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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4年第8期|张金凤:水虫记
中国作家网
2024-09-11 09:52:46

有很多秘密连无处不到的风也不知道,风也不是万能的,它能吹起水面的千尺浪,但是水底的世界它无法撼动。那些水藻依然茂盛地生长,那些水虫儿依然欢愉地享用时光,哪怕是浅浅的短暂时光,它们也并不忧伤。

“花鸟虫鱼”的半壁江山在水的世界。虫儿们自然是水陆空三栖,空中振翅的叫飞虫,水里的叫水虫,陆上的太过繁杂,有的叫人怕,有的让人爱,怕它的张牙舞爪、携毒带菌,喜它的小巧而精致,惹人怜爱。虫儿们入诗入画入药入生活,就像一枚枚小宠物。

赢鳞毛羽昆,虫豸的世界很宽泛,我们认知的喜欢的只是它极小的一部分。从科学角度说,虫指无脊椎的节肢动物,豸指没有脚的虫子。林林总总成千上万的虫在世间活跃,在山在林在野在屋,哪里都有虫类的足迹。有人处,就有虫,无人处,更是虫豸的好天地。人类的概念里,喜欢的总是极小的虫类,说出它的时候也往往带一个儿话音修饰。然而,大的事物也找“虫”来掩护,景阳冈上武松打死的吊睛白额虎便被称为“大虫”,此语一出,大大为虫类振了声威,让兽类有点蒙圈;山间草丛蜿蜒而行的蛇,被人们称为“长虫”;我的家乡胶东半岛许多农户的粮囤里还供养了一种形似于龙的面塑,曰“圣虫”。

浩荡水域中,往往是人不可知的领域,就像风也探知不到,水中的无数虫儿,身量细微密密匝匝染得那片水域锦瑟一般的被叫做“鱼食虫”“红虫”;春天的河塘水洼处,如水墨点染的一片黑水,游荡的是被叫做“蛤蟆骨朵儿”的蝌蚪;在水面上飞来飞去,如风一般快捷的小虫儿,乡下人戏称为“担杖钩”;那黑泥里钻来钻去的是黑又丑冒充鱼儿的滑腻的泥鳅;河边、池塘、水湾的水草中,潜藏的是吸血魔头被叫做“马蹄”的水蛭,就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钉在人畜身上悄悄吸血……池塘里有太多秘密,有太多魅影,撩起水花的水滨人家,也在探知着水中的秘密。

马 蹄

“马蹄”是小孩子们的噩梦,那是一种水生的无足虫子,未见其面,说起它的名字都叫人发根直竖,身上起鸡皮疙瘩。人们害怕它是有根据的,据说它能致人死亡。马蹄是个俗语,水蛭是它的学名,它的另一个学名叫蚂蟥。我们乡下管它叫“马蹄”,倒是跟“蚂蟥”音颇接近。当地方言“马”字发音重且长,“蹄”字短促而有去声倾向,连起来说,很有“马踢”的感觉。这或许是它的本意,以描述它的厉害。大家都怕雄壮的马,一旦被它的蹄子踩着或者踢上,都是很要命的事。所以,人们惧怕的水虫就叫做马蹄。

夏秋季节去水泽附近劳作的人,最怕马蹄附着在腿上。据说它不但用嘴麻痹人,在人毫无感觉的时候疯狂吸血,还会一个劲往身体内钻,直至钻进人的血管,然后顺着这条汹涌的血液河流抵达它的源头——心脏。一旦马蹄钻入身体,谁也没有办法抵挡它往心脏爬行的决心,它到达心脏之时,也就是人命归天之时。这也许是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以警示他们远离烂泥沼和水泽。小孩子深信不疑,听到马蹄就头皮发炸;看见马蹄就吓得失魂落魄,去河边玩耍也极小心;小孩子一旦被马蹄黏上,准会乱了方寸,不管平日多泼辣皮实的孩子,当马蹄附着在身上的时候,就会脸变色、身发抖,只会哇哇大哭,他们似乎看见了还不太懂的死亡。

