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已过万重山

——宣城旅行见闻录

文/周登高

一

今日白露。

晨起感受着秋天的凉风，想起一句伤感的话：夏天挥了一下手说，明年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不觉一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的光阴。2024年，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起点，工作与生活调整到一个全新的模式，充实而快乐着。办案、读书、画画、运动、摄影，忙而不乱，繁而不杂。想要做的太多，喜欢做的更多，越发觉得日子不经用。

再过一个月，树下应当全是落花儿。再过几个月，我就正式迈进年过半百了。年龄大了，越发感觉肌肉松弛，面目可憎。所以旅行拍照，只能拍个远景，把自己的脸拍得怎么放大也看不清就刚刚好。但又掩饰不住不断膨胀的身材。无奈，就接受这个现实吧。

相比过去，今天是我最老的一天；相对未来，今天是我最年轻的一天。

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今日多烦忧。这首诗是诗仙在宣州谢朓楼写下的。从安徽回到河南已经半个月。在返程途中计划用一周的时间，把途中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听到的故事，想到的道理，整理一下做个记录。可惜疏于动手。如果想要留住点什么，还是要形成文字，毕竟回忆比时光更靠不住。

故作此游记。

二

乘坐高铁从郑州到宣城，就踏上安徽大地。

安徽地名，源于安庆与徽州。徽文化在中国具有较高的地位，与藏学、敦煌学被列为中国三大地域文化。徽文化包括中国建筑美学的典范徽派青砖灰瓦马头墙、京剧的前身徽剧、中国思想史上曾有过重大影响的学派新安理学和全国八大菜系之一的徽菜等。

下车时已经到了中午，娃儿们未出站就嚷嚷饿了。首先解决吃饱问题，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到安徽，要品尝的自然是徽菜。有人总结徽菜的主要特点——重颜（盐）好色轻腐败。重盐是指其特点为咸鲜为主；好色是指徽菜讲究油和火功，通过炒、炸、烧、炖、溜、焖，色泽极其诱人；轻腐败是通过一定时间的发酵来获取优质的蛋白和独特的风味，经典代表是臭鳜鱼和毛豆腐等。

儿子作为出行的CEO，负责吃、住、行的安排。经过对比，儿子在网上预订了徽知府的套餐。这个名字有点高大上。知府，是古代的官职。知，是治、管理的意思。府，是行政单位，即州郡。古代的知府、知县是一方行政、司法等综合性长官。徽州历史上有过不少口碑很好的知府，如东晋新安太守程元谭、梁武帝时的新安太守任昉、明徽州知府孙遇、彭泽。所以，这个餐厅吃饭有点像与名仕共餐的荣耀。

宣城除了绩溪属于传统的徽州一府六县，其他区域在地理上非徽州范围。但古宣州与徽州并称徽文化里表，也为徽州文化的发祥地。所以，这丝毫不影响就餐的体验。徽知府给人的印象还不错。一是价格比较亲民；二是内部环境典雅，属传统徽派风格，大厅和包间中间有个园子，园子中小池花木清新。隔断处木石砖三雕，茶壶为黄铜质地，尽显徽派雅致；三是特色菜肴可口，几道经典名菜颇受孩子喜欢。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其菜单为衙门官员使用的令签。一面书写“知府令”，一面书写菜品名字。 令签是古代官员在大堂上发布命令时交给官差代表长官行使权力所用，通常在需要正式的口头或者书面授权的时候才能使用。 上面通常写有“令”字或书“执、法、严、明”四字。这有点像现在法官做的裁定书、决定书、通知书，交由其他工作人员作为执行依据。如知府或知县往下扔令签，后衙役便去捕人、打板子。扔签子和拍惊堂木的目的一样需要“掷地有声”。令签扔下去意味“覆水难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可能因为与职业有关联，心里体验一下当“大老爷”的感觉，带着娃儿扔了几下。又想起臧克家的《有的人》，“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内心忽然感觉有点不安，毕竟是民主时代了，市长也好，法官也好都是服务于人民的公职人员。当然在古代也有“吃百姓饭，穿百姓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的理念，莫把自己真当官老爷。

三句话不离本行是一种病，很严重的职业病。弘一法师说：“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放下，便是自在。于是，再次提醒自己，做一名简单的旅人，和家人一起品味着安徽的第一餐。

