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时,菜市已如一条破晓前苏醒的河流,汩汩涌动着生机。小贩们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车上堆叠着沾露的青菜,叶片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翠色,仿佛是大地刚睁开眼,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绿意捧了出来。我裹紧衣衫,在这喧闹中缓缓踱步,耳畔是鱼贩手中钢刀刮鳞的“嚓嚓”声,还有卖菜阿婆们此起彼伏的吆喝,那声音,像是生活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平凡又热闹的清晨。
正走着,人群中一个蜷曲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位老妇,弯腰如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手指在污浊的泥水里来回摸索,口中喃喃:“我明明丢了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呀……”泥水溅湿了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我不禁心生疑惑,不过一枚小小硬币,何至于让她如此执着?她就像被琥珀凝固的飞虫,眼睛只盯着那失落之物,周围鲜活的市井景象,于她而言,如透明般从身旁滑过。她仿佛陷在了硬币坠落的瞬间,生命也随着那枚硬币一同沉入了泥泞,被过去的遗憾紧紧束缚。
在这样纠缠于失去的影子里,我常常想起《论语》中的那句喟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可生活中,多少人又像被无形之线捆缚的玩偶,频频回望那些无法重来的日子,任懊悔如沉重的磨盘,将眼前的光阴也碾成了碎片。我们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在错过后才追悔莫及,却忘了,生活是由无数个当下组成的,过去已如覆水难收,未来尚在迷雾之中,唯有此刻,才是我们真正能把握的。
我踱步至鱼摊前,那中年鱼贩动作利落,手起刀落,鱼鳞飞溅,水花四散。他见我驻足,忽然抬头,咧开嘴笑:“先生啊,这鱼啊,离水就是倒计时。我动作不快点儿,鲜气可就溜走了,谁还愿意买呢?”他眼光澄澈,手指敏捷,仿佛时刻与眼前鲜活的生意同呼吸、共命运。他腕上的表蒙了一层水汽,时间在他这儿似乎模糊不清,但他却分明活在时间最明亮的前沿,像鱼入水般在当下自在游弋。他让我明白,生活就是要专注于当下,把握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因为每一个当下,都是生命的馈赠。
此时,远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跳而来。她紧握着一枚硬币,踮起脚尖买了个糖人。那糖人晶莹剔透,映着朝霞,宛如一件艺术品。她欢喜地举着,仿佛擎起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忽然,脚下一滑,那枚硬币自她手中飞出,划出一道弧线,清脆地“叮”一声,落进了旁边污浊的水沟里。
我心中一紧,以为又要目睹一场懊丧的戏码。谁知那女孩只瞥了一眼硬币沉没之处,旋即仰起脸,对着太阳舔了一口糖人,眼睛弯成了月牙:“真甜呀!”她小小的身影被晨光描上金边,笑容如初绽的花蕾,鞋尖溅起的泥点,竟也似晶莹的晨露般生动。她未尝不知道硬币丢了,但糖的甜味正黏在舌尖,阳光的温度熨帖着皮肤,这“现在”的滋味丰足得令人沉醉,她何须为那枚沉入暗流的硬币,而放弃了眼前这片光芒呢?小女孩用最纯粹的方式,诠释了珍惜当下的真谛。
我怔立原地。女孩舔舐糖人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如一道清澈的溪流,冲开了我心中某些沉积的淤泥。心理学中所说的“正念”,无非是教人将精神之锚抛定于此刻。过去之懊悔与未来之焦虑,皆如消磨生命之蛀虫,唯有当下,才是生命唯一的真实居所。小女孩用舌尖尝到的甜,眼睛看到的亮,便是生命最朴素的真相。她虽小,却比那位深陷泥沼般懊恼的老妇更懂得活着的门径。她让我懂得,生活的美好,往往就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里。
细思量,人生何尝不是那鱼贩手中鳞光闪闪的活鱼?离水一刻,生命便开始了倒计时。我们空自怀抱那些已流散如水的过往,或者忧虑尚未来临的明日,竟浑然不知自己正立于湍急的河中央。存在的哲学提醒我们,生命本质不是追悔的囚笼,而是一场向死而生的清醒旅程。真正属于我们的,唯有这握在掌中的一瞬光阴,如鱼贩刀尖上闪烁的晨光,亦如小女孩舌尖融化的糖。我们要学会在这短暂的光阴里,寻找生活的美好,感受生命的温度。
市声渐沸,菜场如滚水翻腾。我信步至菜摊前,买了一把青翠欲滴的菜心。卖菜的阿婆撩起围裙擦拭湿漉漉的手,接过钱时,水珠从她指缝间滴落,在初升的阳光下晶莹一闪,旋即没入脚下的泥土。我忽然心中澄澈:那水珠坠落的姿态,不正像小女孩遗落的那枚硬币么?但阿婆只是甩甩手,脸上并无丝毫惋惜。她早已习惯,水流过指间,便任它流过。指缝注定无法留住流水,而生命之水亦如朝露,坠地即散。阿婆用她的豁达,教会了我如何面对生活中的失去。
归家路上,日光如金粉洒落肩头。我手中菜心沉甸甸的,叶片上水珠滚落,滴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又迅速被阳光蒸发。这人间烟火气中,那些圆点仿佛时光留下的印章:有些印记注定湮灭,有些滋味却留在舌尖心头,化作生命本身沉甸甸的重量。所谓珍惜,不过是学着那鱼贩般专注于手中的鲜活,如小女孩般品咂此刻的甜意,像阿婆般放手让水滴归尘。过去已如覆水,未来尚在迷雾,唯有此刻的“正在发生”,才是我们唯一能耕耘的福田。
当夕阳熔金,我洗净菜心,水声哗哗流过青碧的叶脉。指尖触到清水的微凉,叶片透出鲜活脉络。在一切如流水般逝去的人间,这触手可及的凉意与生机,就是生命对我们最慷慨的馈赠。原来我们日日行走于时间之河岸,心却常如迷路般在懊悔与焦虑间徘徊。那被水沟吞没的硬币,何尝不是我们心头耿耿于怀的无数“失去”?而手中青翠的菜心,便是时间慷慨赠予的“当下”。
唯有俯身触摸此刻的清凉,我们才能尝到时间深处最真实的甜味。它不在沉没的硬币里,而在水流过指缝时,那清澈的凉意里;不在遥不可及的未来里,而在我们用心感受的每一个当下里。让我们珍惜这稍纵即逝的瞬间,用心去感受生活的美好,因为,这就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