马蹄是群生的,多在泥水龌龊之处。有些水湾狭窄的小水沟,水草麻乱、水藻杂缠、蝌蚪丛生,这样的地方伴生有大量马蹄。没有马蹄的清澈河流里,涌动着金光闪闪的涟漪,小孩子在这里玩耍大都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水清的地方似乎水生动物也少,那些烂泥塘反而趣味无穷,小孩子常常去探险。发臭的河底泥不被搅扰还好,一旦探进去脚,陈年的泥地就泛起黑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死螺壳在黑水中沉浮,密麻麻的蝌蚪一团团聚散。这样的水里也就有很多马蹄,它们或者伸展如一片狭长的水柳叶子,或者团起身子像一个个瓢虫大小的泥点子。马蹄是个妖魅,它就像魔术师会紧身术,团起来像一粒黄豆样大小,一旦拉长,那身子能拉成线一样。这就是它为什么能够在人体的血管里爬行的原因。

我们害怕马蹄还因为它的麻醉功能。你站在水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中招了。当同伴一声大喊“马蹄”时,你低头一看,小腿上有一个黑点,正趴在那里撮血,它吸血的地方渗着殷殷的鲜红。如果它吸的时间足够长,身体就会严重变形,这贪食鬼不知节制,人血撑起它巨大的肚子,似个圆球附在腿上。仅仅是附着在那里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钻进肉中。

马蹄的肚皮上有吸盘,牢牢抓住人的躯体,你走到哪里都不耽误它紧紧固定在人身体吸血。

马蹄的可怕还在于听说它是不死的妖,它有无数条命,就像蚯蚓一样,每一节都可独立成活。因此家乡人也称呼马蹄为“不死虫”。一只马蹄被人在石头上砸碎成几段,很多天过去后,它似乎已经被毒日头晒干了。可是一场雨下来,这些碎片就变成小的马蹄继续活着。这些传闻让我们见到马蹄就如临大敌,如何把它彻底杀死好费心思。放在石板上怎么砸都有人讥笑,说它们是砸不死的。可是它都成了一团肉泥了,还怎么活?同伴说,它唯一怕的是火,用火烧很容易杀死它。但野外不容易寻到火,火柴珍贵,我们小孩子很难有这样的火种。于是我在没有火而抓到马蹄的情况下,总是用两块鹅卵石对着砸,一直砸到它成为泥浆,再把沾满马蹄浆水的石头远远拿离水边,带着让它永世不得超生的决绝。后来我想,那个马蹄碎成几段后又在雨水里复活的说法,也许是误传,或者就是一只带着成熟卵子的马蹄被绞刑后,恰好它的卵在热石头上孵出来,顺着雨水到河里重生去了。

