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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老李理发店
当代作家
2025-06-02 09:44:18
 #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老李理发店
 作者:常涛

    在小镇的十字大街一隅,老李理发店已经开了近半个世纪。褪色的招牌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五元理发”的木板招牌四处开裂如龟甲,歪歪扭扭的字迹早已斑驳不清。
     清晨五点半,老李准时推开理发店的木门。卷帘门“哗啦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电线杆上的晨曦。老李走进店内,晨光透过窗户,洒在镜面上,他习惯性地拿起鸡毛掸子,拂去镜面上的浮灰,那些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打着旋儿,如永远下不完的雪。
     门框上那块松动的木牌,在风的吹拂下吱呀作响。老李摸出裤兜里的铁皮烟盒,撕了截旧报纸,熟练地卷成一支旱烟。烟头明灭间,他望着对面新开的“时尚造型沙龙”,五彩斑斓的旋转灯柱在落地玻璃上闪烁,晃得人眼花。上周,一个染着紫头发的姑娘站在沙龙门口发传单,烫金的纸片上印着“总监设计198元起”。
     “李师傅,早啊!”拐杖点地的声音混着沙哑的招呼。老孙头裹着藏青色棉袄,慢悠悠地挪了进来,衣襟上还沾着菜市场的泥点子。老李掐灭烟头,往搪瓷缸里续上热水,毛巾在蒸汽中抖开,散发出一股硫磺味——这口老井的水,烧开后总是泛着点黄。
     皮椅随着老孙头的重量发出熟悉的呻吟,椅背的裂纹里嵌着四十多年的头油,在晨光的映照下泛出琥珀色的光。老李抖开白布围单,细密的发茬如雨点般落下。他左手执梳的动作,仍像年轻时那样利落,木梳齿划过花白短发,在头皮上犁出规整的田垄。
     “昨儿个在公园,瞅见老王家的孙子了。”老孙头眯着眼,后颈感受着热毛巾的温度,“那孩子顶着头红毛,跟鸡冠子似的。”老李的剃刀在帆布条上来回打磨,刀刃刮擦的声音里,夹杂着他的叹息:“现在的孩子啊……”
     店门口的铁皮信箱突然“哐当”一声,邮差塞进来的超市传单飘落在磨石地砖上,彩印纸上的模特顶着蓬松的云朵卷发。老李弯腰拾起传单,膝盖发出一声脆响,这声响让他想起五十年前,师父教他练腕力,每天要削满一竹筐冬瓜皮的时光。
     镜子上方的老式挂钟“当当”敲了七下,陈年的黄铜钟摆还在兢兢业业地晃动。老李往海绵盒里蘸水,肥皂沫在獾毛刷上堆成雪山。老孙头仰起脖子,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像颗困在网中的玻璃弹珠。剃刀贴着青白皮肤游走,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刀锋切断胡茬的沙沙声,在晨光里流淌。
     忽然,一团黑影堵住了门外的光。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倚着门框,鼻梁上的银环在逆光中闪烁。“大爷,能修鬓角不?”他的手机屏幕亮着一张明星照片,耳垂上的蓝牙耳机泛着幽蓝的光。
     老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老花镜滑到鼻尖:“要啥样式?”年轻人踌躇着跨过门槛,运动鞋踩在地砖缝隙里新长的野草上。他手指划拉着屏幕:“就这种渐变层次……”话还没说完,老孙头突然咳嗽起来,带着痰音的喘息在店里回荡。
     当电推剪的嗡鸣声第一次在店里响起时,窗外的麻雀惊飞了一片。老李的手依然稳当,只是每次切换工具时,总要瞥一眼挂在墙角的铜柄剃刀。年轻人不停地调整着自拍角度,老式转椅在他身下吱呀抗议。
     “您这镜子该换了啊。”年轻人指着雾蒙蒙的镜面,他精心雕刻的发型在扭曲的倒影里变成模糊的云团。老李没有应声,往他后颈扑爽身粉时,想起四十年前给新生儿剃胎毛的情景。那个在产房外急得转圈的小伙子,如今也该当爷爷了。
     正午的阳光把招牌的影子缩成短短一截。老李就着腌萝卜喝粥,听见对面沙龙飘来的电子音乐。穿紧身西装的年轻理发师们站在门口抽烟,火星在他们指间明明灭灭,像夏夜坟场的磷火。
     傍晚收摊前,儿子开着小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来,老李看见副驾上儿媳新烫的羊毛卷。“爸,下月童童满月酒……”儿子的话还没说完,老李已经转身去收晾在外面的毛巾。湿布打在金属脸盆上,溅起的水花惊散了砖缝里的蚂蚁。
     月光爬上磨刀石,老李在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泛黄的老账本,里边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二十岁的他站在师父身旁,背景是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账本最后一页记着:2024年4月7日,老孙头理发,收五元。
