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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工人奉命炸水塔,孤身潜入敌营竟扭转整个战局
大厨家常菜
2025-06-03 09:03:41

嘿,书虫们注意啦!这次我挖到宝了,一本能让你彻夜难眠的佳作!翻开第一页,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个字都透着魔力,让人欲罢不能。情节环环相扣,角色鲜活得仿佛就在你身边,这种沉浸感,简直了!我保证,这书不看,你的书架都少了份灵魂。快来,咱们一起遨游在这精彩绝伦的故事里吧!

《东北流亡文学史料与研究丛书·水塔》 作者:雷加

一支三八式

三连二排,一共二十六个战士。他们在第二线上,防守一个海拔四百米的山头。

由这个山头上,可以看到一片乱石河滩,零零散散的几丛灌木。对面山头笼罩在云雾中。昨天夜里,激战正在对面山头的那面进行着。

但是现在,从早晨直到现在,敌人还没有放过一炮,我们也没有还击。保持沉寂,当然不是战场上的义务。这很难受;但是也是难免的。

战士曹清林以为,没有枪声的火线,比今天的天气——没有雨滴的阴天,还要糟糕。他把右手掌放在眉心上揉着,心里咒骂着。他不高兴敌人,甚至也不高兴自己人。

在他右边,高大成像是睡着了,伏着不动。左边是排长,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向下探望。在这一排里,唯有排长一个人可以这样随意瞭望。起初,曹清林有些妒忌,可是后来他不这样想了。因为排长的脸像一面镜子,他从排长的脸上,也可以猜出战场上的变化。为了这个,又为了他离得排长最近,还有些得意呢!

这时,他听见排长嘟囔道:“这些没长眼睛的,干的什么事呀!我真不信一群活人看不住鬼子。鬼子用骑兵正面冲,咱们就得注意骑兵后面的大部队。糟!糟!人家一晃,就把山头占啦,一天的劲白费啦,还有什么话讲?对面山头一丢,敌人把重火器运动上去,整个第一线就算垮台。看吧!第一线站不住脚,咱这第二线有个屁用!……”

第二线,除了三连二排之外,还有五连在左翼。排长向左望了一眼,在岩石后面坐了起来。曹清林冲到排长跟前,问:“什么?排长,让我去!”

排长擎起拳头,威胁道:“抢死鬼!你动什么,怕敌人发现不了你……”

曹清林一弓身子退下来。他学高大成的样子,伏下不动了。但他的下巴却在一张一合地动着,活像有一口难咽的东西搁在嗓子眼里。

第一颗炮弹落在一块岩石上炸开了,破片和粉散的石块飞在空中。只听见排长的声音在喊:“卧倒!不要动!”

战士们都高兴尊重这个战场上的纪律。敌人最怕我们伏下不动,这样会把炮火的杀伤力减到最小的程度,并且,这样伏下不动,敌人有时以为我们退去了,便大模大样地摸上来。只有这时,我们才好从地缝里钻出来,杀他个痛快。

低云落在腾起的烟柱上。炮声响彻了山谷。硝烟和黄粒的尘土,刺激鼻腔,使战士们呼吸艰难,头发晕,仿佛大地在转。

前一刻钟,三连二排觉得自己的兵力还很雄厚。现在,他们失去了第一线,像是伸在外面没有戴钢盔的头一样了。这条不长的战线,在密集的炮弹下面,像一条蛇似的扭转着,翻腾着。它也许会像皮糖一般被扭断吧!因为他们既没有应援部队,也没有配备一挺机关枪。他们仅仅是一个被敌人所轻视的二十六个战士,使用着十八支杂牌枪的农民队伍。

炮声拖着沉重的尾音,在山坳里回转。炮弹密密地围住了山腰;但战士们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等待着一个山洪一般的冲锋。

一颗炮弹滑过山脊,向山后落去。它的尖啸的声音,引起了一声惨叫。排长一鼓劲蹲起来。他预感到什么不幸似的,张开了嘴,脖筋起得老高,他的火红的眼睛凸得十分怕人……

这时,一个红头涨脸的通信员,由山底下爬上来。他朝着排长敬个礼,同时哑着喉咙喊了一声“报告”。排长猫着腰溜下去,这才立直身子向通信员走去。他问:“送来什么命令?”