三

午饭后，开着平台上租借的车子驶向泾县乌溪。

乌溪村位于安徽省泾县榔桥镇。榔桥是全国有名的木梳之乡。锯片、雕刻、打磨、上漆、涂色，由一棵树到一把梳的转变，在这里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乌溪村山川秀丽，风景宜人，号称国纸客厅的中国宣纸文化园坐落黄子山下，徽水河畔。

对于纸，喜欢读书或写作的人都会有特殊的感情。故冯梦龙在《二刻拍案惊奇》中写下：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意思是爱惜纸和字的人，后代必将由此享受福报。可惜，我的祖上识字的不多，估计都没有读过冯梦龙作品，不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没有天资聪慧。幸运的是，上几代人比较喜欢读书，反而是弥补上命运的欠缺。

泾县宣纸历史悠久、文化厚重，宣纸博物馆却极具现代特色。一座白色的现代展馆，以纸张为设计理念元素，层层叠叠。主体的大面积留白，内部通道、台阶设计为弧形线条，如行云飘浮，如江河流水，虽静如动。傍晚灯光开启，金色的光芒温馨浪漫，独具匠心的设计，是拍照打卡的绝佳空间。展馆里陈列了造纸的发展历史，还有手工体验。室外为镜面水系，形成漂亮的倒影。登上展馆的楼顶，远眺徽水河对岸是徽派建筑，与青翠的黄子山构成绝佳的江南风景。儿子用无人机拍摄下一家人乐在山水，乐在历史的美好画面。晚上有小剧场，再现李白、苏轼等人物故事，虽然剧情简单，效果还是不错。徽水河对岸有个音乐集市，可惜当天没有演出。否则，可以对酒当歌，岂不快活？

宣纸是中国文房“四宝”中之精品，被古人赞誉为“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而且其具有不蛀不腐，可保文书典籍、书画珍品。独特的品质使它和艺术共生，与文化共存，被誉为“纸寿千年”。如果没有了字画典籍，再好的宣纸也没有流传的价值，更不可能被保存千年。当然，如果没有品质好的纸作为载体，人文也会断代。这就是最好关系，互相成就。

曾经同几个朋友讨论过人生的价值，现在期待个人永恒不朽的人不多，我们更加注重当下。历史上有名的关于不朽的争辩是《左传》记载：鲁国的叔孙豹出使晋国，与晋国的范宣子就何为“死而不朽”展开讨论。范宣子不无得意地说，他的祖先自虞、夏、商、周以来就世代为贵族，家世显赫，香火不绝，这就是“不朽”。叔孙豹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只能叫世禄，而非“不朽”。真正的不朽乃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真正能够传世的是道，是精神和人文。

四

第一天的晚上住宿在乌溪村的古文古居客栈。

旅行住宿我更喜欢选择客栈民宿，主要基于几个偏好：

一是客建筑多样化，融合当地风土人情，既有基本的住宿功能，又极具观赏价值；二是风格文艺化，装修风格有一些小情调；三是管理亲情化，通常是一家人在经营，主人客人更像朋友；四是客人多元化，在旅行中会遇到不同的人，而且多数来客栈的人是非常松弛，更容易互动沟通。在北京的一家客栈书吧，曾经遇到两个玩魔术的，非常有趣；五是客栈通常性价比要高一些，除了极少数高端民宿。

古文古居客栈经同事推荐预订。紧临省道，交通便利。园子里全是花草，完全是我理想中适合养心的院子。老板曾经在河南服役，回到家乡创业，经营客栈和文房四宝、玉器等。保持着军人的气质，为人热情豪爽，确实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刚入住，老板热情地切个大西瓜给我们解暑，又沏好茶水，并热情给我们介绍泾县境内的历史人文，帮助我们规划行程和线路，考虑问题周到，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因为在河南待过，很多时候说的是河南地方方言，让人感到十分亲切。如保持周口、商丘等豫东地区用“管”代替“中”的语言习惯。一个朋友讲过一个笑话，一个单位的一把手问一个豫东籍贯的副职：咱们分管调整，征求一下意见，你想管啥？副职说：我啥都管（中）。一把手说：你啥都管，其他人管啥。