有时候男孩子外出带着火种,以便于他们捉到小鱼小虾后可以用干树叶烤着吃。燃起火堆后,他们也把妄图作乱的马蹄放在火里烧,烧得香味扑鼻十分诱人,但是没有人敢吃。大人们说,马蹄有毒,吃了会被毒死。自然就没人打它的主意,烧它是为了惩治它吸血的恶行。至于吃马蹄,看看它那丑陋的样子就无比厌恶,想想它吸人血就恶心,怎能去吃它。但是它在五爷爷的中药柜里却是宝贝。五爷爷说,这吸血的水蛭活血化瘀,消肿止痛,好多药方离不开它。于是孩子们再看见它的时候,似乎恨得轻了些。附近村子的好多人来这里抓药,也许就有马蹄呢。三胖的奶奶瘫在炕上不能动,吃了五爷爷的中药,慢慢能拄着拐杖下地了,三胖说,他看见奶奶的草药里有干的马蹄。其实马蹄被人类收而为药已经数千年,成书于西汉初期的《尔雅·释虫》有“蛭蝚、蛭掌”的记载,我国第一部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已经对水蛭的药用描述细微。此后的医学名著,无不收纳水蛭于其中。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大人教导,如果被马蹄叮咬了,不要慌,千万不能用手往下拽,一拽它就断了,断在皮肉里面的就没有办法取出来,除非用外科大夫的手术刀。而可怕的是,它那断在身体里的一半依然活着,而且会很快往体内钻,往血管里钻。“它怕拍,用手掌拍打它钻的地方,它就会把头从人体里收缩回来。”这是捉拿马蹄的唯一办法。我有好几次被马蹄袭击,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明明河水清澈,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当我发现小腿肚子上潺潺流着血水时,一个黑色颗粒已经凝结在那里。这种时候,多数女孩子就只会吓得尖叫和哭泣。其他的孩子会闻声过来帮忙,哭声就是呼救之声。有时候我是一个人在河边,无人可以施救的情况下,尽管吓得浑身发抖,仍旧要自我施救。我“啪啪”用手掌拍打着“黑豆子”旁边的肌肉,直到将那只“肉钻子”击打震慑得缩回身来。最可怕的情形是,当发现的时候,它已经钻进去了,就剩一点点尾巴。这时候任凭谁也很紧张,一边不停拍打叮咬处,一边迅速找周围的人求助。曾经有一个老农,把自己烟袋包里的旱烟叶子用水稍一浸泡,挤出些烟叶的黄色水汁滴在马蹄钻进去的地方,那马蹄就退出来了。

多年之后,一个名医的后代给我开出一个方子,让我吃一年中药医治我的体寒血瘀,主药材是马蹄。想想要喝苦药汤一年之久,我岂不是成了药罐子?我须饮下多少曾经厌恶的马蹄?我拒绝了。我宁愿用跑步、刮痧等近乎疼痛的方法来对抗我的寒瘀之体,也不愿意与马蹄模糊关系。

童年水沟里让人胆寒的马蹄,竟然不是凡物。普天之下,有水之处几乎都有它的身影,也是个落地生根的泼皮破落户。它的学名叫水蛭,种类繁多别名也很多,有蚂蝗、马鳖、肉钻子、蛭蝚、蛭掌、虮、马蜞、马蛭、蜞、马蟥、红蛭、蚂蝗蜞、黄蜞、水麻贴、沙塔干、门尔哥蚂里、蚑、水蜞等。它所有这些名字中,“肉钻子”最为形象,它嗜血的本性决定它只能在热血动物的身体上猎取血液,一张如钢钻般的嘴,首先要钻破皮肉才能获得血液。

我家乡称呼它为“马蹄”大约是“马蜞”的发音演变。这吸血虫最大医用药效竟然是破血逐瘀,嗜血的它竟然骸骨里都是死不悔改的嗜血秉性。还好,它幻化成药汁后在人体内破的是瘀血,这终究是有用的,似乎在为它所吸过的人畜的血赎罪。

水上飞

“水蜘蛛”是有些仙气的水虫。它的名字很形象,就像爬行在水上的蜘蛛,但我认为叫“水上飞”更生动。一种虫子,不在水里游,却在水面上如履平地般健步如飞,很是了不起。它的确如飞,行动之迅捷,速度之快,不亚于翅膀类生灵。我查阅资料仔细对照才得出结论,“水蜘蛛”就是我们乡下常见的那种水虫,它有个通俗的名字叫“担杖钩”。这是北方的叫法,因为北方才用担杖,南方用扁担。扁担与担杖的区别是,扁担是光溜溜一个扁棍,而担杖是在扁担的基础上,两端有铁环吊着的大鱼钩样的钩子。那钩子就叫“担杖钩”,用来挂水桶、担重物。

为什么北方人的担杖钩和一种水上的虫子用同一个名字?莫不是虫儿们在水中影影绰绰的样子,在打水的人看来,就像他们担杖钩荡起的水花?

