛋,此外,他还喝了许多土豆汤。他埋怨儿子做的汤没有滋味,就跟洗脚水一样难喝。包后,莫老师收拾了碗筷,让小磨盘陪着老头说话,他自己倒在床上睡午觉了。
小磨盘跟着老头来到院子。老头嫌风太凉,让小磨盘取来毯子给他披上。他坐在轮椅里,小磨盘则从屋里搬出个板凳子坐在他的对面。
“你今年多大了?”老头问小磨盘。
“你看我有多大了?”小磨盘反问他。
老头擤了一把鼻涕,说:“瞅你这单薄劲儿,也就不到十岁吧。”
“我十二了,”小磨盘说:“你多大了?”
“二十加上九再加三十五,那就是我的岁数,你能把它给我算出来么?”老头卖着关子说。
小磨盘摇了摇头,老头就骂了他一句:“笨蛋!”骂完,他说自己塞了牙了,让小磨盘进屋到灶房碗柜的牙签盒里给他抽根牙签。小磨盘照办了。剔完牙,他又说渴了,小磨盘这回不客气了,他说老头:“你刚才喝了那么多的汤,怎么会渴呢?”老头见小盘不听支使,就把火气转移到太阳身上,骂阳光没有精神,冷冰冰的,非说昨晚太阳去逛了一夜的窑子,不然今天不会这么没精打采。小磨盘不懂“窑子”的含义,就问,老头说:“就是男女在一起不干正经事的地方!”小磨盘笑了,他说:“太阳在天上,它啊里去找那样的地方啊?”老头“嘿”了一声,说:“你以为天就是个干净地方了?我告诉你,月亮就是窑子,如果它不是窑子的话,它凭什么白天不出来,晚上就打扮得溜光水滑地出来了,它不就是为了勾引太阳么,这是明摆着的!”
小磨盘笑得几乎要跌倒了。老头倒是不以为然,他转换了话题,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别的。似他一旦停了嘴,人家就不知道他还活着似的。老头告诉小磨盘,他的腿是九年前出车祸丢掉的。肇事的司机喝醉了酒,将傍晚散小的他给撞了。所以他最痛恨的就是造酒的人,因为酒是可以让人疯狂的东西。他说他还讨厌店,那里就是为酒鬼开的。他说他残废了以后,悟出了话多人生哲理,比如说亲人都是靠不住的,他老伴伺候了他三年之后,大约是挺不住了,有一天晚上她和老头拌了几句嘴,就喝农药自杀了。在老头看来,她这是在找借口故意撇下他,嫌他是个累赘。还有他的三个子女,都认为是他气死了他们的妈妈,对他十分仇恨。老头说这更是在找借口,因为他们谁也不想长久地负担他。他在大儿子家住时,天天吃不饱饭,儿媳妇做饭时老是故意把炊具弄得丁当响,有时还指鸡骂狗地损他。在女儿家中,老头称自己就是条看门的老狗,一天到晚的就自己在家,寂寞仍极了。女儿给他的饭基本就是烧饼、咸菜、茶鸡蛋,以及在超市买的廉价的过期饮料。他这样吃了足足有半年的时光。而女儿自己呢,她一天三顿都在外面吃,早晨时一家三口出去吃早点,中午时女儿女婿在各自的单位吃,外孙子则被他奶奶接回家去。晚上,女儿又去了婆婆家,一直到八九点钟才回家来。老头说他看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就是让他一个人在家干熬,让他耐不住寂寞早点死了。说着说着,老头有些哽咽了。他告诉小磨盘,就他这个教书的小儿子对他还有点情意,不管吃好吃坏,他顿顿都给他弄热乎饭吃。可是他发现近一年来小儿子也变了,不爱和他说话,而且经常给他脸色看。老头说这是因为他在这里碍眼,来相亲的姑娘一看他家里有个这样等着伺候的老爹,坐不上五分钟就走了。老头分析说,小儿子心里肯定巴望他早死,那样,他就可以像清理垃圾一样把他给扔出去了。他还对小磨盘说,儿子之所以叫他口午来家吃饭,根本不是心疼他的学生,而是心疼自己,他是想让小磨盘中午陪着老头说话解闷,他自己好安安稳稳地睡觉。老头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孩子,个个自私透顶!”
小磨盘找了一个老头说话停顿的间隙,问他:“你天天都这么能说么?”
