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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作者:李武
李武
2025-06-03 15:52:58

1942年的寒冬,像一张巨大冰冷的网,笼罩着整个中原。

河南温县陈家沟的寡妇刘九红,带着两个枯瘦的儿子陈铁柱和陈铜锁,踏上了漫无目的、只求活命的逃荒之路。

丈夫陈韶卿死于黄河溃堤后的混乱,田地颗粒无收。怀揣着卖掉祖屋最后几根大梁和檩条换来的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还有亡夫留下的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陈氏太极拳图说》,九红只有一个念头:带孩子们活下去,往西走,听说到了西安就有活路。


风雪肆虐,九红带着两个孩子,随着逃荒的队伍一路西行。当他们终于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跄着踏入西安城那混乱嘈杂的难民聚集区时,已是除夕的前夜。

陌生的口音,刺骨的寒风里,九红在城墙根下一个勉强挡风的角落安顿下瑟瑟发抖的儿子,自己攥着几块铜板,想在除夕夜能为孩子们弄到一碗面吃。


昏黄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她循着一丝微弱却勾魂摄魄的面香,在一个简陋的窝棚前停住了脚步。窝棚口挂着一个歪扭的木牌:“张记面食”。一个敦实的汉子正用力揉面,那揉搓的动作竟如陈家沟太极推手般连绵劲道!旁边一个麻利的女人在收拾条凳。

“老……老乡?”九红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恁……恁是温县哩?”

揉面的汉子猛地抬头,女人也惊疑地看过来。

“俺……俺是温县武德镇哩!俺叫张金贵,这是俺媳妇李萍儿!”张金贵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沙哑。

“武德镇?!俺是陈家沟哩!俺叫九红!”

他乡遇故知,巨大的酸楚和微弱的希望冲垮了九红,眼泪夺眶而出。

她哭着说:“俺……俺还有俩孩儿……能不能给做点吃的?”


张金贵夫妇二话不说,跟着九红就来到城墙根。看到蜷缩在破絮里、几乎没了人形的铁柱和铜锁,李萍儿的眼泪也下来了。

“快!快把孩子们抱过来!”

面摊窝棚里,那点面香显得格外珍贵。李萍儿麻利地支起一张破桌子,张金贵立刻转身,从一个隐蔽的角落,抱出一个用破棉被层层包裹的、沉甸甸的物件。解开包裹,露出一个深褐色、釉面温润的旧陶瓮,瓮口用油泥混合蜡密封得严丝合缝。

“萍儿,开瓮!”张金贵声音庄重。


李萍儿小心翼翼刮开封泥。瓮口开启缝隙的刹那,一股极其浓郁、复杂而鲜活的酸甜香气,如同被囚禁已久的精灵喷薄而出!这香气霸道地压倒了所有的阴霾,带着盛夏阳光的炽烈、熟透果实的饱满,更有一丝时间沉淀发酵后的醇厚底蕴,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俺娘家祖传的‘三蒸三晒瓮藏酱’!”李萍儿的声音带着骄傲。

“取霜降前最好的沙瓤西红柿,三蒸逼水,三晒凝魂,秘料封瓮,经年不腐,越陈越香!逃荒路上,俺就抱着它,死也没撒手!”

张金贵用干净的长柄木勺,极其珍重地舀出一小勺深红浓稠、油亮晶莹的酱膏。酱膏落入滚油,“滋啦”一声,惊心动魄的红亮迅速晕染开,那浓缩到极致的酸甜鲜香被热油和沸水彻底唤醒、放大!这香气,竟让铁柱和铜锁两个孩子挣扎着抬起了头。

一个鸡蛋磕入翻滚的红汤,凝固成淡金色的云朵。


张金贵飞快地揉面、擀面、切面、下锅,一套动作如一趟行云流水的太极拳,干脆利落。

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子。汤色是惊心动魄的红宝石色泽,金黄的蛋花点缀其间,细白的面丝儿卧在碗底吸饱了浓汁。那股融合了阳光、土地精华、时间沉淀与老家烟火气的奇异浓香,彻底驱散了寒气,猛烈冲击着九红的心——这是活着的味道,更是被战火饥荒碾碎的故乡,在异乡风雪夜中重新聚合的味道!

“吃!快趁热吃!”李萍儿热情地递过筷子。

九红颤抖着喂给铜锁,孩子本能地大口吞咽,九红嘴里说着:“慢点慢点,别呛着,孩儿哎”。铁柱夹起浸透汤汁的蛋花儿,那浓缩了阳光底蕴的酸甜咸鲜在口中爆发,让他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光。九红喝了一口汤,热烈醇厚的暖流直抵冰冷空瘪的胃,冲击着她疲惫的心。


“吃!都吃完,吃完俺给恁娘仨再下面!”张金贵的声音低沉有力。

“咱温县人,到哪儿都不能丢了根!吃了这碗面,身上有了热乎气儿,心里就得记着陈家沟的拳,武德镇的酱!只要人活着劲儿就在,这根儿呀就断不了!”

一碗面被吃得汤底不剩,那秘制酱香带来的暖意和力量,如同种子一样埋进了九红母子的心田。九红颤巍巍地拿出几块铜板递给李萍儿,李萍儿握起九红的手,把那几个铜板默默推了回去,悄悄地说:“都是温县老乡,一家人,以后有啥难处就过来!”