作为水虫的“担杖钩”有多个名字,它的学名叫水黾,别名水马、水蜘蛛、水母鸡、水上飞、水板凳、水蚊子、水上漂、水蜢子、火叉子、水坦克……这小小的虫儿,名字却有地动山摇的气势。它生活在水上,但是井水等干净清澈的水里绝没有它的身影。它以蚊子幼虫等更小的浮游生物为食,干净的水里是讨不出吃食来的。这注定它须盘踞在贫民窟般的芜杂水域。它们又像是贫民窟里的贵族,凌驾于水波之上,有高超的技艺供它们捕食、游戏、散步的时候花样百出。

在青苔、水草、藻类繁盛的河叉和池塘,一群群“担杖钩”往来如飞。在水滨欣赏“担杖钩”是很有趣的事。它们群体活动,常常三五成群,忽地一群过来抢食什么或者看看热闹。遇到一丁儿点动静时,忽地又躲到隐蔽处。它们的速度比游鱼快得多。它们的敏感度太高了,我俯身在岸边看它们漂游,看着看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们就远遁而去。彼时,没有一阵风吹过,没有一片叶子落下,没有一个人从远处走来。只有阳光安静地照着我们。它们躲到小石桥底下去了。于是我转到石桥另一侧,继续窥探它们。它们仿佛刚才受了惊一般,在那石桥下的阴凉处敛声屏气、按兵不动,大约互相也许交换过眼神,但并不耳语,似乎“全体都有”地盯着我这个庞大的陌生人。

众多的名字里,“水上漂”和“水上飞”两个名字很有趣,一个是静态的“飘”,随风任飘摇,一个是动态的“飞”,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豪放,让人想到“草上飞”等响马的名号。有地方叫它“水拖车”,是说它们玩游戏的时候一只咬住另一只的尾巴,就像大拖挂车一样吗?还有的地方叫它“香油罐”,说它的尾部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因为很少有人能捉到这水上飞虫,自然没办法去验证它尾巴处的香臭,也未知真假。“水板凳”的名字也很形象,它在水面是四脚着水身体离开水面立起来的,样子的确像一只板凳。

学名叫水黾的“担杖钩”,外观酷似“蚊子”,但并不是蚊类,恰恰相反,它以蚊子幼虫为食。我曾经在外阳台养过荷花,想在荷花缸里养几只水虫,以抑制蚊子幼虫的繁衍。于是就想逮几只“担杖钩”来养。我在小区池塘和护城河边观察了很久,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要捉一只“水上飞”是很困难的,它们太狡猾,你甚至没办法仔细观察它。每当你要靠近它时,它会灵敏地感觉到危险,立即就“簌”地在水面上高速而流畅地滑行去远处,躲避起来。

水滨看虫,我对“担杖钩”很钦佩,它们被誉为“池塘中的溜冰者”,因为它不仅能在水面上站立滑行,而且还能像溜冰运动员一样在水面上优雅地跳跃和玩耍。“担杖钩”的高明之处是既不会浸湿自己的腿,也不会划破水面,只是在水上有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波痕,简直就是凌波微步。这种绝技比电视剧里的轻功水上漂还要酷。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它们追逐的时候,就像飞一般,而且擅长急转弯、急刹车和闪电飘移;它们悠闲的时候姿态颇有花样滑冰的美感,伸展而缓慢,颇有芭蕾舞的贵族范儿。这常常让我想到著名的乐曲《溜冰圆舞曲》,并在观看的时候内心在哼唱旋律。

尽管它小而贼,这小水虫却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毛晋的《陆氏诗疏广要》中载他人之说:“今水上有虫,羽甚整白,露节后即群浮水上,随水而去,以千百计,宛陵人谓之白露虫。”这里描述的“白露虫”颇似“担杖钩”,但并不准确,因为“担杖钩”是一年至少三季存在于河沟水塘中,并不是只有白露后才出现。莫不是宛陵之地的“白露虫”是我乡“担杖钩”的变异分支?名字倒是极浪漫。

