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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5期|陈世旭:笔记摘录
中国作家网
2025-05-28 00:01:25

听名家讲名著

一、冯骥才讲《海的沉默》

一九八○年在京参加《人民文学》笔会。有天晚上,同住一室的冯骥才绘声绘色讲起法国小说《海的沉默》:

法国在“二战”中沦陷,一个德军中尉住进了被征用的一间法国老人与侄女生活的房子。中尉尽可能不妨碍房主人的生活,只是晚上到起坐间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就靠在壁炉边侃侃独白:他的祖国、法国、音乐等等。

老人与侄女始终以沉默表达抵制,而中尉始终尊重他们的沉默,从不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到某种回答、某种赞同,或者至少看他一眼。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他的独白中,老人与侄女逐渐了解了他:一个生活在德国小城的音乐家,并不关心政治,也不喜欢国内的那些政治人物,对战争的理念与其他德国军官有着巨大的不同。在独白中,他表明了对法国的爱,也越来越清晰地流露出对那个美丽少女的情愫。

然后,他永远地消失了。

小说的主旋律就是两个字:沉默。

中尉出现的那天,侄女开了门,始终一声不吭……老人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

中尉略略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探测沉默的深度。

沉默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早晨的雾气,浓浓地纹丝不动……重得像是铅铸的。

老人和侄女默契着,丝毫不改变生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节也不改变,就像那军官并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个幽灵。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中尉敲门、进来、寒暄、独白、滔滔不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然后,鞠躬,道晚安,走出去。

侄女机械地打着毛衣,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老人则抽着烟,半躺在柔软的大安乐椅上。这种安如磐石的沉默似乎是不可动摇的。

中尉望着侄女,像在看一尊雕塑。而实际上,这也十足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我还曾为法国担心。而现在……我有幸遇上了一位严肃的老人。还有一位沉默的小姐。”

中尉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说:“一定要战胜这种沉默。一定要战胜法兰西的沉默。”

可是,好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中尉突然告知,第二天就要动身去战场。

他的……身体不再僵直。脸稍稍俯向地面。然后他抬起头来。

他更明确地说:

“奔赴地狱。”

中尉最后从内心发出凄厉的告白。老人报以默默的注目。

我以为他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不。他望着我侄女。他望着她。他说——他喃喃地说:

“再见。”

他一动不动地待着,而在他静止的、紧张的脸上,那双眼睛更加静止和紧张,它们凝视着我侄女的睁得太大、颜色太浅的眼睛。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姑娘终于启动了嘴唇。凡尔奈的双眸炯炯放光。

我听到了:

“再见。”

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翌日,我下楼时,他已经走了。我侄女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们默默地喝着。屋外,一个苍白的太阳透过雾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我仿佛觉得天气很冷很冷。

小说结尾,少女那声终于给予中尉的回应,我听来惊心动魄。在“奔赴地狱”的前夜,中尉从少女微弱但清晰的回应中,感到了宽恕。作为国家的、民族的、战争的人,他们是对立的;作为人类的、人性的、艺术的人,他们是相通的。

小说以一种极为压抑的方式表达了战争对人性、情感、理想、文化的野蛮践踏,表达出作家强烈的反战理念和人道精神。

表现“沉默”,艺术家有过许多精彩的篇章。中国诗人白居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成为成语;德国音乐家贝多芬有用十六只定音鼓表达沉默的豪言;法国小说家维尔高尔形容沉默,用的是海。广阔、深沉、撼动心灵。

这样的沉默,跟十六只定音鼓一样,是一种轰响。

而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不仅是认识到艺术表现的多种可能性,更多少懂得了什么样的艺术才是真正有深度的艺术。

二、曹禺讲《阿芒得斯》

曹禺先生访问英国时看了歌剧《阿芒得斯》,回到北京后到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讲这部歌剧的观感。

《阿芒得斯》主题是庸才对天才的扼杀。宫廷音乐家阿沙利瑞对音乐天才莫扎特,怀有浓烈而又深沉得仿佛爱情的嫉妒和恨意,演员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庸才和天才之间一场关于宽恕和嫉妒的斗争。

然而,如果仅止于此,那就只是一个表现嫉妒的平庸故事。高潮在于歌剧的结尾:阿沙利瑞临死时宣布——自己是莫扎特的“谋杀者”!更令人震惊的是,剧终前,主角阿沙利瑞走到台前,面对整个大厅的观众,大声问:

你们谁又不是扼杀天才的刽子手?