老头很凄凉地说:“你才陪我说了一中午,也烦我了?”
小磨盘没有回答,他有些同情这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在他看来,他自己完全可以摇着轮椅出去转转,去找那些也闲下来的老人聊天,譬如说水果店的老婆子,小磨盘觉得他们俩在一丐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你能出门的,为什么不出去呢?”小磨盘问。
老头说:“我才不出去呢,别人一见我出去,谁都不看了,全都过来看我,好像我是一只猴子,谁都可以过来耍耍,我受不了。现在的人也真是坏,一看你残疾了,他们倒高兴了,没有一蹼遇情心,这还能叫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么!”说着说着,老头又怒火填膺了,他的嘴唇颤动着,双手也哆嗦起来。小磨盘正想说点好听的给他,莫老师打着哈欠出来了,他对小磨盘说,快到上课的时候了,该去教室了。小磨盘就拿起饭盒包,告别了老头,跟着莫老师去学校。快到校园的时候,莫老师对小磨盘说:“你要是喜欢去水果店,还是去那里吧。不过要是你星期二和星期四能跟我回家,我会很高兴的。这我这两天下午有课。”
老头没有说错,莫老师让他去,不过是为了让他培老头说话的。他下午有课的时候要午休,所以就让小磨盘去做他这个当儿子该做的事。小磨盘觉得莫老师这是在跟他耍阴谋,把他当傻瓜看待,就如同他安排自己和程婷婷同桌一样。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对莫老师说:“我能不能去水果店,我支都交了钱了,我要是不去,就白瞎那钱了。”
莫老师没有说什么,小磨盘就飞快地朝教室跑去了。
小磨盘挨是另一个星期的事了。是谁揍了这可爱的小人呢?就是那个以欺风人为快乐的李亮。事情发生在最没诗意的地方,就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有天小磨盘撤擅自溜走,没有去做课间操。他觉得好几百的学生排成行站在操场上同时做一种动作十分滑稽,要伸胳膊就都,要下蹲就都下蹲,这行为在他看来是荒唐的。小磨盘独自悄悄去了厕所,这里的厕所很静,他站在围墙旁,撩开裤子,哗哗地往墙上滋尿。他的尿水淋湿了一个谁画的上去的头像,这头像的嘴就显得大了,仿佛咧着嘴在哭。小磨盘有些于心不忍了,他转移了尿,让它去刺字,反正那些字他又不认识。他这样撒尿,就有几分玩的因素了。可异尿水不是自来水,它是有限的,所以小磨肋撒完了尿,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李亮是什么时候来到厕所的,小磨盘一点也没察觉,只是冷不被人给从背后拍了一下,把他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见是龇着一口牙的李亮正举着一根粗的蓝色铅笔向他示威。小磨盘认出那正是自己丢的那枝铅笔,他就上去抢。李亮身子一闪,把铅笔举得高高的,冰:“你还没叫我爷爷呢,快叫,不叫我就揍你!看你长得跟个小猫崽似的,两拳就得化你揍拉稀了!”小磨盘系好裤带,他骂李亮:“我要是叫你爷爷的话,我就不是小磨盘!”“你还敢嘴硬?”李亮冲上来,揪住小磨盘的领子,把他的头往上按,他过按边说:“爷爷,爷爷就把铅笔给你!”
小磨盘挣扎着,可他与李亮相比,实在是太弱小了,他很快就被按在地上了。他的嘴巾着地,那地臊烘烘的,难闻极了。
“还不叫爷爷呀,那爷爷我可就不客气了!”李亮骑在小磨盘身上,开始打他了,他打报的脸,也打也的屁胜败和肩膀,小磨盘觉得浑身疼得要散了架。他哭着骂李亮:“你是狗!是猪!是狼!”