很多男娃子小时候渴望做水上飞,他们羡慕一些大孩子可以在水里半身浸泡着半身露出水面,不下沉也不倾斜,还能不动声色地移动。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啊?他们不是手脚并用地扑腾水,那叫“狗刨”。那些大孩子可以站在水里轻松说笑着,对岸上的光屁股小孩打胡哨。他们就是水上飞啊,小屁孩们连跳进水里练习“狗刨”的勇气都没有。即便是这样,还被母亲在暑天里找了来,拧着耳朵拎回家去。

他们是水上飞啊!小孩子羡慕死了。虽然二牛的功课一团糟,时常被老师的教杆子训导;大结巴在干活的时候总是偷懒,常常被他娘嗷天呜地地骂,可是他们水性好。他们在水上漂着时,把双手叉在胸前神气十足,把大柳树上的知了都震慑得暂停了一会儿。他们又一个胡哨,全都钻到水里去了,他们到哪里去了?水面的涟漪平了,但是他们没有影子,湾沿上的小屁孩有点害怕。奶奶说过,湾的肚子大,能吃人。小孩听见脚步声,原来是红莲姑姑从湾沿上经过。等红莲姑姑走过之后,小屁孩再看水面,在老远的地方,几个“水上飞”早已经从水里浮上来,追逐着又游过来。

他们为什么能在水上漂着不下沉呢?他们为什么游得那么快呢?小屁孩曾经被父亲扔到水里过,他使劲地划动身上所有能动的地方,身子还是往下沉。“要练水上飞,先学担杖钩子,把脚长出翎毛吧。”一群大孩子取笑着他。小屁孩就经常趴在阴湿的水沟里看“担杖钩”怎么游水。

所有的男孩子都仰慕过“水上飞”,那最小的难以一见真容的水虫。所有的男孩子最后都学会了游泳,都成了“水上飞”。“担杖钩”是他们的导师。

夏日傍晚时候,父亲们的担杖挑着空水桶走出村庄,去井台打水。他们的孩娃们——东湾里那群“水上飞”——早已经离开水面去野地里打了一大篮子猪草。东湾里又成了那些叫“担杖钩”的小虫们的世界。挑着两桶水经过湾沿的男人,脚下有些重,他肩上的“担杖钩”钩着重物,已经唱不出歌谣。水虫们就在水面上大胆地游荡和戏耍。看着水面跑动如飞的小虫,男人想到自己在水湾里做“水上飞”的少年岁月。他脚下一扭,向水里踢了一块小石头,那群水虫便四散逃逸。男人笑了,他想着自己在大湾里做“水上飞”时和这些逃遁到水湾边角的小虫嬉戏的场面。这些小虫,就是他童年的伙伴呢。

挑水的男人没有丝毫停下脚步,他悄无声息地走回村庄。当肩上挑着生活的时候,那担杖钩子就闲不出嘴唱歌了。只有大湾里那些“担杖钩”孩童般玩得快乐,像那群打猪草的孩子。

泥 鳅

泥鳅是鱼吗?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我漫长的童年,伙伴们也总是争不出结论。“它当然是鱼,在水中生活,和鱼一样吃水草,大约也一样下籽孵出小泥鳅吧。”一方振振有词。可是生活在水里的虫多的是,凭什么泥鳅就是鱼?“它哪里像鱼呢,鱼离开水就死了,鱼用手捧一下就死了,泥鳅却不会。”可是,泥鳅怎么会是虫呢?菜青虫、蛴螬、蚯蚓,这些虫哪个像泥鳅?蚂蚱、蝈蝈、蟋蟀,哪个像泥鳅?泥鳅吃草还是吃泥巴?当然是吃泥了,不然怎么叫泥鳅呢?小孩子的世界被泥鳅搞得云山雾罩。