念出这句台词的时候,坐在讲台后面的曹禺先生“腾”地站起,模拟那位演员,声色俱厉,抬手指着前方。

这不是简单的技巧性的“反转”,而是对写作者的重要教益:主题的开掘不应浅尝辄止,要尽最大的可能进入深层。

《阿芒得斯》中,天才莫扎特陨落了,而“谋杀”天才的阿沙利瑞也不免让人同情。见证天才的辉煌,何其有幸;生活在天才的阴影下,又何其不幸。凡夫俗子的茫然、绝望和嫉妒撕咬着他的灵魂。作为同行,他其实是最懂也最爱莫扎特的人,可惜他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他的嫉妒也“扼杀”了他自己。这真是一个无解的悲哀。而正是这种悲哀,显示了作品和作家的深度。

三、贾大山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我就学的那期中国作协文讲所,有贾大山。他是一群作家的中心。他们一有空就左右跟定了他,等着他口吐莲花。他则照例慢条斯理,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忽然金口开启,一众前冲后仰,哄然大笑,所言不胫而走。

贾大山知道我对他的崇拜。文讲所快要结束的一个下午,没有课,他把我唤到宿舍后面的核桃园里。我们踩着树叶,踢着尘土在林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一直都是他在说话。

太阳若有若无地照耀在林子里,我的喉头老是涌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时地抬眼看他。学习就要结束了,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我忽然说:想听他唱京剧《徐策跑城》。

“真喜欢?行,我给你唱。”

然后他就拉开架势,做一手捉刀、一手挽胡须状,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唱起来,那么投入,那么专业。完了,兴犹未尽,问我喜不喜欢《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我由衷说,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这是我在老家给作者讲课必讲的作品。”

贾大山说着,模仿着戏里的杜十娘一手抱着百宝箱,一手往水里一把一把扔珠宝,扔一把问一声渣男:“这值钱吗?”扔完了,纵身投水。

“真是荡气回肠!”

贾大山深深叹息。

“这是写刚烈,写抗争,写悲愤,写决绝。戏里的杜十娘绝望了,看戏人心里的杜十娘永生!”

四、邓刚讲《去看姐姐》

二○○五年,中国作协组团访美,一路上我与邓刚同住一室。因为老是更换住处,他睡不好。有天半夜睡过一个囫囵觉后,我听他还在翻来覆去,便起来拧亮床头灯,说:我不睡了,陪你说会儿话吧。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站在两张床之间,给我复述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去看姐姐》。

邓刚说话充满了激情,有力地挥着手,语速越来越快,音量越来越高,脸和脖子涨得通红:

“我去看我的姐姐……”

这是小说每一个自然段的开头。在每一个自然段里,逐渐展开“我”去“看姐姐”的路上的一个个画面,逐渐展开“姐姐”的一个个侧面:她的美,她的善良,她的温情,她对“我”、对几乎所有人的各种好……我被小说、也被邓刚的激情牢牢抓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等待着“我”与“姐姐”见面的那个激情澎湃的时刻。

“姐姐的家就要到了,就在前面,就是那个看得见的村庄,我就要见到我的姐姐了……”

邓刚的手向远处指着,突然停住了叙述,静默了好几秒——我觉得那几秒是那么漫长——突然说:

“我没有姐姐。”

我一下怔住了。

泪水毫无出息地汹涌而出。

邓刚显然也被杰克·伦敦和自己感动了,以他惯常的幽默打趣说:你小子原来也会哭啊。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小说的中文译本。邓刚也记不清他当时看到的是哪本杂志。但他的复述已足以撼动我的心灵。那个夜晚,我明白了两个也许浅显也许简单却值得记住的道理:

1.叙事不必完整。意思讲清了,结局并不重要。

2.“姐姐”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是想象的;“姐姐”也许遥不可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你却一定会去看她。我相信,每一个认真的文学同行,心里都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姐姐”。