     夜风裹着远处KTV的歌声钻进窗缝。老李摸索着关掉昏黄的钨丝灯,听见墙角蟋蟀开始吟唱。暗下来的镜子里,无数个过去的夜晚层层叠叠像放着老电影。
     春分那天早上,老李发现门框下的野菊开了第一朵花。他蹲下身,想掐下那朵嫩黄,膝盖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对面沙龙的霓虹灯管在白天也亮着,粉紫色光影投在水泥地上,像条永远流不到尽头的河。
     老孙头有两个月没来了。老李把他常坐的第三把椅子擦了又擦,直到皮革纹路里渗出陈年的头油味。这天午后,他趴在柜台上打盹,梦见二十年前的理发店人声鼎沸。烫发机的蒸汽模糊了玻璃窗,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排队,孩子们在腿间乱窜。忽然,有冰凉的水珠打在脸上,他睁眼一看,屋顶漏雨了,水渍在石灰墙上晕开,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雨季来临前,儿子搬来梯子要修屋顶。老李扶着椅子仰头看,儿子西裤上的折痕在阳光里笔直如刀。“小心瓦片……”话音未落,几片碎青瓦“哗啦啦”跌下来,在积水里砸出晶亮的水花。老李蹲下身去捡,发现裂缝里钻出一株嫩绿的瓦松。
     入秋后第一个寒潮来袭的夜晚,老李把铁皮炉烧得通红。火光在镜子里跳跃,给每道裂纹镀上金边。他给自己剃头时,听见北风拍打着窗棂,像是在催促他入眠。剃刀滑过头皮,他的思绪飘回到多年前的冬天,那个大雪封门的除夕夜,他守着这爿小店,等待着晚归的旅人。
     霜降过后,井台边的青苔染上了铁锈色。老李往热水瓶里灌井水时,发现水面漂着一片早落的梧桐叶,叶脉在晨光中清晰如老人手背的血管。他对着叶子发了会儿呆,想起年轻时用梧桐叶给哭闹的娃娃当玩具的旧事。
     对面沙龙的玻璃门换了新贴膜,暗金色的几何图案把阳光割裂成块。老李眯眼看了会儿,转身从柜台深处翻出一个旧纸盒。盒盖上的红双喜已经褪成粉白色,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把旧钥匙,每把都拴着写有姓名的木牌——这是当年代管街坊备用钥匙时攒下的。王记裁缝、刘家酱坊、赵氏钟表……那些斑驳的木牌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每一把都承载着一段邻里间的信任与过往,如今都成了回忆。
     初冬时,镇上一个在大学学编导的大学生回来给老李拍纪录片。大学生说,老李在小镇上开五十年理发店简直是个传奇。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纪录片在镇广场露天放映。银幕上的剃刀划过肥皂泡时,人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老李蹲在最后一排水泥墩上,看着自己的手在光影中放大成山脉的轮廓。当镜头扫过墙角的蜘蛛网时,前排的孙子童童突然指着喊:“看!爷爷的梳子!”孩子稚嫩的声音撞在夜风里,惊醒了打瞌睡的野猫。这一声喊,也喊出了老李对往昔岁月的深深怀念,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随着这声呼喊,再次涌上心头,让老李泪目。
     开春修路时,工人们挖出一截生锈的铁轨。老李蹲在土坑边,看着他们用铁锹刮去锈迹,露出“1978”的铸字。这截沉睡五十年的轨道让他想起师父的怀表链子,也是这般幽蓝的锈色。黄昏收工后,他偷偷把半块磨刀石埋在铁轨旁——这是当年师父从无锡背回来的青石。他觉得,这磨刀石就像他的过去,和这铁轨一样,都承载着岁月的痕迹,埋在这里,也算是给过去一个归宿。
     暴雨来得凶猛。老李半夜被漏雨声惊醒,手电筒的光柱里,墙上的毛主席像正在褪色,水渍沿着语录框往下爬。他踩着吱呀作响的阁楼木梯找接水盆时,在横梁缝隙里摸到一捆用油纸包着的胎发——红绳系着的发束早已枯黄如草,系绳的产妇们多半已成墓碑上的名字。这些胎发,是他职业生涯的见证,也是生命延续的象征,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更显得弥足珍贵。
     中秋节,儿子送来月饼,包装盒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疼。老李掰开豆沙馅的月饼,把掉落的饼渣扫进掌心。童童追着滚动的铜铃铛满屋跑,铃舌撞击声惊飞了梁上的灰鸽。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儿媳手机突然响起视频通话的铃声,老李瞥见屏幕里染着蓝发的侄女,发梢挑染的银光像极了剃刀上的寒芒。时代的变迁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老李在这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感到一丝迷茫,却也明白,生活总要继续。