“退却!”

通信员简洁地说,顺手把命令交给排长。

战士们听见通信员的话,也跟着溜下来。他们咕噜着什么,有的小声问:“不打一枪就退吗?”

“你没看见通信员送命令来啦!”有的这样聪明地回答。

排长把命令看也没看揉在手里,胸脯扑扑直跳,向站起来的战士扫了一眼,不安地问:“刚才是哪个?”

六班副班长知道排长要问的,这时屈着风湿的膝关节,凑近两步答道:“报告排长,刚才是我们班长,他……他这么一抬头,碰上啦!”

副班长把左臂弯着伸出去,向前一压比画着。但是排长没有看他,身上打了个冷战,茫然地想:“这真糟,哪怕再待一会儿,鬼子准摸上来,弟兄们早就准备拼刺刀啦!这来了退却命令,六班长又……”他皱起眉头问:“他呢?赶快派个人看看!”

派去的人回来说,那里留下一个炮弹坑,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个谜:敌人的炮弹正落在六班长身上了呢,还是把六班长掀到山沟底下了呢?这一切都不能仔细研究了,因为退却的命令是不能耽搁的。排长的拳头越捏越紧,朝敌人的方向挥了一阵,才领着这二十四个人,向山下走去。

有谁在说:“撤退命令来得不早不晚,这真该着,怎么这么巧呢!”

一层云雾像穿不透的垂柳,填满了山谷。暮色来临得特别早,湿漉漉的,黑色的岩石,悬在头上,悬在半空中。

三连二排,这时把炮声留在背后,踏着狼粪,在一条没有野草的小路上走着。没有歌声,也没有谈话声。这一支队伍,在一天的饥饿、寒冷、战斗中,疲倦不堪了。

山下,沿着小溪的左岸,伸展着一片荞麦田,往日跳跃在阳光下面的鲜艳的花朵,现在低着头,声息不动,仿佛变成了一片严冬积雪。荞麦田的尽头,是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子。远处一片榆树林,消失在低垂的阴云中间。

曹清林跟在排尾,同高大成一起走着。他俩衣袖碰着衣袖,枪托碰着枪托,只是谁也没有开口。在班上,他们爱高大成的老实,也爱曹清林的勇敢。行军的时候,病号们把高大成当作忠实的朋友;但在战斗中间,战士们都愿意跟在曹清林后面冲锋陷阵。高大成生得矮壮,眉毛又粗又短,一张姜黄的脸盘,嵌着一双珠黄的眼珠,看去像烟熏了一样。曹清林额头不低,鼻峰更高,他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又活又亮。有一回,高大成没有选上奋勇队,一个人躲在地窖里生闷气,曹清林不慌不忙地走来,转了一遭,向他借了三颗子弹,说:“下次我借给你六颗……明白吗?下次你就……”高大成为了感激,他又把一颗手榴弹放在曹清林的手掌里。

现在,曹清林只顾往前走。他的水蛇腰半扭过来,用鼻音对高大成说:“你说,咱们打过败仗吗?”高大成愣住了。他觉得说到心尖上了,真的没有打过败仗。走了几步,曹清林又扭过头来,继续说道:“真他妈怪,今天一枪没放就退啦!”高大成又认真地想了想:真的没有放过一枪。

“怪不怪的,六班长可牺牲啦!”高大成望着曹清林的后脖颈,小心地跟了一句,接着低下了头。

“这才叫……不够本。”曹清林拖着后脚跟,向排头望了一眼说,“要不是排长在前头领着走,老子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和鬼子拼刺刀。”

他们转过一个山头,顺着一条石砌的小路走进了下社村。

下社村是个受过战争洗礼的村子。他们的粮草早就埋在山里,人们也都早有准备,只要画着三个十字插着鸡毛的通知,由上一个村子飞到下社村,他们便卷起铺盖,打着驴子漫山漫野地奔去。这一回,村长和动委会的工作同志挨门挨户检查过了,把陈老爹和一只誓死不离开家门的老狗送走之后,村子里什么也不留了。他们走到连部,仿佛说:“村里连一根火柴也找不出了,但是你们还需要什么呢?我们军民一家,说吧!”