“姐姐”,是真、善、美的化身。

对我来说,文学的道路,就是去看“姐姐”的道路。

敬仰朴素

一、沈从文:《边城》

湘西边陲茶峒。“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常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一条小溪,溪边一座白色小塔,塔下一户人家:一位老人,一个花季少女,一只通人性的黄狗。

翠翠在青山绿水中长大,“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处处如一只小兽物”,“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野性清新脱俗。初见面的天真懵懂,下意识的羞涩、有意识的期待、莫名的焦虑和最终的失落,少女初遇爱情的忐忑不安,如梦如幻。

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温柔细腻的白描笔触,将节奏缓慢的小城日常、浓郁旖旎的田园色彩、少女的善良与美好、爱情的无奈与悲苦,娓娓诉说。以其独特的自然风貌和纯粹的人性洞察,展现了沈从文对文学的独特见解。《边城》因成“田园诗的杰作”“千古不磨的珠玉”。

二、汪曾祺:《受戒》

“菩提庵”,被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庵内和尚并不恪守戒律,一样过着俗世的日子。十三岁的小和尚明海在第一次来庵上的路上认识了小英子,小英子家住在“荸荠庵”附近,明海老往她家跑。明海和小英子一起做针织,一个画花,一个刺绣,一起栽秧、薅草、车水、放割稻子、打场看场。四年后,小英子划船送明海去善因寺受戒。数天后,小英子又划船接已经受戒的明海。回来的路上,小英子要明海不要当沙弥尾也不要当方丈,明海一概应下。小英子问他:“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大声说:“要!”

既非重大题材,亦少戏剧性的大起大落。温情浓郁的人性世界,没有如火如荼的冲突,没有悱恻缠绵的纠葛。明海和小英子的情爱,清新天真,植根于凡俗生活。

散文化叙述,含蓄节制、意趣盎然:小英子在田埂上留下一串脚印,“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缺少了一块”,明海看到后,“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不写人物形象、性格,只用人物的行动、感受、语言,让读者体味心灵的健康、活泼、明澈。

语言朴素无华、精练明快,任意挥洒而又结构飘逸:“清亮亮”“滑溜溜”“格挣挣”是口语;“芦花才吐新穗”是情窦初萌;“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是曲折心思;“水鸟扑鲁鲁飞远”,是爱情表白后心情的放飞。

《受戒》是作者“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一个充满自由空气的“桃花源”梦。

三、王安忆:《雨,沙沙沙》

一个雨夜,一个女孩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橙色的街灯下雨丝纷飞,一把伞无声地移到她的头顶,他们无声地走过长长的街。到家,她上了楼,从窗户看着下面的街道,那个男人举着伞无声地走远。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橙色的温暖的街灯下,只有雨,沙沙沙,心里忽然起了一种难言的、隐秘的、少女的情愫。

这是王安忆早期的小说《雨,沙沙沙》。

橙色的城市,橙色的街道,橙色的街灯,橙色的雨丝,橙色的梦和诗。迷蒙,悠远,温暖,淡淡的忧伤,深入骨髓的纯净。

这样的小说,我相信不是凭借才华精心构思和刻意捕捉的结果。只有一颗纯净的心灵才能被这种纯净的情境触动并且诉诸纯净的文字。

王安忆后来写了很多轰动的小说,为她在国内外赢得巨大的声誉,进入了中国最出色的小说家群体,在我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望尘莫及。因为忙于平庸的公务和家务,她的大多数作品我都没有读过,但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她早期的这个短篇,依然历历在目。相信所有历经人世风雨的读者都会喜欢这种纯净的文字。

四、阿成:《春雨之夜》《除夕的夜》

在网上读到阿成的短篇小说《春雨之夜》和《除夕的夜》。

一个漫长的雨夜,一个中年丧妻的寂寞男人,去见另一个终生未娶一样寂寞的残疾男人老驼。前者是“知识分子”,后者是锁匠。他们因开锁“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交往“有十年的老景”。哪怕一两年不见一次面,“但见面的时候却都能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时的话题是从哪儿结束的,还能把这个话题重新接起来聊。”