第二天早起，习惯地出门跑步。开始选择公路上跑，可惜省道大车太多，不太安全；换成村庄小路，发现村里狗有多，因为被狗咬过，我对狗有种恐惧；最后决定朝黄子山上跑。顺着山路没跑多远，听到一阵狂吠，三只纯黑色的大狗已经跑到距我两米远的位置瞪着我，顿时头皮发麻，随即向老板求救。人与狗对峙二十多分钟后，刚好有其他人路过，三只大狗奔向过路的人，侥幸脱身，未能成为野狗的早餐。刚摆脱野狗的围困，老板已经开车到路口。

到客栈后，随手写下了《八月十七日跑步路遇三犬》，记录下惊心动魄的旅行中的小插曲。

五

在客栈吃过早餐，按照老板的建议，一家人驱车前往号称江南天路的皖南川藏线。

刚进入天路，稻田青青、山峦起伏，景色秀美。随后穿越蜿蜒山路，行走竹海丛林，沿途河流淙淙，让人心旷神怡。走到田野才理解了古人的归隐。陶渊明三仕三隐，既有现实的无奈，也有个人的追求，所以写下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明宿儒钱宰在近八十岁还要工作，因苦于政务，遂写下了“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朱元璋看到他的这首牢骚诗后，没有责怪他不够忠诚，反而是准他告老还乡。看到脱离体制的朋友，内心是极为敬重的，毕竟人的一生太短暂了，有能力选择自己喜欢的活法才是有意义的。

皖南川藏线不仅风景秀美，而且还有很多有格调的乡村咖啡馆。泾县境内据报道有57家咖啡馆，泾县文旅的发展可见一斑。沿途休息，顺便体验了三家。第一家是在山顶的“空空里”，寓意是“两手空空才能无限拥有”之意。一层是入口和操作、吧台，下面是餐饮区。落地大窗，对面是东山卧佛——一座远看山峦起伏的线条极像一个仰面“躺平”的大佛，与休闲主题极为切合。东山下是茶园，面对天空，心灵放空，是谓“空空里”。老板是从体制内公务员辞职的90后，另外经营有两个村咖，其中宇宙是一座粮仓咖啡馆，出于“如果把星辰比喻成稻粒，那宇宙就是粮仓”的遐想，坐落于稻田之中，成为旅行者和年轻人喜爱的打卡地。第二家名字叫麦穗，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取意于“麦穗会留下一些种子在麦田里 那是人们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院子里布置茶台，悬挂着写满诗文的布幔，有种中式透而不漏的含蓄美。同时看到了那句王维那句“遥知兄弟登高处”，自己也算活在诗意里了。

空空里是现代简约风格，麦穗是田园自然风格，第三家野行则属于侘寂风格。门前是一条河，河对岸是皖南川藏公路。河水清澈，卵石可见，孩子们兴奋的程度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咖啡馆入口是一棵大树，大树上架了一个秋千，秋千下是一支从山上流下的小溪，小溪边上支了野营的桌椅。孩子在河边嬉水，妻子在秋千上飘荡，我在树下小憩，山风在我的脸上吹拂而过。秋千朝里走五六步，便是野行的院子。一堵低矮的石块砌成的围墙，不妨碍看河边的景色。几间古老的瓦房，保持与山野和谐。堂屋瓦房顶部开了一个天窗，阳光穿过天窗落在靠墙放置的桌子上，想起那句欢迎“光”临，光的来临使房间有了自然的亮堂，让古老的陈设显得富有诗意。厢房也是除了原始风貌，在门口左侧镶嵌两个黑色铁艺陋室二字，右侧墙上挂了一把大木锤子，下面系了一张卡片，书写“卷个锤子”。在重庆四川的话里，锤子是骂人的话。说是陋室，确实简陋，一张桌子，两条凳子，但对于读书喝茶足够了。堂屋和厢房夹角是一个通道，里面陈设巧妙。传统的灯泡，两把芭蕉扇当灯罩，散发着光。再通过一个门，便是后院，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摆放竹子做的桌椅。依山搭起的棚子是点餐区，通过台阶可以到达与屋檐齐的平台，平台后山石有一个栈道，书写“山不见我，我自见山”。主人建议我坐在一楼的通风处，一张竹榻，一把蒲扇，一阵清风，感受一下山里纳凉的快意。几个客人坐在河里的椅子上，把脚泡在河水中，惬意地说笑。现在的情景，让人想起宋杨万里的《午憩筠庵》。