他们拍拍腰板,就像给养不是在山洞里,马上可以从腰包里掏出来似的。

连部设在一个门楼下面。说起连长这个人,究竟和众人有些不同。他一刻也不得安静,来回走着。他看战士的时候,总是先看到脚,先看到枪,再看到人,仿佛有了脚和枪,才有了人的全部生命。

现在连长站在门楼下面,听着刚从第二线退下来的排长做报告。他把所有的枪看遍了,又把所有的脚看遍了,才问:“你们为什么退下来?怎么退下来的?”

“通信员去啦!”排长僵直地站着,迷乱地答,“我看见通信员爬上去……”

“他爬上去,我知道他是送命令去的。后来怎的?”连长又问。

“我……我没有来得及看命令……”排长知道定准出了岔头,赶急把扭成一团的命令展开,读了下去。

连长等待着。他望了一阵白杨树上飞空了的乌鸦窝,又倾听着远处的炮声。这时,他才气呼呼地说道:“你低着头,也挡不住你的羞。你们不按照规定时间就退下来,谁叫你们退下来的?连一个钟头也支持不下去了吗?五连没有你们掩护,怎么退得下来!”

“通信员送去命令……”排长小声辩解着。

“怎么?命令传达错了吗?”

“没有。他说了声退却,我也没有看……”

“谁叫你不看?在前方给你的命令,你预备拿到后方再看吗?……”

隔了一会儿,排长又从头解释:“我站起来……正是那一会儿六班长阵亡了。我站起来,战士们也跟着站起来,就这么的……我先看看命令就好啦!”

可以看出排长的腿肚子在颤抖,战士们也在这种慑人的气氛下,坐在一块小草坪上,忘记了吸烟或是谈笑。

连长听了排长的话,震惊地问:“哪个班长?你说的哪个班长?”

“就是那个……”

排长一时说不清楚,又是六班副班长上前一步,抢着回答:“有一支三八式的那个,就是他,炮弹飞过来,他向前一探头,炮弹就把他掀下去了。”

六班副班长又在模拟着班长的姿势:把左臂伸出去,向前压去。

连长问:“六班长牺牲了吗?”

“牺牲啦!”副班长答。

连长又问:“派人搜索了没有?”

排长低着头答:“派啦!”

连长把两臂交叉起来,压在胸脯上,仿佛怕胸脯炸开似的。他挨着个向战士们望了一眼,好像他认为六班长还在队伍里似的。

曹清林站在副班长身边,连长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战栗通过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热情的激动。随后连长的声音又问:“他呢?”

“没有抬下来……跌在山沟里啦!”

“他……”连长背过脸去。只见他背躬着,他那褪色的军衣肩膀上,补着一块补丁,如同远处山坡上那一块四四方方的谷田。这时连长想起了六班长的为人。六班长是河南人,从他嘴里永远听不见一个不字。他多咱都是奋勇队第一个报名者,昨天他才递了入党申请书,而现在……

阴云四合的天空,开始掉下稀稀疏疏的雨点。他们还看不见它,只是在脸上、手上感觉到它。

“六班长不在啦!”连长一面踱着方步,一面喃喃地说,“想想他,他是咱们连队里最好的班长。打仗勇敢,从来不曾挂过花。今天没有冲锋陷阵,也没有放一枪;但是他牺牲啦!”在这种情况下,就像行军中丢了一个人似的,排长应该负完全责任。因之连长的目光又落在排长的身上,突然伤心地问:“你们也到山沟底下去找过他吗?”