男人细致周全地买了老驼喜欢的酱肘子——“眼前出现了老驼吃肉时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红肠、高度白酒——一般的,“高级的他也喝不习惯”、一条“两撇胡”(大前门牌香烟)、两个打火机——“我这哥儿们经常丢打火机,看他浑身乱翻找打火机的样子,急人”。

“有些朋友是受时间限制的,就像看一场电影,电影结束了,不但故事结束了,友谊也结束了。”

“我”和老驼不是。

然而,在这个春雨没完没了的夜晚,他们十年的交往戛然而止。

快两年不见的老驼死了。

老驼生前的房东说:“他一直靠胰岛素活着,可是,打那种玩艺儿得有钱撑着才行……开锁这个行业……生意寡淡。可他又不会干什么别的。”

男人把食品袋挂上老驼租住的那间房子的门把手,当作祭品。

《春雨之夜》写的是友情。

《除夕的夜》写了亲情。

老伴重病住了半年多医院,医生已经尽力,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除夕,住院的病人绝大部分都回家过年去了。老两口回不了家,只能在病房里守岁。

“往年,家里的年过得总是热热闹闹的。我是一个爱张罗的男人,除夕的饭菜都是由我来主厨,丝毫不马虎,一样也不能少,灿然锦色、红红火火”,现在,“我本想简简单单把这除夕夜将就过去”,又猛然想,“无论如何也要过一个像点样的年啊。设若这是老伴儿的最后一个除夕呢?……我知道老伴儿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但哪怕是摆摆样子,让她看一看,享受一下也好啊。”

“我”踏着雪一个人在街上走。街上空空荡荡。偶尔见到一个惆怅茫然的女孩,几个蹲在地上烧火锅的流浪汉,一个买了烧酒想找人说活的男人……在街的尽头,“我”看到了一家小饭馆。“我”擦净泪痕推门进去。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终结生命,“我”除了暗自落泪,内心深处依然心存幻想,巴望着奇迹的发生。

……

在病房里,“我”把从饭馆买来的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病床上的老伴儿很高兴,也很感激的样子。

她说,大年三十还有饭店开门?

“我”说,这是托你的福,吉人天相嘛,说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从今天开始啦。

老伴儿听了也蛮高兴,竟然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一桌子的菜说,真好,喝点儿啤酒吧。

病人本是不能喝酒的,老伴儿平时也不能喝,但是,难得她高兴,又是除夕,“我”给她倒了一点点。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浅浅地咂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啊”了一声说,真好。

“我”举起啤酒杯说,祝老伴儿健康长寿!

她苦笑着点点头。

放下了酒杯,“我”说,年轻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张白纸,两个人哪共同画了一间房子,房子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块儿过家家,唉,后来又多了两个人。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房子里有的人嫁走了,有的人去了远方,这张画里的房子越来越显得空啦……

老伴儿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流泪。

“我”说,好了,不说这些。来,干一杯!

零点的钟声响了,我们老两口儿都举起了酒杯祝福彼此。

隔壁的病房里传来了哭声。“我”知道,那个人没有挺过这个除夕夜。“我”和老伴儿都默默地听着,脸上凄凄然。过了一会儿,“我”说,来,老伴儿,喝酒!你尝尝这鱼,挺新鲜的,味道真的不错。你再尝尝这个菜,是你平时最爱吃的,可好吃了。

老伴儿点点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拿起筷子说,难为你了。

“我”说,嗨,别这么说,“我”愿意,高兴着哪。

老伴儿说,好好活着。

“我”说,什么?

