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的规矩

     “老张，今晚老战友聚会，整两杯？”电话那头，老李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热情，仿佛酒香已然隔着听筒钻了过来。老张握着电话的手却微微发紧，喉头动了动，终究只吐出一句：“老李啊……工作日，有规矩，茶水我请。”

       规矩？饭桌上几时添了这许多规矩？

       曾几何时，所谓“无酒不成席”，乃是中华宴饮之金科玉律。酒液入喉，便如钥匙开启心锁，几杯下肚，陌生客成了亲兄弟，隔阂消融，情谊在推杯换盏间蒸腾发酵。酒桌之上，肝胆相照的豪言壮语，信誓旦旦的承诺应允，仿佛皆由那琼浆玉液浇灌而生，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真诚。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道尽了酒作为情谊催化剂的古老魔力。

       然而世易时移，当公职人员的餐桌被置于聚光灯下，这传承千年的“酒桌文化”便陡然显出另一番面目来。昔日“杯中情谊”的温情面纱被无情揭开，露出了内里盘根错节的利益藤蔓。某些宴席之上，那杯盏交错之间，酒液流转的哪里是情分？分明是暗涌的请托与交易。酒杯一举，觥筹交错中，项目批文便似有了眉目；筷子一放，职位升迁仿佛亦在谈笑间敲定。酒杯成了权力的量杯，饭局化作私相授受的密室，所谓“酒肉朋友”，其中“肉”字竟隐隐透出几分交易场上的腥气来。

       风气之弊，非一日之寒。于是规矩如铁，应时而生——“公职人员工作日期间禁止饮酒”，令行禁止，雷霆万钧。此令一出，昔日某些以“联络感情”为名、行苟且之实的宴席，顿失其滋生的土壤。公职人员端起茶杯的手，放下了酒杯，也放下了无数双暗中窥视、意图攀附的眼睛。此禁非仅为防微杜渐，更是对公权力清正廉明的庄严守护。所谓“酒杯虽小，能淹死人”，此禁酒令，正是为防微杜渐，于杯水之间筑起堤防。

       然而规矩所向，又岂止于公务宴饮？它如清泉，亦当流入更广阔的人情交往之河。同学聚会，本是追忆青葱韶华，围炉夜话；老乡重逢，原为共话桑梓乡音，互道温暖；战友相聚，应是感怀峥嵘岁月，铁血情谊。这些纯粹的情谊之宴，本当如明月清风，不染尘埃。可若席间觥筹交错，酒气熏天，便易失其本真——豪饮之后，言语失当者有之；醉眼朦胧中，旧日同窗情谊反被模糊扭曲者亦有之。更令人心忧者，是某些心术不正之徒，专好借这“纯情”之壳，行那“夹带私货”之实，将本应清澈的同窗会、老乡宴，搅成一池浑水。

       故而，即便是在这至为私人的情谊之宴上，亦需心中常悬一把尺，懂得自持与克制。举杯之前，心中当有掂量：这杯中所盛，究竟是情谊的琼浆，还是可能引人失足的迷汤？此非教人绝情寡义，而是以清醒守护情谊的纯粹本味。真正的交情，如陈年佳茗，历久弥香，又岂在几杯浊酒？席间言谈，贵乎坦诚相照；情谊深浅，重在彼此扶持。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淡”非寡淡，乃是清澈见底，不掺杂质。

       昔日饭局上那推杯换盏的热闹喧嚣，或会渐渐沉寂。但请君细听，当酒瓶开启的“啵”声被清茶斟入杯盏的汩汩细响所取代，当酒酣耳热的喧嚷化为灯下娓娓的叙谈，一种更为沉静而恒久的人间情味，正悄然浮升。这情味，无需酒精点燃，不必杯盘狼藉，它根植于彼此真诚的凝视与心灵的共鸣，在清醒的晨光与星夜里，散发出更为悠远绵长的芬芳。

       聚餐的规矩，看似束缚，实则是将人情从浑浊的酱缸中提纯的滤网。它筛去的是虚妄的应酬、功利的交换与失控的风险，留下的，方是那真正值得珍视的、可坦然置于阳光之下的情谊本真。人间烟火气，最是暖人心——而这暖意，原不必借酒力催发，它本就蕴藏于每一颗真诚坦荡的心灵之中，只待我们以清醒之姿，去细细品味那至纯至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