没有人回答,好像上自排长、下至战士都没有长嘴巴似的。雨点下大了,敲着雨布嗒嗒直响。

“可是,他也许滚在山坡上,被树枝挂住了?”连长提高了嗓音接着问,“为什么不呢?既然弹坑里看不见什么,一定是受了震动滚下去的。他一定昏迷了,现在也许醒了;可是你们全撤了。……还有他那一支枪呢?他是多么好的一个神枪手。他那一支三八式是敌人亲自给我们送来的。你们使的什么枪?水莲珠,套筒,金钩,老毛瑟,还有唐县造,哪一支能顶得住他的枪。六班长活着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那支枪的?你们,你们又是怎样对待六班长的?”

连长两只眼角上拖着很多皱纹,在阴影中抽动着。他站下来,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新战士郭永清鼓着嘴巴,小声嘟囔道:“这算什么连长,为了一点小事也值得叫咱们在雨底下挨淋!简直发疯!”

连长的话,在战士心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的说:“是呀,六班长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还有那支枪……”有的说:“不,人都牺牲了,枪有什么用?”郭永清是新俘虏的国民党的兵,他的头就像拨浪鼓似的不得安静,平常最爱说连长的坏话。他说连长没有派头,不背武装带,马靴后跟也不嘚嘚地响。这是谁?只有国民党的连长才这样;可是他们净打败仗。说到我们连长,那可是穿过枪林弹雨不怕死的抗战英雄。

曹清林听了郭永清的话,咕噜一声跳起来,喷着唾沫星子吼道:“你说谁发疯?我看你整天发疯。”

郭永清不慌不忙往地下吐着口水,没作声。曹清林又说:“老子早就看你两路。”

郭永清这才偏着头,用他那尖鼻子对着曹清林说:“最好把眼睛挖下来,不要看。”

“老子就要教训你这个兔杂种!”

曹清林抡起拳头,高大成也挽起袖子站起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时,连长在上面问:“什么事又吵?”

曹清林红着脸,像是受了训斥的小学生一般,垂下手来。他定了定心,忽然迈前两步,端正地站着,用另一种沉重坚定的调子说:“报告连长,我,我要去……”

连长不解地问:“上哪儿去?”

“我去找六班长,还有,还有那支三八式……至不济我也能把三八式拿回来。”

战士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战场上变幻无常,他们退下来,说不定马上又要转移。但曹清林镇静自若,仿佛要到集会上去找回一只遗失的鞋似的。说起来话长,有一次连长把曹清林拉到连部里,亲自对他说:“曹清林啊!放猪不用识字,八路军不识字可不行啊!在课堂上不要再打瞌睡,要好好地学习!我就是这样学习的呢!”曹清林噙着眼泪对连长说:“好吧连长!这不是三天两朝,往后如再看见我打瞌睡,就当面打我耳光好啦!我……我不会跳河的。”连长握住他的手称赞着:“不错,你还够得上一个革命同志。”曹清林今天,就是以这种革命同志的精神出现的。

曹清林的精神,鼓舞了其他的战士。登时有五六个人站出来,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连长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他走下台阶,单单拍着曹清林的肩膀,问:“你真的要去吗?”

“我去。”曹清林把肩上的枪扶正了答。

“你真的能把人和枪找回来吗?”

“能。”

“怕你摸不清在什么地方吧!”

连长这么一连串问着。他又望着站得一溜齐的其他五六张同样坚强可爱的脸,他多么喜欢像曹清林这样的汉子。另一方面,曹清林以为连长这样接二连三地问他,是不相信他。连长的眼光射在他的脸上,像火烤的一样。他用粗手掌抹了一把脸,说:“连长,让我去吧!六班长不在山头上,就在山沟里。”

但是连长更加犹疑不决,慢丝丝地说道:“一天跑不到头的山沟,你到哪里去找呢?要是炮弹炸飞了,不要说人,连枪也找不到的!”