在乡下,泥鳅拥有比任何一种鱼或者虫都多的关注。捉泥鳅、玩泥鳅是童年最深的记忆之一。“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歌中这样唱着泥鳅。这大约是南方的歌,他们的田边就是水泽,到处是泥鳅。北方的泥鳅要到泥塘河湾里去捉。捉泥鳅是小孩子喜欢的事。你似乎永远难以捉住泥鳅,它明明被攥在手里了,手指用力过猛都攥得生疼,它还是从紧箍的手中逃掉了。捉泥鳅的童年就像一场大考,那滑溜溜的泥鳅在烂泥中钻来钻去,比考试都让人没把握。

鱼大多有鳞,而泥鳅没有,它只有黏液。鱼太娇贵了,你捞起来放在水湾里,一会儿就有翻白肚皮的。若是缺了水,一霎就完蛋。泥鳅呢,尽管把它放在田里,它在干土上打滚,嘴巴干裂了,一张一翕“嘎巴嘎巴”响着也死不了。泥鳅有很多条命的。水臭了,鱼都漂上来,泥鳅还在,而且钻在烂臭的泥里活得很快乐。旱天里,干涸多日的湾汊河沟,泥巴刚巴硬,可是挖起泥,半湿的里面有一条活泥鳅。只要有一场雨,泥鳅似乎就从干得掉底的塘中活过来,依旧钻来钻去。

每到春深时候,村里就挖水塘,大人们说叫“清淤”“积肥”“起湾”。那时候水塘大多已经在枯水状态,只剩下底部很少的水。青壮男人纷纷挑水桶去池塘担水,把水担到附近菜地里去犒劳干渴的蔬菜。水塘渐渐露出脏泥巴的底。那浅浅的水里,看到许多波动的水纹,那是鱼们痛苦的挣扎。鱼被一桶桶连泥带水地舀上岸,进了农户的锅灶,村里的空气有了油炸之香的暧昧,炊烟都有了些窈窕之态。

捉完鱼之后是捉泥鳅。好多人卷起裤腿在塘泥里抓挠,不时有惊叫声响起。一只被攥在手里的泥鳅挣扎着,捉泥鳅的人身子也跟着扭着麻花,在泥塘里也挣扎着,企图把泥鳅捧上岸。但是最终泥鳅从他手中滑脱,重新钻进烂泥里去。一群捉泥鳅的人都成了泥鳅,烂泥涂满了腿、脸、胳膊和衣裳。但是捉泥鳅的人好像特别高兴,似乎这活动成了一个节日。岸上很多看捉泥鳅的,也满脸喜气。

泥鳅捉过了,让塘泥在日头下再晒一两天,就是起塘泥的时候。这时候,塘泥里依旧很多泥鳅。塘泥已经半干,大铁锨挖起一锨努力往岸上扔。扔上岸是要好大劲的,挖塘泥最能考验一个汉子的臂力。扔在半道的塘泥有的是,它们在水塘的半腰或者塘岸上再晒些时光,就会被运到田里去肥田。塘泥快被晒干的时候,小孩子仍旧会去泥中找泥鳅,他们用脚使劲踏泥块,泥散裂开去,一只在泥中潜藏的泥鳅就被擒拿出来。这时候的泥鳅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滑腻,它身上的黏液变得少而干,塘泥已干,生命都到了水深火热之境,它的身体已经提供不出太多黏液。那些可怜的泥鳅被小孩子攥在手里玩,它们在指缝间钻来钻去,掉落在地再被捡起。它们挣脱了手也回不到曾经的水域和泥塘。那时候的小孩子只贪恋着玩,并不懂一只只干泥中的泥鳅有多么悲伤。孩子们玩够了,通常会将泥鳅犒赏家里的鸡鸭。