筠庵偶坐处，适当树阙间。

远山不见我，而我见远山。

清风隔江来，宛转入松关。

翠蕉自摇扇，白羽得暂闲。

又想起陆游的“白发当归隐，青山可结庐”。白发渐生，何时得闲，筑庐而居，绿水青山。在多数中国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心之所向，魂之所归。

在这一刻，我回到了梦中田园。

六

离开野行，很快就到了月亮湾。

汀溪河在层层山峦中蜿蜒绵亘，伴以两岸青葱竹海，衬得河带更似一轮弯月，因此得名“月亮湾”。这里是《渡江侦察记》《月亮湾的笑声》等影视作品在此拍摄外景。随着文旅的发展，逐步成为华东一带网红必选地。

稍作休整，就奔向孩子期待的竹筏漂流。竹筏沿汀溪而下，约有90分钟的行程。河流时急时缓，激起白色浪花。遇到浅滩，稍公就会撑起船篙，儿子说：这就叫顺水推舟吧。时而有白鹭飞过，眼前画面完全是渔歌子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所以有人说，中国诗画崇尚写意，实际都是写实，所描绘的场景都在现实。有不少当地人或游客在溪中避暑，每遇竹筏经过，河中老少均发起攻势，或水枪，或盆瓢。更有壮汉，手持双瓢，双臂挥舞，堪称溪中“顶流”。筏上两小儿，虽有水枪，但仍是寡不敌众，没出行多远就被浇个湿透。水中人物如同水浒中英雄戏弄了官家的招安船泊，对着我们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每次逃离围攻，我都会对水中的人大声说谢谢！小子不解，问我：他们攻击了我们，你为什么还要谢谢他们？有时候看似粗暴确是善行，有时候看似和善确是挖坑。解释半天，小子仍是似懂非懂。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扁舟，有了扁舟就有快乐。公元753年秋天，宣城的李白与叔叔李云相遇。二人一起游赏，同登谢朓楼，在楼上为李云饯行，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整首诗气势磅礴，有如狂涛怒卷，天马行空，读来酣畅之极。特别“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举杯销愁愁更愁”之后，转折到明天散着头发乘一叶扁舟而去吧。做“官”就是戴“冠”的人，是受纪律“管”束的人，大概会有职场的压力。一叶扁舟，一头长发，顺流而下。“散发”散掉的不仅是头发，更是散掉人世间的拘束，仿佛悟空脱了紧箍，恢复到自由状态。

在汀溪，真是被李白圈粉了。

七

从漂流的终点，需要乘坐公共交通返回上游。

返回途中，司机指着路边一座小山说，这就是网红“粑粑山”。其实粑粑山，原名叫笋头山。因公路拓宽开挖，山体被破坏，外形像当地特产竹笋。当地人以竹笋为元素，在留下的石壁上加装眼睛和嘴巴，取名为笋头山。但更多人发现，其形状颜色更像一坨粑粑，因此被戏称为“粑粑山”，成为新晋网红打卡地。

有人说，人在江湖飘，谁人不挨刀。挨刀不可怕，自黑来接招。生活中，不自觉迷上脱口秀，脱口秀中最大的特点就是自黑。如同一个脱口秀演员在舞台上说，自己的家人已经被自己黑得没有好人。这与小品不同。观众曾经批评某些小品，喜欢黑别人，嘲讽弱势人士。自黑是一门与人打交道的艺术，也是一种防御心理，能够更多地让对方放下敌意或戒备，更能在“气人有、笑人贫”的风气中更有人气，更接地气。没有人喜欢趾高气扬的人，不管是朋友或对手。

金庸先生在《天龙八部》中写出处世哲学——“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可爱的笋头山愉快地接受了粑粑山的名号，正是对这句话的诠释。外界的负面评价，虽能加于我身，却不能有丝毫损伤。

前几天信访值班期间，接待有个天天来院的信访户，无论如何解释均不听取，一直大吵大闹。看着信访人逐渐高涨的情绪，生怕因激动再引发其他事件。 我本来想说：你别激动，小心身体。但感觉他不可能停止下来，可能会更加激动。 我说：我现在血压有点高，如果我出什么问题，这可有监控，估计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他马上冷静下来说：那我也有病，你气着我，我也会赖你。我说：咱两个都有病，那咱们都好好说话吧。两人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沟通了，直到快到午饭时间，握手告别。