“炸飞了,那就是……把六班长的帽子捡回来也是好的。”曹清林哭丧着脸说,“炸飞了的零件不也用得着吗?不用说别人,我枪上的退子钩早不中用啦!高大成的枪,打了补丁还缺好些零件呢,再说,六班长写的家信还揣在我的怀里……”曹清林低下头,泣不成声了。

“好同志!”连长的手在曹清林的肩上摇了摇,“我看你还是不能去。怎么说不能去呢?你想,敌人的炮火眼看就要停了,炮一停他们准得摸上来……你去了,说不定回不来,你,连你也会丢在那儿。我说的就是这个。全归队吧!”

连长说到这里,其他五六个战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只有曹清林仍然站在那里。连长转身走上台阶,对所有的战士说道:“同志们!你们看吧!曹清林穿起军装来,还像一个庄稼人;可是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啦!刚才他带头要去找回六班长。他爱护自己的弟兄,他也爱惜全连最好的那支枪。如果说六班长牺牲了,他的精神并没有死,在我们连里出现了五个六个、八个十个像六班长一样坚强的人。让曹清林做我们的榜样吧!我们要学习他的精神……”待了一会儿,连长才接下去说:“可是他不能去。我还没有接到团部的命令,我不知道我们要在哪里集结。再说,刚才的教训告诉我们,曹清林说不定也会牺牲的。我们既牺牲了一个,就不应该再牺牲第二个呀!”

“对呀!对呀!”战士们在底下,细声地附和着。

曹清林却转过身来,张开两只膀子,对所有的人喊:“同志们!请你们想一想,哪一次奋勇队我没有参加?这次也和奋勇队一样,只是我一个人去,这是因为用不着两个人去,让我去吧!我不会抱怨谁,我从当兵打鬼子那时起,就下了决心……”

这时排长也向前迈了一步,对连长说:“这是全体战士的要求,让我去吧!我路子熟,能更好地完成任务。”

排长实际要说的话,不止这些。既不是借此赎罪,也不是凭空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愿。他从谈话中,摸到了大家都不肯说出口的思想:人是最重要的,枪也是重要的。即或找不到人,那枪也该找回来呀!

曹清林听了排长的话,更加勇气百倍,他举起自己的枪,向连长央求道:“连长,还是让我去吧!我知道你心疼六班长,我也知道六班长心疼那支枪。让我去把枪托拿回来也好,不的话,六班长死也不甘心呀!我放下我的枪,让我去吧!”

站在连长面前的,是一张纯朴可爱的面孔。沉寂了好一会儿,连长走下台阶,又一次把手掌放在曹清林的肩上,对他说道:“好同志,为什么不带你的枪,带去吧!千万早点回来!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移动。记住,由这儿往北找队伍归队……”

曹清林又黑又大的眼睛一闪,笑了。他把自己的枪往肩上耸了耸,颠着清爽的身子,一溜烟儿在云雾中消失了。

曹清林半张着嘴,气喘喘地一直向前走去。石块在他脚下滚动,一股涧水,在草丛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天上没有一点风,由阴森的山壁上,不住地沁出一阵阵的寒意。曹清林把子弹袋缠在腰上,脊背上空出来的那一窄条,觉得格外寒冷。