泥鳅怎么滑腻都逃不过命运的网扣。那种网扣细密,被称为“绝户网”,捕鱼人一网下去,无论大小鱼类,就真的一网打尽。绣花针长的小鱼都落网了,泥鳅滑有什么用?捕鱼人捞回一盆鱼,若是里面有泥鳅,要赶紧拿出,否则它穿来穿去,不久就把娇贵的鱼全给穿死了。泥鳅是不甘于被囚禁的命运吧,它钻来钻去,寻找出口,就是为活着。村里那个黑乎乎的少年被叫做“泥鳅”,他并不滑腻,只是黑,就像涂了一身泥巴一样,如泥鳅一样难看。另一个中年人外号也叫“泥鳅”,他钻来钻去,娶了村上最好看的一朵花,做小买卖做成了大老板,似乎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他得到了。

在江南见过的泥鳅与北方不同。北方雨水少,河沟时有干涸,泥鳅生长在常年有水的河塘水湾中。但江南不同,它随处可生存。连绵的雨把墙脚养出繁茂的青苔,粉墙黛瓦建筑中,少不了这一活物。江南人多在宅院水沟里养几条泥鳅。家中养鱼象征富裕,锦鲤红彤彤的是富贵气象,可是养泥鳅为何?原来,泥鳅养在阴沟里,它穿来穿去,排水的阴沟就不会淤堵。多雨的江南,太需要这样一个不怕脏累的管道清洁工了。在江南遇到泥鳅的这段故事,内心颇温暖。

小时候所见鱼盆中放不得泥鳅,娇贵的鱼会被泥鳅搅扰而死。但是卖黄鳝的盆里总要放条泥鳅,黄鳝不爱动,都挤在一起,时间不长就闷死了。有了一条泥鳅,泥鳅动,搅得黄鳝也得动,如此它们就不会死。这完全是一条“泥鳅生存法则”。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写道,钱默吟自比是一条泥鳅,搅动着让北平城不会死气沉沉。“好啦,我开始做泥鳅。在鱼市上,每一大盆鳝鱼里不是总有一条泥鳅吗?它好动,鳝鱼们也就随着动,于是不至于大家都静静的压在一处,把自己压死,北平城是个大盆,北平人是鳝鱼,我是泥鳅……”读到此处,我热泪盈眶,此时的泥鳅竟然这样伟大。

乡下放牛摸鱼的娃娃们几乎都摸过泥鳅,不管摸回来多少条,却从来不吃。乡下人的锅灶不认泥鳅。说它泥腥气,不能吃,或者是因为它出身于污泥,乡下人虽然生活饥馑却也有些傲骨。于是泥鳅都成了鸡鸭的美味。但是在饭馆,泥鳅竟然是道有名号的菜。饭馆菜单上的价码不低,却常因缺原材料而吃不上。“吃泥鳅,要看缘分,今天缺货。”店小二毫不客气地说。这泥鳅难道不是池沼烂泥中的泥鳅吗?不在泥中生长的,还叫做泥鳅吗?每当看见市场上清水盆中扭来扭去的泥鳅时,心里常常发问。正如看见那些完全在营养液中长成的茂盛蔬菜,结出的硕大果实,连土都不认识的菜,能不能让肚腹迷茫?

旧时乡下有些小孩被形容成泥鳅,那在夏天一直光身子的孩子,滑溜溜的就像条泥鳅。就算闯了祸事母亲追打,捞一把也扯不住,因为没有衣裳可以扯,一身光溜溜多么有利于逃窜。聊起天来,如今斯文儒雅的中年朋友,竟然都有过被喊作泥鳅的童年。“那时候,夏天成天在河里,网鱼钓虾摸泥鳅,快乐得很。”他们回味着曾经捉泥鳅的时光。“那时候”,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存感念的词啊,那些时光,也如泥鳅一样从手缝里滑脱了。它们藏在哪里了呢?藏在故乡的烂泥塘里还是遗落在一块干泥巴里成了化石?水滨那么多垂钓的人,我遥遥地喊一句“钓到了吗?”那些人大多摇头苦笑,正如两手空空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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