临别,李萍儿用油纸仔细包了一小块深红油亮的酱膏,塞进九红手里,低声道:“嫂子呀,拿着!这是咱老家的‘日头味儿’。记住这味儿,记住咱是温县人!” 这小小酱膏,在异乡,成了维系身份、凝聚同乡的无形纽带。


几年后的深秋,西安城墙根下。在一个稍稳固的窝棚旁,一小片碎砖围起的土地上,几株西红柿秧苗顽强挺立,挂着青涩的小果。九红仔细地侍弄着,铁柱和铜锁给人帮工换些吃食。生活的艰难依旧,但那个除夕夜的面香和珍贵的酱膏,如同灯塔,支撑他们熬过绝望。

李萍儿上次给酱膏时,特意在油纸里包了几粒她珍藏的、老家带来的优质西红柿种子,嘱咐九红:“嫂子,留着!开春找背风地试试!这味儿,得传下去!” 这几棵苗,就是故乡的种子在异乡土地上的延续。

一天,李萍儿匆匆找来,脸上压抑着兴奋和忧虑:“嫂子!金贵……找到个机会!”

原来,张金贵凭着一手好面艺和那独一无二的秘制酱料,在一个小集市角落,盘下了一个极其简陋、但能固定经营的摊位!租金虽然高昂,却意味着可能扎下微弱的根。

“开张那天,嫂子,你们一定要来!”李萍儿眼中闪光。

“咱得让西安人尝尝,啥是真正的温县味道!”


李萍儿家传的西红柿秘酱,在异乡生存的挣扎中显露了一丝曙光。

这一年的中秋节,在靠近回民坊的小集市边缘,一个崭新的朱红色招牌在瑟瑟秋风中异常醒目:温县张记·西红柿鸡蛋面

小小铺面热气腾腾,坐了几桌河南口音的客人。张金贵沉稳揉面,太极推手般的劲道成了特色。李萍儿穿梭招呼,脸上带着忙碌而踏实的笑容。


门帘掀开,九红带着铁柱和铜锁走了进来。母子三人穿着整洁,面色红润,眼神坚韧。铁柱扛着一个鼓囊囊的面布袋,铜锁挎着一个訾杨门特有的七升斗篮,里面是几个红得透亮、圆润饱满的西红柿和鸡蛋!

这几年九红在张金贵夫妇的帮助下,在西安开了一家陈氏太极拳馆,传授家传太极拳,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金贵兄弟!萍儿妹子!”九红声音洪亮喜悦。

“嫂子!铁柱!铜锁!快进来!”李萍儿惊喜迎上,目光落在西红柿上,“这……?”

九红脸上是朴实的骄傲:“多亏了你给的老家种子! 在城墙根俺小心伺候……老天爷开眼!沙瓤,甜!尝尝!”

她又解开铁柱放下的面布袋:“还有这个!粉白细腻的新麦面。”


张金贵看着那细腻的面粉和鲜红的西红柿,看着焕然一新的九红母子,又看看自己铺子里亮着灯、飘着香的小铺面,喉头滚动,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铁柱肩上:“好!”

李萍儿抱住九红,又哭又笑:“好嫂子!太好了!咱温县的根,到底在西安也扎下了!这面,这西红柿,还有咱这酱……”她指着柜台上擦得锃亮的祖传酱瓮,“这才是咱的命!走哪儿带到哪儿,得传下去!”

“萍儿妹子,金贵兄弟,”九红眼中泪光闪动,笑容灿烂。

“今年中秋节呀,俺娘仨能在咱‘温县张记’吃上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呀,就俩字——踏实!”

“金贵!起锅!大碗的西红柿鸡蛋面!管够!给嫂子这桌用咱自家的新麦面,用嫂子种的新鲜柿子炒卤!用咱的老酱提魂儿!”李萍儿的声音响彻小店,充满喜悦。

张金贵舀水入锅,李萍儿麻利地洗净那几个鲜红欲滴的西红柿——这是故乡种子在异乡结出的希望之果。刀刃切入,饱满汁液鲜红欲滴,浓烈纯粹的酸甜气息弥漫开来!

几碗面端上桌,汤色浓烈红亮,新鲜炒制的西红柿鸡蛋卤覆盖在洁白劲道的手擀面上,深红的秘制酱膏如同点睛之笔,在热气中散发醇厚奇香。那融合了中原故土阳光、关中异乡水土、生死患难恩情、不屈奋斗汗水与浓得化不开的乡愁的香气,在桂花飘香的季节温暖着、幸福着!

九红拿起筷子,目光扫过两个出息的儿子,扫过张金贵李萍儿欣慰自豪的笑脸,落在柜台上沐浴灶火的祖传酱瓮上。她夹起一箸浸透红亮汤汁、裹着新鲜卤的面条,那浓缩了几年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守望相助、根脉传承与异地生根的百般滋味弥漫开,温暖滚烫,直抵心田。


李萍儿笑盈盈地看着店里的老乡食客,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都尝尝!这才是咱河南温县人魂牵梦绕的西红柿鸡蛋面!面是咱家磨的放心,西红柿是咱家种的够味,酱是咱祖宗传下来的魂儿!

甭管飘到天南海北,只要这‘味’在,这‘心’在,这‘劲’在,根儿呀就在。

无论扎根在哪里,人都要活出个样儿来!这碗面装的是咱的命,也是咱走到哪儿都忘不了的 ‘家’呀!”

一碗热气氤氲的西红柿面,源于故土、融于血脉、在异乡淬炼得更加坚韧,那浓缩在瓮中、化在汤里、在舌尖的味道,成为漂泊他乡游子共同的乡愁,深深烙在每个人心上。

“温县张记西红柿鸡蛋面”的招牌,和那一瓮深红的秘酱,从此成了流落他乡的河南乡亲心中,一碗兑换乡愁、点燃希望的家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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