老伴儿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了准确地传达小说的语境,我较多地摘录了原文。不说古道热肠、悲天悯人的底层关怀,也不说大悲无声、大哭无泪的节制隐忍了,仅是这种对生活几乎不加修饰的直接呈现,已足以令人心碎。其字里行间的人生喟叹,个人对社会人生的独到体验与理解,将人情人性升华为一种庄重的“神性”。

两个短篇,作家述说的时候不动声色,画面是不着色的,就是那样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素描。无心的表象下深藏慧心。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天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金·元好问)晋人“未害”陶渊明的“天然”“真淳”,故陶渊明长存。

表面繁复,常常是因为内在空洞。

也许是一种偏颇,我总觉得,文学很奇怪,最好是素面朝天,涂脂抹粉有可能反而是一种妨碍。《诗经》,“雅”“颂”不如“风”,宋诗可吊的书袋多了,甚至可以“无一句无来处”,但整体不如唐诗。

朴素,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极致境界。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以之言小说亦然:任何学问爆炸、语言狂欢、叠床架屋、堆砌装潢、花样翻新、虚张声势,都无法与朴素争美。

作家的运气

刘勰,南梁时著名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所撰《文心雕龙》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

他早早地成了孤儿,随沙门僧长大,博览群书,精通经纶。三十二岁,人生的好年纪。多少人早已娶妻生子,功成名就,刘勰孤独地埋首寺庙书案,用五年光阴,写出中国第一部系统文学理论巨著。

《文心雕龙》十卷五十篇,观照古今,纵论文学。道与文、情与采、志与气、真与奇、华与实、风与骨、隐与秀、通与变、因与革,“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形式与内容、气质与涵养、继承与革新、创造与鉴赏、形象特征与审美本质,平衡、对称、变化、统一、结构、剪裁、叙事、修辞、含蓄、韵律、对偶、用典、比兴、夸张……既有理性的阐释,又有言证、事证。那么详尽的归纳,周密严谨,面面俱到;那么宏大的视角,笼罩群言,洋洋大观;那么深入的洞见,切中肯綮,理定辞畅;那么精到的论辩,剖情析采,鞭辟入里;那么新颖的创见,灵光闪烁,振聋发聩。难免蒙上的经学色彩,无法掩盖才情横溢的真知灼见。三十九年前我在现代大学的课堂接触到如此“体大而虑周”、后人无从出其苑囿的煌煌篇章,是如此惊异。

难以想象,是什么支撑了寒门书生羸弱身体的坚韧?是什么催生了仕途过客敏感心灵的激情?莫非是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寂寥磨砺?

刘勰主张“为情而造文”,不“为文而造情”,特别标举“风骨”。他以最大的热情赞赏建安诗文的“雅好慷慨,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

我读《风骨》,意气高扬: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文心雕龙·风骨第二十八》)

文贵风骨。

作家要有作家的风度和骨气,诗文要有诗文的风采和骨力。文情与文气相随,文辞与文体相并。情动而辞发,因内而符外。文心如玉,文笔锋利,才有作品的文采如锦。

历史的天空,一只又一只风清骨高、光彩照人的鸣凤刚健高歌,飞遏行云。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文心雕龙·原道第一》)

文章和天地一起产生。日月有如重叠的璧玉,显示高天的形象。山川好像灿烂的锦绣,显示大地的纹理。这些都是大自然的文章!仰望天空,日月耀眼;俯瞰大地,山川多采。人与天地相配,孕育天地的灵性,成为万物之灵,实为有思想的天地之心。有了思想,语言随之确立,语言确立,文章随之鲜明。推及万物:龙凤以五彩显示祥瑞,虎豹以斑斓构勒雄姿;云霞缤纷,胜过画工的巧妙;鲜花草木,不需工匠手艺的神奇。风吹山林,谐和有如吹竽鼓瑟的乐调;泉水击石,犹若扣磬鸣钟的和声。形体确立,声韵激发,文章自然出现。无知的自然之物都富有文采,有心智的人怎能没有文章?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环渊《琴·序志》)

事实上,刘勰的“文心”远远超越了文学理论的范畴。

然而,《文心雕龙》最初的遭际并不顺利。

曹丕著名的《典论·论文》开宗明义就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一般人对外只看重古人,轻视今人,只看名声,不看实际,对自己则总自以为是最了不起的。这是中国文坛自古就有的老毛病,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天才被轻蔑、嫉妒、排挤、打压、背后使绊子埋没在庸俗阴暗卑污的浊流中。

这样的噩梦没有放过刘勰。《文心雕龙》出来,当时的名流视若无睹,没人说句公道话,甚至故意贬低。一向清廉自守潜心学问的刘勰却是个执拗的人。他决定去求助确有真才实学且品行端正的大家。