与其说别人有病，不如称自己有病，更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八

第三天早起，按照惯例起床跑步。

早上的汀溪更为让人喜欢，没有白天的喧闹。河中只有其他两名游客，三个人就在河边简单聊天。朝前了近一公里，看到河边有人在野营，夫妻二人已经醒来，就支着桌椅饮茶，悠闲自得，让人羡慕。 又走了不到一公里，有一处较深的洼地。两名当地人在水中游泳，猛地一个猛子向下，臀部和脚露在水面上，有点像只肥胖的鸭子。露出水面时，带上来一只水瓢，一会儿又带上一支水枪，应当都是游客不小心落入水中，从上游冲刷而来。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兴奋，哇哇大叫。在返回客栈的途中遇到一队骑行族，成为美丽的风景线。偶遇一跑步小哥，我冲他叫“加油”。陌生小哥挥了挥手，继续奔跑而去。他们的快乐真实而又简单，我也被感染了。

快到客栈的时候，有一处野营基地。意外地发现竹林里竟然有盛开的彼岸花。在我印象中，彼岸花需要到九月中旬才开放。我拿出手机刚要拍摄，一个穿着景区工作人员马甲大哥走过来说：这个花不能拍的。我当时一惊，问景区还有禁止拍照的规定？还是民间有什么特殊禁忌，因为当天是中元节。我问大哥，为啥？他笑了笑说：它会害羞的呀！安徽的大哥都这么淘气！然后大哥问我：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我答：彼岸花呀，又叫曼珠沙华。通常长在坟头上，又叫“地府之花”。大哥说：我们叫“要饭花”，就是说这种花通常在天气变冷的时候开放，流浪汉看到就会哭了，因为以后的日子要受冻了。这个典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是不是这位淘气的大哥杜撰的。我说：现在因为生活四处乞讨的人不多了，应当不会有人再为这个花开哭泣了吧。大哥说，是没有讨饭的人了，但还有很多其他不如意的人呢。然后，大哥向我诉说了个人认为不公平的事，激动处开始骂人。

看着满头白发的景区大哥，自己在底层，但仍关注着社会的公平。想到诗圣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又想起杜甫的偶像大哥李白，李白在安徽池州，也就是距离我所在位置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写下了《秋浦歌十七首》，多数是悲秋之作，其中第十五写道：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愁可以让白发长三千丈，这句夸张得很美，很超现实。 李白关注的自己精神世界，杜甫更多地关注的是现实世界。相比之下，似乎杜甫的作品更有社会价值了。

九

第三天，我们从月亮湾出发向下个目的地皖南事变烈士陵园驶进。

陵园位于泾县城郊的水西山，是在1990年为纪念皖南事变新四军将士殉难五十周年修建。主碑纪念广场由纪念碑、纪念廊、无名烈士墓等组成。纪念碑高12.36米、宽27米，碑面镶邓小平“皖南事变死难烈士永垂不朽”题词。碑下方为一汉白玉雕刻的花环，环周白色纪念廊内，镌刻着新四军军歌及《皖南事变烈士纪念碑碑记》，并刻有周恩来书写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另有一座雕塑和一个展馆，通过图片、文字、实物和场景再现那一段历史。

因为是中午，陵园几乎没有来瞻仰的游客。除我们一家五人，另有一个父亲领着一双儿女。女孩儿估计有七八岁，男孩子估计有四五岁，在父亲指导下向烈士纪念碑行队礼。三个娃娃瞻仰了陵园和事迹展行了队礼。两个小子对这段历史不太了解，也无法理解国共斗争的残酷，但作为最简单最纯粹的人，也表达出了敬意。

出了陵园，儿子问弟弟，如果你不幸被敌人逮捕，你会出卖我们的情报吗？弟弟问：啥是情报？儿子说：就是我们有多少人、都是谁、都在哪？弟弟说：我说了，不是就有更多的人被逮捕了，那打死也不能说。因为两小家伙太小，应当是没有接受过关于生死的教育，所以他们会用简单的数学思维来计算。