李亮见课间操散了,有话多学生往厕所跑来,他就松了手,一把将小磨盘提起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铅笔撇进粪池里!李亮说:“你要是想要的话,就跳下去捞吧!”说完,他得胜似的要着口哨走了。小磨盘擦干了眼泪,他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他想报复李亮,到于怎么个报复法,他暂时还想不出来。由于周身被愤怒和屈辱所笼罩着,小磨盘有些眩晕,这里的大地仿佛就是解冻的冰河,他站在上面,有一种要坠入冰冷的深渊的感觉。。八 .八方街的杨树时子基本都落了。那些黄色的叶子聚集在树下的阴沟里,层层叠叠的,远远一看,很像是农人晾的丰收了的玉米。四面街的柳树叶子也终是晚节不保,它们该落的也都落了。不过柳叶不全是黄色的,它们还有金红色的,看那种颜色的树叶,总让人觉得它们身上有什么喜事。这些黄的或红的树叶,又过了几天,就补充秋风雨给弄成深褐色的了,看上去就像一堆猪饲料似的。而大地也没有什么看头了,绿色悄然隐退,到处都是荒荒的景象。霜在清晨的大地和屋檐闪烁,天气越来越冷,这时连疯子们都明白,冬天就要来了。
小磨盘蹲在灶台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刚出锅的包子,他已经三天没有上学了。秦师傅每每看他一眼,都要叹一口气,他会说:“你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妈都有要愁疯了,你倒是没心没肺地挺能吃!”
杨师傅也说:“你倒是跟我们说说,公安局的人都问了你些什么,你是怎样跟人家说的。回头还会有人来找你问话的,你得先寻思好了,说得对你有利些,不然人家让你妈赔十万八万的,那不等于砸她的骨头卖,要了她的命了!”
小磨盘却不吭声,他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跟他们说了,再重复纯属多余。他吃完包子,恹恹无力地站了起来,打算出去转转。一直没有数落他的王师傅见他要走,就拦住他说:“小磨盘,你又要找那些疯子去?我看那些疯子都没有你疯,他们谁把人往粪坑里推哇,只有你这信小厌世鬼能干出这种坏事吧!”
小磨盘不以为然,他至今不认为他对李亮的报复是错的,不过他没有想到他会死,这完全怪那个粪池。他想李亮要是有魂灵的话,就该找粪池算账去。
“都怪我给你买的那些粗铅笔,咳,不买就没有这个事了。”秦师傅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埋怨自己了。
杨师傅安慰秦师傅说:“这能怪你吗,你是一片好心,给他买铅笔,还不是为了让他好好上学?这全怪小磨盘自己,他丢了铅笔不告诉老师,挨了揍也不告诉老师,非要显自己,好像他有能耐解决似的。结果呢闯了个大祸!”
王师傅则很宿命地说:“咳,是灾躲不过,这是天意!”
小磨盘清楚地记得,那是四天前下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因为着了凉有些拉肚子,就抓着一团纸飞快地往厕所跑,那天下着小雨,地湿漉漉的,他被米滑得直趔趄。那天上厕所的人很多,男厕所的围前站着一排滋尿的男孩,小磨盘越过他们,急不可耐地进了厕所里面,见每一个粪坑前都蹲着人,其中就有李亮。这些解大手的人都龇牙咧嘴的,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小磨盘有些忍不住了,他佝偻着身子,抚着肚子,吆喝那些蹲着的人:“你们谁先快点啊,我要拉裤子里了!”他的话音才落,笑声就起来了,李亮笑得尤其响亮。他说:“我看谁敢给给这个小混蛋让地方?让他憋不住,让他拉在裤子里才好呢!”小磨盘呼吸急促,脸都憋青了。自从挨揍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复李亮的事,可是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他想正好你把我那枝可爱的天蓝色粗笔扔进了粪池,我让你也滚到粪池里尝尝在那里呆着是个什么滋法味!小磨盘和走到李亮面前,俯身掀起横在便坑前的脱落小钉子的木板,李亮在上面摇晃了几下,末等他完全反应过来,小磨盘已经拼尽全力抽掉了木板,李亮失身跌进了粪池!只听“噗”——“地一声响,李亮把粪池的黄汤给溅得反射上来,使刚刚被小磨盘抽掉的那块木板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粪汤。李亮奋力地扑通了几下,骂着”小磨盘等我上去掐死你!“然而他终于没有上来。扑通声和他对小磨盘的诅咒声很快就湮灭了,这里的厕所围聚了许多人,小磨盘由于这一阵折腾,已经把屎屙在裤子里了。有人吆喝道:”他不见了!他被淹死了!“小磨盘却不相信,他想李亮不过是觉得名誉扫地,失却了威风,所以在悄悄地往上爬,他等了一会,仍末见李亮上来,觉得有些蹊跷,就控过头去望,粪池的中央显现着几个圆圆的气泡,它们就像死鱼的眼睛一样散发着呆滞的光。小磨盘心下一惊,难道李亮真的沉入粪坑里了吗?那个粪坑真的有那么深?不管他怎么想,李亮是千真万确地消失了。也许他认为自己错了,潜下去寻找他无端扔下去的粗铅笔?雨下得大了,已经有同学叫来了老师,李亮就像一块落入了水底的石头,再也没有露一下头。小磨盘有些害怕了,因为他只想教训一下李亮,并不想让他那么不负责任就死了,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小磨盘回忆起来,在李亮有限的掐扎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喊一声“救命”。这让他抵消了对李亮的隐隐的同情。他认为他活该遭遇到如此下场。你不是有本事么?最后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个看上去波澜不起的粪池厉害!