     初雪那日,大学生寄来了纪录片光盘。老李在儿子家的液晶电视上又看见了自己磨刀的模样,砂纸摩擦声经过麦克风放大,竟带着某种远古的韵律。当镜头停在墙角的蜘蛛网时,童童凑近屏幕数蛛丝,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个圆印。老李望着那个模糊的圆,突然看清蛛网中央困着一片柳絮。这偶然的发现,让他意识到,生命中的许多事物看似随意,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这蛛网和柳絮,在时光中相遇,构成了独特的风景。
     惊蛰前的一天,老孙头的儿子来送讣告。他拘谨地站在门槛外,西装裤脚沾着泥点,怀里抱着一个陶罐:“老爷子嘱咐要给您留的。”老李揭开红布,陈年高粱酒的香气混着理发店特有的发油味扑面而来。罐底沉着一把缺齿的木梳,梳背上“李记”的烙痕依然清晰。看着这把木梳,老李的眼眶湿润了,他知道,老孙头走了,可他们之间的情谊,就像这酒一样,越陈越香。
     清明上坟回来,老李绕到镇西老井台。辘轳把手上缠着新换的麻绳,他打了桶水洗手,发现井底沉着一枚生锈的五分硬币——许是当年哪个孩子许愿扔的。水桶晃动的涟漪中,他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倒影正弯腰给客人围白布,布角飞扬如白鸽的翅膀。这一瞬间,他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那些青春岁月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浮现。
     立夏那天,年轻人带着女友来理发。姑娘耳后的玫瑰纹身让老李想起六十年前的结婚喜被。他给两人修完发际线,忽然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积年的头油。薄荷味的膏体早已干裂,抹开时却意外地香。姑娘惊喜地嗅着手腕:“这是老上海的味道!”门外的风铃叮咚作响,老李恍惚看见新婚妻子在镜前抿头油的侧影。这一刻,过去与现在交织,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生活中的美好从未远去,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
     三伏天的午后,老李在藤椅上打盹。蝉鸣声里,他梦见自己变成一把铜柄剃刀,在时光的磨刀石上来回游走。刀刃时而切开鲜嫩的冬瓜,时而掠过婴儿的胎发,最后停在一根银白的发丝上——那发丝在阳光中悬浮,两端分别系着童童的笑声和老孙头的咳嗽。这个梦,像是他一生的缩影,那些经历过的人和事,都化作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在他的梦中回荡。
     白露夜,镇文化馆的人再次登门。老李沏着陈茶,听他们讨论“非物质传承”,滚水冲入保温杯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的蟋蟀鸣。老李手指摩挲着杯沿,目光透过缭绕的茶香,落在墙上斑驳的老照片上,缓缓说道:“这些年,我看着小镇一点点变样,新的东西不断冒出来,咱们这些老手艺,就像这老井里的水,看似跟不上时代的热闹,可它养了几代人的根。传承,传的不只是手艺,更是人和人之间那份实实在在的情分。”
      此后,老李在店里辟出一角,展示那些陪伴他半生的理发工具,铜柄剃刀、木梳、磨石,还有记录着岁月的账本。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进店里,不再只是为了理发,而是听老李讲述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故事。他们惊讶地发现,在这快节奏的时代,还有这样一种细腻、质朴的生活方式,如同老井里的水,虽不张扬,却滋养人心。
     寒露风起时,老李开始教童童握木梳。孩子肉乎乎的手掌还包不住梳柄,却在给布娃娃梳头时格外认真。儿媳举着手机录像,镜头里祖孙俩的影子投在旧镜框上,将“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切成了光斑织就的锦缎。老李轻声对童童说:“这木梳,梳过青丝,也梳过白发,梳的是头发,更是生活的模样。往后啊,不管时代怎么变,这手艺里的温度可不能丢。”
     冬至前夕,儿子把老屋的瓦片全换了。新瓦泛着生涩的青灰,老李摸着瓦楞间的缝隙,突然从裤兜掏出一把黑白发丝。发丝随风飘向檐角时,竟有麻雀衔去垫了窝。开春后,总有羽翼未丰的雏鸟在理发店门口蹦跳,绒羽间闪烁着奇异的银光。
     如今,老李依旧黎明即起,只是开门时会让卷帘门多悬停片刻。晨光从十厘米的缝隙里淌进来,在地上铺出一条金色的河。他望着这条光河,仿佛看到无数个昨天的自己,带着对生活的热忱,穿梭在时光的巷道里。对面时尚造型沙龙的霓虹灯随着日出准时熄灭。新来的学徒正把玻璃门擦得透亮,倒映出整个小镇苏醒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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