大学校园附近是重庆烈士墓，还曾到过腾冲国殇墓园，对于为了信仰视死如归，我个从内心敬重。但如果简单地认为一群人的生命比一个人生命重要，我个人不敢苟同。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不反对别人去做，但我不会。除非那一群人对于我非常重要，值得牺牲。当然我也不会卖友求荣，不会为逃避责任而贪生苟且。

我爱这个世界，这个烈士用生命换来的可爱世界。

十

离开烈士陵园，驱车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查济古镇。

可能是个人的原因，查济古镇给人的印象极其不佳。一是到过不多的收费的古镇；二是在停车场要收停车费；三是以原生态来博取流量，缺乏规划有点杂乱，没有必要的旅游服务和产品；四是与乌镇等相比品质差太多。除了在古镇外一家环境很品质的饭店就餐外，其他的体验感并不好。儿子躲进一家冷饮店，我们四个人走马观花式地逛了一圈。我就发誓以后再不要去看什么古镇。因循守旧在我看来对一个地方发展并不是好事，如果没有时尚的元素融入，如同一个中年村妇参加选美，终究是要被游客厌弃。

从查济到桃花潭很近。桃花潭并非一个水潭，而是青弋江一块水域，因为李白的那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而名闻天下。这宣传文案流传千年，老幼皆知，足以见得文学的魅力。李白如果现在就是网红大咖中的战斗机了。王伦能以姓万人家开的酒店来欺骗李白这里有万家酒店，请到李老师，有个与“李”同行也是赚大了。到桃花潭景区已经下班，不用购票就可以随意走走。主要景点有文昌阁、南阳古镇、王伦墓、王伦别业、踏歌岸阁、谪仙楼、中华第一祠（翟姓宗祠）等。这些人文景观，被李白光芒四射、光耀千古的一句给遮住了，反而让人没有太多兴趣。

三小子在客栈做作业，我与妻子随便溜达，站在桃花潭岸边。江水微蓝，远山苍翠，如诗如画。在想，这么美的地方，李白为什么要离开？应当是有更美好的目的地。回想王伦送别李白的场景，我做了一个抱拳送别友人的造型拍照打卡，权当有个时空可以与李白同游了。

因为天色已晚，便回到客栈。晚上就寝前，妻子说：先生，你看别人拍的青弋江的雾多美呀，我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我说：梦里肯定有！

十一

第四天，照例早起，计划沿青弋江而行。

青弋江，古称泾溪、泾水、青弋水。源于黄山美溪河，全长297公里，穿过皖南地区，注入长江。主要支流有麻川河、徽水、琴溪河等。这些名字听着就很有诗意。

刚出门的时候，东边日出漫天红光，西边微雨稻田清新，南边几处徽派房舍，北边古镇店铺开张。撑着雨伞，朝镇子的反方向走。走近河堤，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青弋江江面云雾缥缈，披上了一层白纱。雾只在江面上流动，不远处的青山依然清晰可见，但能感觉到山中是有云海的。山与水，呈现的是一幅水墨国画。步行到江边，有几个妇人正在洗衣，江面上传来清脆的槌布声音。我和妻子驾车向前行驶，仿佛行走在画中。

在返回的桥上，遇到一位骑着三轮车的奶奶。老人面色是经过日晒的铜色，但透着红润。眉眼看起来满是喜庆，神清气爽的，走路步履快而稳。老人把小的垃圾杂物收在车上，把桥上的长的青草揪下来扔在河里。我走过去和奶奶聊起来，奶奶告诉我她87岁了，现在是四世同堂，孙子同我年龄差不多。我估计被奶奶看年轻了。然后她很自豪地对我说：“我孙子在外面搞装修，带了四个徒弟”。每天早上她都会骑车出来，看到路面小的垃圾及时收起来。路过的人也都会同奶奶打招呼，看来是很有德行的老人。

这又让我想起月亮湾的大哥，对现状更多的是不满意。桃花潭的老奶奶对自己的生活是充满自豪。我从不认为两种生活态度有什么优劣，我们都是普通百姓，活得真实自在就是最好的状态。大哥在抱怨的背后，也有自己的幸福，只是因花而触景生情，吐槽一下。老奶奶面对家庭的纠纷也会黯然神伤。我所看到每一个人只是这一刻的状态。如同我本人在不同时段也有不同的状态，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我不做完美的人设，因为我的缺点很多，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也很多。但我可以做到人畜无害。小时候，经常被家人骂作三只角的羊——怪羔。所以，遇到儿子不听话，我就会很欣慰地对妻子说：在气家长方面比我还差那么一点。