菊师傅进城去探望李亮的父母去了。这个事发生以后,她慌得一直都喘不匀气,晚上基本是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棚顶,偶尔睡着了一会儿,又立刻被自己的惊叫声给吓醒。她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小磨盘的床边站上半晌,无限忧臧地看着儿子,生怕他会在夜里被人给抓走。尽管别人都有安慰她,小磨磨盘是个小孩子,不够判罪的,再说那是个意外,小磨盘在学校,学校就应该是他的监护人,过错完全应该由校方承担,让她不必为此多虑,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小磨盘是犯了杀人罪,早晚要被拉出去枪毙。她的过度担心使她走起路来更加的发飘,无声无息。而且,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经验,说是一个人如果确认为是精神病的话,那坏分子就不会负任何责任。于是她去求疯人院的医生,让他们给小磨盘好好诊断一下,她儿子肯定是个疯子。以往她是多么忌讳谁把小磨盘和疯子联系到一起哇。医生只能对她抱以同情的目光,说他们不能做违背医德的事。他们还提醒她说,如果小盘真的被认定精神有问题的话,他就永远别想再去上学了。菊师傅就会打着哆嗦说:“上学有什么好,如果不是大伙撵着他上学,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昨天,有个粗通法律的人给菊师傅出主意,说是只要她把死者的家长维护好了,做通他们的工作,他们不起诉小磨盘的话,作为他的第一监护人,她就不需要负担任何形式的赔偿。相反,她也可以起诉学校,因为学校的厕所不具备安全性,本身就是对学生权益的一种侵害,便坑上的踏板已经活动了,为什么没有人及时给维修好?还有,那粪坑那么深,积了那么多的粪汤,为什么不尽早把它掏了?而且,菊师傅可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后,她儿子的精神受了刺激,应该考虑相应的精神赔偿问题。菊师傅对法律一窍不通,她想李亮毕竟是被小磨盘掀下粪池的,如果他能安然无恙,而她又不用赔偿很多钱的话,那就是上天的恩赐了。她坚定不移地认定儿子有罪,别人的话不过是在安慰她而已。所以秦师傅帮她请了一个人带她进城去看望李亮的父母的时候,她悄悄地把家里的一万多块的存款也带上了,想着私下做个交易。她还特意把衣服的扣子重新钉了一遍,以防李亮的妈妈激动时会上来撕扯扣子,她觉得自己代儿子受过是应该的,问题是最好不要被人把衣服扯烂了,那样脸面上不好看。
小磨盘听了师傅们的话,没有到外面去,不过他厌倦了他们老是谈论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偎着温暖的灶台,呼呼睡着了。到了中午,师傅们因为少了一个人手、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就没有人盯着他了,小磨盘顺理成章地溜了出来。他没有到小花园去,今天他不想见他的那些疯子朋友。他出了疯人院,从八方街向四面街走去。天半阴半睛着,太阳忽而从云里闪出来,忽而又缩回了头。小磨盘见杨树脱尽了叶子,光秃秃的,了无生气。行驶的风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四处游荡,逮着什么就咬上一口,把堆积的树叶咬得摇摇摆摆,将店铺高高吊着的幌子咬得直发抖。小磨盘不愿意碰见熟人,他不想跟谁说话,好在他走过了八方街。一个人影都末见,也许是秋风使他们生意清冷的同时,也掳走了他们在户外浏览风景的热情。他走到四面街的时候很想到火二娘的仙人铺子去看看那些神像还在不在,因为秦师傅前几日对他说,城里来清理了火二娘的铺子,说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可他怕火二娘问起他再度失学的事,就不想去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烧饼铺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尖嘴猴腮的伙计刘满红。他显然知道了小磨盘惹的祸,老远就吆喝他:“咳,小磨盘,进屋来吧,有新出炉的烧饼,白白让你吃,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人给推到粪坑里的,你这个英雄啊!”小磨盘没有理睬他,他朝荒凉的庄稼地走去。他想那里如今没有收获的人了,有的只能是枯草、吟吟的秋虫和翻飞的麻雀,而这些东西都不会揭他的疮疤的。