曹清林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向山头望去。这时在他心里起伏着种种念头。他想着六班长如果还在山头上就好了。六班长在他们中间,是顶会用手榴弹的一个。他常常在老百姓的门框上,挂上一颗手榴弹。这样,就是房子里装上一屋子鸡蛋,敌人也不敢拿走一个。曹清林又想起,自己由队伍里站出来的时候,高大成拉了他一把;可是后来他也站出来了。曹清林知道高大成和自己心连着心,没有叫高大成去,他也没有抱怨,而且临走时,高大成也没有忘记把四颗子弹塞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们之间开不尽的友谊的花朵。一忽儿,另一幅情景又在曹清林的脑子里出现了。他参加队伍还不太久,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军装还没有褪色的新战士。他记得他来的那天,一个家伙在他身边打圈子,然后问道:“你为什么来当兵啊?”“我来打鬼子。”曹清林气盛而又谦虚地答。“吓,说得怪好听,你打鬼子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怎么?”曹清林心里想,“莫非他知道我原先死不肯当兵那回事吗?准是民运组告诉了他,他这才来挖苦我的。”曹清林这时讷讷地说:“先前我有家呀!有老婆,有孩子。你不是也有吗?”那人偏又跟着追问:“可现在怎么又来了呢?”“那还用说,我现在没有家啦!鬼子杀了老婆孩子,烧了房子,我要报仇哇!”那家伙听了这话,嗤着鼻子,翻着眼睛说:“你现在来,有点晚啦。你别看我是从国民党那边过来的,我干了六个月,一开头就有我,房子还好好的,我的老婆也没有死……”他说完,咂着嘴唇走开了。曹清林当场气得脸色发青,不好发作。后来一打听,这家伙叫郭永清,所说的是一套假话。从此,曹清林时时提防着他,而且有意和他作对。今天曹清林决心去找六班长,也和郭永清凭空骂起连长来有些关系。

这时,炮声忽然停止了。曹清林也跟着站住,一阵空虚和不安包围了他。

在他们刚刚退下来的山头上,弥漫一片白雾,如同为了寒冷,戴上了一顶白兔皮风帽。曹清林站着不动,眯着眼睛发起愁来。他想:在山底下看不准六班长刚才卧在山头上的位置,叫他钻进云雾里可怎么找呢?

但是,六班长跌下来的那条山沟就在眼前。这条长长的山沟,就像通气孔似的吹着一股劲风。曹清林在沟口那里站稳脚步,思索了一番。于是决心爬上山头之前,先要搜索一下这条山沟。曹清林走进山沟,顺着夏季暴雨冲刷下来的尖削的岩石向前爬着。岩石上生着厚厚的青苔,青苔下面流着潺潺的溪水。曹清林的鞋子早已湿透了。他常常从岩石上滑下来,这时,他就不得不同时伸出两手,向前爬行。

走了四百米左右,曹清林终于发现了六班长的尸首。六班长两臂摊开,下肢半屈。他的胸部垫着一块岩石,面孔向左侧着。右耳根以上,被炮弹揭开了一个锯齿形的斜面。血渍沾满了头发,并且流进了脖颈里。六班长好像是一直跌下来的,中间并没有在山坡上滚动,也没有碰到一根树枝,就像一块石板平铺地落在这里了。由整个姿势看来,六班长也没有抽搐过,好像在坠落中间就闭了气。

曹清林轻轻地走上前去,把一只湿漉漉的手掌放在六班长的胸脯上。他噙着一包泪水,这样希望着:“也许还有一口气吧!”

六班长的胸口,已经像石块那样冰冷了。曹清林把手缩了回来,站直了身子,他的眼睛也跟着从六班长身上移开,低下自己的头,对着光荣牺牲的六班长,致深沉的哀默。当他绞痛的心稍一平复,四周望了一眼,并没有枪。他蹲下来把六班长的上身掀起,摘下了那挂沉甸甸的子弹袋。同时,只有他才能这样熟练地把子弹袋横在膝盖上摸着:“一,二,三……九排。”纵然如此,曹清林的手越来越抖,他的心也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这是因为另有一片血影,在他脑子里旋转。这是一段永生难忘的回忆。

那一次,敌人从望都出来八百人进攻阜平,曹清林中途得了信,忙着跑回村子送信,没等到村子他就叫敌人的宣抚班抓去了。日本人先叫他搬运子弹,又叫他赶驮子跟队伍一块走。敌人在杨庄岭同游击军开了火,又叫他同一个老乡抬伤兵。子弹在头上飞,他的腿肚子哆嗦得直要蹲下!那一仗敌人触了霉头,丢盔弃甲地退回了望都县城。曹清林半路上逃出来了,他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进村口,想不到于大善人迎面告诉他说:“房子烧成灰啦!你还往哪里瞎撞啊!先到坟头上去看看吧!你的喜儿和她妈全躺在那里。这一阵兵荒马乱的,鬼子来了谁都要躲一躲。可是你老婆最最死性没有,她听说你被鬼子抓去,就向鬼子要人,拖住鬼子官不放手,还不是一刺刀一个,在关帝庙前……”血呀!血呀!他看见了关帝庙前的血,和眼前六班长的血有什么不同呢?这血在告诉他:“血仇要血来报!”