沈约,南朝开国功臣、尚书令兼太子少傅、文坛领袖,何其尊贵。刘勰“无由自达”,没机会见到他。于是背着自己的著作,“状若货鬻者”——像个做买卖的人,守候在沈约府外。等他出来,跑到他的车前,恭恭敬敬把著作呈上。沈约命人取来阅读,大为称赞:“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梁书·刘勰传》)

沈约不仅常常把《文心雕龙》放在几案上随时阅读,使之产生广泛影响,而且马上授予刘勰更高的官职,让他到热爱文学的昭明太子萧统身边任职。

虽然刘勰对做官并不感兴趣,太子一去世,他就请求出家,但刘勰的心血没有白费,却是令人欣慰的事实。《文心雕龙》与后世唐代刘知几的《史通》、清代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并称为中国文史批评三大名著,奠定了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尽管后世也有觉得它面面俱到失之平庸的诟病,但让人遗憾的是始终没有看到诟病者不“平庸”的大著。让我想起下放乡下的一句俗语:“做屋三担米,拆屋一顿粥。”

刘勰是幸运的,《文心雕龙》是幸运的。这幸运,在一个不择手段争名夺利、拉帮结派排斥异己、攀附巴结贿赂公行、为老不尊恨不得天下风光占尽成为风气的时代中,显得那么珍贵。这幸运,从根本上说,是文化的幸运。即使过去了一千六百多年,沈约对后进的扶持和提携还是有着那么暖心的温度,刘勰的幸运还是那么让人羡慕。

比较起来,晚他两百多年出生的唐朝诗人孟浩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浙江萧山义桥小镇的渔浦潭,处于钱塘、浦阳、富春三江交汇处,是商旅往返两浙的交通中枢。那年我在镇上的墙壁上读到孟浩然的《早发渔浦潭》,回望钱塘江烟波浩荡,舟楫出没,山明水秀,鸟兽得时,真是倾倒:

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

这是很典型的唐诗,跟说话一样,明明白白。

孟浩然摆脱了禄唐应制咏物的狭隘境界,给开元诗坛带来了新鲜气息。其山水诗描写尤其逼真,正是包括他在内的一批唐朝诗人,奠定了唐朝山水诗的文学史地位。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是孟浩然最好、影响也最大的山水诗。

秋水胜涨,几乎与岸平,水天含混迷茫与天空浑然一体。云梦大泽水气蒸腾,波涛撼动岳阳城。

真是咏洞庭的千古绝唱。一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唯后来者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或可当之,若论声调的雄壮,恐怕孟诗更胜一筹。

然而这却不是一首单纯的山水诗,其中有深意存焉。

诗题的前半部分曰“望洞庭湖”,后半部分曰“赠张丞相”。所谓张丞相,有说张说,有说张九龄,都是大宰相,大文豪。诗里含蓄地夸了天子圣明,国家有道,又夸张丞相的能量巨大,是渡人过河的舟楫。把洞庭湖写得如此辽阔浩渺,气势磅礴,只是借题发挥,说出自己想渡水苦于找不到船与桨,不甘在圣明时代闲居,空怀一片羡鱼之情,看别人临河垂钓。希望自己能像鱼一样被“张丞相”钓起来。

句句不离湖水,又处处不显寒酸。出仕做官的愿望与对洞庭湖的描写衔接紧密,自然过渡,不露痕迹。

作为洞庭咏,冠盖群伦;作为投赠诗,声名入于朝堂。

然而,丞相乃至皇上似乎并未为所动。孟浩然仍只有在渴望中沉浮:

听说唐玄宗到了洛阳,立即前往,伺机上进。滞洛三年,无果。

三十九岁、四十六岁两次赴长安科考,皆不第。中间曾留长安献赋以求赏识,太学赋诗,名动公卿,一座倾服,为之搁笔。

李白、王维、张说都记载过一个传闻,说他与唐玄宗不期而遇,玄宗命自诵其诗。按说这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结果他拿“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扫了皇上的兴:“卿未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皇上显然不知道他的两次落第。设若当时背的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他的命运或许又是另一个剧本了。