小磨盘择了一片蒿草坐下来。有一股植物老了的乞味直冲他的鼻息。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粗粗地闻,只沉出一股干涩的、微苦的气味,可仔细再一琢磨,又透着一种浆果熟透了的香,总之是一种让人情感复杂的气息。天越来越阴沉了,蒿草忽左忽右地摇摆,很像一群涉世不深的孩子的稚嫩而又有朝气的舞蹈。小磨盘想着自己上学的又一次失败,想到他又没有上到下雪的季节,忽然觉得万分地伤感。他不认为自己让李亮掉进粪池有什么过错,因为没有人认为他所喜爱的铅笔被活活地抛进粪池是个过错,在他眼里,铅笔和李亮的地位是同等的,他们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没有人承认铅笔也有呼吸而已。他惟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妈妈,因为她慌张得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早晨她走的时候,大约口渴得厉害,她双手捧起杯子,想喝点水,可她连这点力气都有没有了,杯子脱手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大约觉得这征兆不吉祥,就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想到妈妈的泪水,小磨盘也落泪了。他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蒿草不再是棵棵直立的了,它们连成了一片,就像一片浊黄的水流漫过他的眼前,使他觉得天地已经昏暗得无边无际。
菊师傅从城里回来时天已经开始落雨了。她的心情明朗了许多。李亮的爸爸,就是那个曾因为不让儿子上学而被告上了法庭的修鞋匠,他听了菊师傅所讲的家庭遭遇后,对这个气息微弱的不幸的女人分外同情,他没有要菊师傅的一分钱,而且说李亮早早晚晚都要出事的,他太霸道了。修鞋匠的老婆是个十分听丈夫话的女人,她见丈夫不追究这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敛声屏气地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一再向菊师傅表示,他们只会追究学校在此事上的过错,不会伤害小磨盘的,让她不要担心。菊师傅回到疯人院时,脸上就挂了一缕摆脱了灾难的喜悦。灶房的师傅听出她的脚步声就明白事情解决得很顺利,菊师傅把李亮曾把父亲告上了法庭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学给三位师傅。秦师傅总结说:“咳,照我看一个学校就不能有两个名人!”
他们光顾了高兴,完全把小磨盘给忘记了。直到天黑了,雨止息了,天边现出了一片嫣红的晚霞,菊师傅站到院子里去看晚霞,这才猛然想起还没有看见小磨盘,连忙喊出师傅们帮她去寻找。
此时的小磨盘,已经被雨淋得浑身精湿精湿的,他蹒跚着从野地走回疯人院,看上去就像一个老人。他进了院子,朝小花园走去。园丁师傅正在把花坛已经枯萎了的花连根拔起,小磨盘站在一旁,怀着哀悼之情看着。突然,老师傅发现有一个瓶子从士里探出了脸来,那是一个褐色小花瓶,他抠出它来,骂了一句什么,随手把药瓶撇了。这药瓶正落在小磨盘脚下,它立刻就碎了。小磨盘发现有一个白色的纸条从中跳了出来,它就像破壳而出的鸡雏一样在晚风中晃着可爱的小脑袋。小磨盘连忙把它从玻璃的碎片中抽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条长长的火车线,火车线的这头是一个举着一封信的小男孩,而另一端则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可惜这行字小磨盘只认得一个“门”字,他陡然明白了,这就是张唠叨走前留下的地址!那一瞬间,小磨盘觉得浑身滚过一阵暖流,他本不打算再进学校的,但他想,就算为了认识纸条上的这些字,他也应该继续上学啊。只是他不知道还有哪一所学校敢收他。小磨盘充满深情地望着纸条时,听见了妈妈召唤他的声音。那纸条上的汉字,被晚霞映得格外鲜润。它们就仿佛是一只只五彩斑谰的小鸟,把湿淋淋的他当成一棵茁壮的小树,对他唱着快乐的歌。
热播视频
媒体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