曹清林圆睁着两眼,心里一团怒气塞得满满的。他把六班长的手榴弹袋(里面只剩下一颗了)一把扯下,又搜过握在六班长手里的那颗待发的手榴弹,不停脚地冲上了山头。

浓雾一会儿就把他吞没了。他在山头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过去自己的位置,又找到了排长的位置,这样他就不难找到六班长的位置了。这时他想起了一颗炮弹怎样从头上飞过去,通信员怎样走上来,排长又怎样从岩石后边站起……他用手向那堆松土抓去,那支三八式像等他来临似的,光闪闪地露出来了。不管他怎么气喘,浑身又怎么淌着大汗,当他一双发烫的手握住冰冷的枪机时,一阵难言的快感穿过了他的脊背,他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从三连二排离开这个山头,到曹清林又重新回到这个山头,才不过一个钟头的光景。下一个钟头在退却命令上,应该分为两半。左翼五连要在前半个钟头退却,由三连二排掩护;五连退却之后,后半个钟头才是三连二排退却的时间。

现在正是五连退却的时间,于是五连连长按着那只没有了秒针的表,把自己的队伍引下了山头。因为命令上,说明了三连二排担任掩护他们退却的任务,所以他们放心大胆地通过了那条山沟,继续向集合地点前进。这时他们以为三连二排正在山头上,怎么能够想到当他们在黑暗中当作一段树根踏过六班长的尸身的时候,山头上只有曹清林一个人呢?并且怎么知道曹清林才刚刚爬上这座山头,他在云雾中找着了那支三八式,正在急促地喘着气呢?

五连拖长的疲惫的行列,仍在慢慢地向沟口移动。他们到达沟口时,在他们背后山顶上,响起了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声。五连连长急忙派出警戒,又叫部队散开,做出了迎击敌人的准备。他们所望到的山头,白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手榴弹的声音又继续响起来,随着就是枪声。他听得出来其中有一支三八式枪声,响得特别清脆。这不是敌人的,因为,敌人的枪声隔着山头沉闷而混乱。他知道三连二排有一支呱呱叫的三八式,而且他也知道六班长使唤这支三八式。这时三八式竟像机枪点射似的响着。他向战士们解释道:“没有什么,山头上是三连二排的阵地。鬼子玩惯了那套把戏。他们利用云雾做烟幕,摸我们的阵地。让他们摸吧!不论哪次,我们都会稳住不动,等面对面了,再乒乓二十五打他们落花流水……”

连长轻松地微笑着,战士们听着枪弹划破天空的尖厉的啸声,也跟着微笑了。因之,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既没有应援的举动,也没有遭到什么不测。

当夜,由于上级的指示,整个部队向梁家寨行进。在三连的行列里,高大成忧郁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因为曹清林的位置空着,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背着那支三八式转回来。

大队本来要在梁家寨来吃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餐;但是因为又接到了一道命令,所以只休息了半个钟头,连一口水也没有沾,就又向毛家铺方向集结。