《世说新语》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我就是我，味道不一样的花朵。坚持自己的信仰与追求，即使前路坎坷，活出精彩。

十二

离开特别喜欢的桃花潭，奔赴最后一站敬亭山。

因为临近中午，天气炎热，孩子们都不喜欢登山。家人把我送到景区售票处，我一个人向敬亭山出发。

敬亭山位于宣城市区北郊，原名昭亭山，因在晋避司马昭名讳，改名敬亭山。敬亭山自古以来就为文人名士所偏爱，李白、王维、杜牧等留下大量吟诵，因此又名诗山，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山。李白先后七次登临，留下了名篇《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与宣城联系最为密切的文人应当非李白莫属，从公元753年到762年，李白人生的最后十年，一直以宣城为中心漫游。应当说宣城于李白，犹如成都于杜甫。在诗人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感受到人间的美好。

李白喜欢宣城，因为这里有他的偶像谢朓的遗迹。谢脁是南朝萧齐文学家，是中国山水诗集大成者，唐代律绝开拓者，现存诗文二百多篇。因曾任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后遭诬陷被下狱而死。李白为表达对谢胱的仰慕，写下了“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三山怀谢朓，水澹望长安”“我吟谢脁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等多篇诗作。李白在追寻谢朓的同时，也实现了内心的治愈。
李白喜欢宣城，因为这里有他的家族亲人的关照。李白的从弟李昭在宣州做长史，邀请失意中的李白到宣城，并且很善解人意地说：当年谢朓所建的高斋还在，登上高斋，畅游敬亭山，写下怀念谢朓的千古文章，除了兄长还能有谁？李白到宣城后，李云将自己的琴溪鹤送与他，足见手足情深。

李白喜欢宣城，因为这里有他的红粉知己的修行。因为才情得到唐玄宗妹妹玉真公主的极力推荐，受到唐玄宗的赏识，得封“翰林学士”，走上人生的高光时刻。李白特别感激玉真公主，为她写了“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在李白心中，玉真公主应当是女神般的存在。后玉真公主在敬亭山出家修行。有人说，李白相看两不厌的并不是敬亭山，而是爱屋及乌，大胆向隐居的玉真公主表白。后玉真公主在山中去世，李白写下“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李白喜欢宣城，因为这里有他的好友文友的契合。从达官贵人到社会名流，从僧人到商人，李白的朋友圈覆盖了各个层次。李白在宣城共留下80多首诗，既有赞美这里有山水，又有歌唱这里的友情。

一个人登上李白独坐楼，举目远眺，江山如画。感慨李白在宣城的生活是多么舒畅。

十三

 从敬亭山下来，唯一遗憾是广教寺双塔当日不开放，还是机缘不到吧，也注定了还要再来宣城。

决定来宣城是因为对徽文化的热爱，决定来宣城因为这里有山水，有文化，有诗歌，有艺术，决定来宣城是因为来前身边一些事情让人窒息、窝火、憋屈，治愈了豪情万丈李白的地方一定能治愈我这样的凡人。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一人一事都让我欢喜。当然，还有很多的地方因为时间行程没能走到，我还会再来。

宣城的景色似曾相识，巩义与泾县都是有山有水的地方。青弋江与伊洛河有点像，皖南川藏线同巩义南山旅游公路有点像，汀溪与后寺河风景很像，村咖与藤原豆腐店有点相似，李白的传说与杜甫的家国情怀有点关联。能治愈自己的不仅是诗和远方，而且更多的是生长的家乡。

谁无劲风暴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仍会有委屈、伤害、挫折和失败。正如一个我工作上的引路人所说：如果跌倒了，爬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继续前行。如果摔断了牙齿，擦干嘴角的血，继续前行。

生活中不仅有挑战，而且还有驿站。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有一座敬亭山，都有一处桃花源，让干涸的精神得到滋润，让疲惫的心灵得到休整。在离开宣城时，我看到的李白是《长安三万里》的李白，高声唱着——轻舟已过万重山。

愿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都能自愈。

作者简介：周登高，男，汉族，中共党员，巩义市人民法院法官，喜欢读书、写作、摄影、旅行和户外。系巩义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