此后,襄州刺史韩朝宗打算向朝廷举荐,他没有如约赴京;荆州长史任上的张九龄招其入幕府,他去了几天即走人。显然已心灰意懒。

在《与诸子登岘山》中,他写道: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吊古伤今,感念身世。

如此看来,孟浩然的运气是够糟糕的了。

好像天才都会遭一个魔咒:时乖运蹇。孟浩然也没有避开这个魔咒。他让人敬重的是在求仕不遇的痛苦中,尚能自重,不媚俗世。

五十出头,孟浩然与受贬路过襄阳的王昌龄纵情宴饮,背上本来快痊愈的毒疮因食鲜疾发而亡。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小孟浩然十二岁的李白对这位忘年交极是倾慕。孟浩然的一生其实是值得的:书香之家,锦衣玉食,四海漫游,吟诗作赋,有才华,有名气,有高朋,穷山水之胜,尽人文之秀。仕途于他何足道哉?如果这样的人生还不算圆满,那就正应了网上一句话:有的人不幸福是因为总想过别人的生活。又如同三十多年前我在长篇拙作里引用过的一位外国哲学家的名言:我们四处寻找的好马其实就是自己骑着的那一匹。

写作需要积累

蒋子龙的短篇《乔厂长上任记》获奖的热度尚炽,又发表了中篇《开拓者》,高潮迭起。我所在省份的报纸刊发专文,以此质疑:蒋子龙那么辉煌,陈世旭为什么写《小镇上的将军》进了城写不出“大城市的元帅”?同行讪笑:“只生一个好!”

我灰头土脸,没脸见人。想去书店卖书。朋友说:如果那样,人家会调你上来?走投无路,私下我给蒋子龙写了一封信,哀叹“误入歧途”云云。

那时候我刚从中国作协第五期文讲所结业,子龙兄是那一期的班长,当然的老大哥。开学不久,他代《天津文学》约稿,我咬牙切齿写了一个短篇,根本不能用。他深知我的窘迫,很快给我回了信:

“别泄气,别急,写作需要积累。好比一口井,水掏空了,再掏就是沙子。”

“写作需要积累”,成为我的一个信条。

子龙兄说的积累,我想主要指的是两个:一是积累阅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是积累学识,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

对我来说,需要积累的是气力。“气”是勇气——面对宏大的文坛,不胆怯,不畏缩,不攀附,不巴结。“力”是毅力——追不上的目标,不奢望;进不去的圈子,承认距离;凑不上的热闹,真诚羡慕。没有气力的积累,其他的积累都无从谈起。坚持不懈,让气力积累的“井水”满一些,再满一些。没有止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才华就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爱迪生)

不说泄气话,不发牢骚,不找借口;早睡早起,每天跑十公里,坚持每天写十页,要像个傻瓜似的。(村上春树)

事实上,爱迪生那句广为传播的名言少了最重要的一句——“而起决定作用的是那百分之一”。既然缺少那百分之一,那就像村上春树说的那样“像个傻瓜”好了。

一个人可以不断失败,但只要他还没有放弃,并且还没有归咎自身以外的原因,他就不是一个失败者。

结果如何,并不重要。接近终点,还有可能发现:落后未必不是福气——相对前面的优胜者和不断从身边超过的后来者,较少负担。不必追赶,也不必忧虑被追赶。这也许有一点阿Q,但我十分钦佩的著名作家韩少功说,“阿Q是差一点火候的庄子”。也不赖。毕竟文学不等同于体育,不是争夺名次的赛道,而是注定的生命过程,不需要跟任何人较劲,只需要跟自己较劲,不需要战胜任何人,只需要战胜自己。快乐并不完全取决于胜负,一辈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本身就是快乐。时至今日,多有庆幸:庆幸把一生交给了文学;庆幸文学帮助我走过物质和精神的艰辛,成为我最重要的人生支柱;庆幸可以与文学同欢乐共忧患,无论是在它轰动的日子还是在它被边缘化的日子;庆幸文学丰富了我的人生和生命,使我的身心都获得相对充盈的空间。我的生活由此而单纯、从容、自在,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很平静也很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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