敌人的便衣侦探,当我们离开时就混进了下社村。根据我们的脚印知道我们部队已向梁家寨撤退了。于是,那些刚才为了摸三连的山头受了不意的狙击的敌军,便蜂拥般穿过下社村,一直推进到横在下社村与梁家寨之间的阎王岭。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们的战斗部队便吃过了早饭。看样子又要出动了。队伍站得整整齐齐,只有曹清林的位置还空着。连长的眼睛向远处的山峰望去,然后在队伍前面站住,说道:“……同志们,我们这次调转兵力,在游击战的观点上是完全正确的。敌人这次进攻,是进攻整个华北,进攻我大武汉的开始。敌人这次下了最大决心,用十几路兵力,分进合击,完全不顾前后方的联络,他们要攻打某个地方,他们可能攻下来的。但是,我们要怎样呢?我们不能硬撞。大家知道我们的边区是在敌人的后方,同鬼子打起仗来,我们的队伍还要钻到敌人的最后方去,这就是先把鬼子引诱进来,然后侧击他,伏击他,那时我们一个人打他十个人,十个人打他一百个人,把他整个消灭……”

于是,这支队伍越过了滹沱河的北岸,又向左移动了。排长走在最后,战士们也个个不时地向后望去,仿佛曹清林就会赶来似的;可是他们一过河,就把木桥拆除了,准备用仅余的子弹来侧击渡河的敌人,并且,准备一过河就派三连二排,如同他们自己所请求的,折到后方去打扫战场。

雾已经散开了。阴云飞舞着,有时在东面,有时在西面,在山尖与山尖之间,可以望到一块薄明的天空。天似乎要开晴了,太阳快要钻出来了。

昨天高踞着三连阵地的山头,这时被透过黑云的斜射光线照耀着。山顶上布满了漏斗形的炮弹孔,新土翻上来,偶尔有一两根野草从新土壤里翻出身来,随风吹着。一切都很静谧。曹清林躺在这里,已经一夜了。他的头枕着前面那挂子弹袋,想是他为了射击方便,子弹袋就一直这样摆着的。从前凸凸的子弹袋,现在空了。曹清林左脚大脚趾露在破鞋外面,那宽厚的趾甲上有一层黑泥,像是镶上了一条奇怪的边缘。他的灰军衣,贴着地面的那一边是湿了的,深下去的颜色同他腋下的汗渍一样。他的发青的眼皮微微张开,从这条缝里可以看出一条瞳仁的闪光。他的嘴大张着,像是刚才大笑过一场。就在这被小米磨韧了的口腔里,他含着一颗敌人射来的子弹死去了。

说起当时,他的身子又胀又热,只有把耳朵贴着潮湿的地面,才觉得凉快些。但是,他这个动作,使他意外地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是由地里传出来的,像是石头在山坡上滚动,还有铁器撞击的声音。曹清林抬头看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把耳朵贴着地面听去,这才断定敌人来摸山头了。他的心因此跳起来,虽然他的耳朵还贴着地面,但他的两膝已支着地面,使他能够用右手握紧了手榴弹在准备着。曹清林又一次仔细听去,这次是他有意识地根据这种声音,来推测敌人的方向和距离了。他在心里计算着,在他相信十分妥当的距离内,便把头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随着爆炸而来的惨叫,使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以后他又把第二颗手榴弹扔出去,接着,他用两支步枪轮流向下面发射。他觉得山坡上乱了一阵,前后冲撞着,呼喊着,他又扔出了一颗手榴弹,山坡上的声音渐渐低沉了,远了。

曹清林兴奋地拉着枪栓,抬起头来,就在这个当儿,他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打中了。他躺下了,模糊地看见了连长的面孔,也看见了庙前一片血的影子;但是他还听得见敌人凌乱的枪声,也听得见敌人像潮水一般退去的声音,于是,他颤动了一下,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上,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伤害,若是较真检查一下,只能说残留在右食指上的手榴弹的丝绳,有一根狠狠地陷进了肉里。

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平放着他的唐县造和那支呱呱叫的全连喜爱的三八式。在它们被火药熏黑了的枪口所指的斜坡上,有六个敌兵被手榴弹炸死了,五个敌兵被子弹射死了。他们,在血祭着曹清林的光荣的牺牲。

三八式的准星,映着光亮的小眼睛,翘盼着打扫战场的同志,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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