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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心怀理想,但和不完美共存
李敬泽
2025-05-26 17:32:24

(选自《详谈12:李敬泽——心怀理想,但和不完美共存》,新星出版社)

详谈12:李敬泽——心怀理想,但和不完美共存

作者: 李翔 著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3-04


五四建立的基本范式

李翔:您在一篇文章里讲,目前为止中国文学还是在五四一代建立的基本范式之中。

李敬泽:五四肯定是“开天辟地”,他们建立了一系列基本范式和基本词语。当然有很大变化,也有很多扩展,但是基本架子肯定没变,我们现在还是在上面运行。

李翔:这个基本范式是仿照西方文学的范式来的吗?

李敬泽:我觉得不可以这么简单粗暴。我们可以从空间维度上谈中国和西方,同时我们也必须从时间维度上谈过去和现代。五四面对的境遇绝对不只是空间上的中国和西方,也是一个时间上的过去和现代。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当时我们这个民族面临的根本问题是如何走现代道路、面对自己的现代命运。1840年以后,这是逃不掉的问题,我们必须在一个现代世界中求生存,我们自身也必须走出自己的道路,实现现代化。必须在这个角度上思考,而不是简单地说我们学了西边还是东边。不学,你打算怎么办?回到经史子集?那是断不可能,也断不应该的。

李翔:他们建立的这种基本的文学范式包括什么呢?文体?

李敬泽:我们已经在这个范式里非常习惯了,所以有时候我们低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巨大的、根本的革命性。我们现在看为什么要有文学革命?它不是一个纯文学的比如小说怎么写、诗怎么写的问题。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这些人他们想的岂止是这些问题?他们想的是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文学也好,语言也好,是我们如何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一个基本设置问题。在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中,文学是我们必须运用和开发的一个基本资源。

我们也千万不能忘了,古典文学很伟大,但古典文化秩序说到底是高度阶级化的。为什么文学革命要从坚决打掉文言文开始?文言文很伟大,但问题是文言文就是“黑话”。

李翔:掌握起来门槛是非常高的。

李敬泽:对,只要掌握了文言文,在这个社会中你是人上人。文言文是人上人相互之间的话,是对人下人建立壁垒,咱俩是秀才,咱俩说话仆人听不懂,这是根本的文化设置和社会设置。在这个意义上,五四是要干掉文言文的,不干掉我们怎么能成为一个召唤起全民族、全体人民的现代国家?

五四的这些根本设定和它的初心,我觉得没有错,也是必须的。让咱们穿越回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这么干。你面对的是千年以来巨大的文化权力,要推倒它,一定要做出激烈的动作。

李翔:对,用罗马拼音来代替汉字的书写系统。

李敬泽:也不必认真,他们也就是在做激烈的动作。就像鲁迅说的,你说要搬个椅子,大家不同意,搬个桌子,大家也不同意,你说要拆房子了,行,那咱就搬个桌子吧。必须在它的革命逻辑里去理解它的激进性。钱玄同主张废汉字,他是认真的吗?我觉得不必太当真,但是他的焦虑肯定是认真的。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所有人肯定都承受着新文化运动的遗产,是在他们开辟的天地里往前走。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对他们过于激进的东西确实需要注意。实际上,很多也是我们大家大而化之,后来指认和建构的。比如认为五四是推倒传统,实际上是不对的,它所做的是重新建构传统,或者是为了现代重新发明传统。比如我们现在讲的四部古典小说,完全是新文化运动“发明”的。

李翔:您指的是四大名著?

李敬泽:对,四大名著完全是五四发明的。固然早就写出来了,但一直没地位,五四之前没人说它们是伟大经典,不登大雅之堂。新文化运动之后,胡适、鲁迅这些人才把它们确立为伟大的古典小说,这就是从现代出发,去重新发现和重新确立传统。

1919年底,胡适提出“整理国故”,为什么?不是他们忽然有了兴趣要去翻故纸堆,是因为整理国故和五四的现代规划一致,是要重新勘探和建构我们的传统。其实我们现在谈到的传统,大部分是被五四重新建构的。

传统不是家里的传家宝、坛坛罐罐供在那里,传统是在历史和文化的发展中,被一代一代人不断重新发明,重新给它以活力,重新建构它的意义,这就是我们说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得蠢到和疯到什么程度,才说要断掉传统?实际上也断不掉,但肯定是每个时代不断地去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供在正堂上的牌位,我们觉得应该挪走,重新摆上另外一些。原来有一些边缘的东西被重新发现,重新估定它的价值和意义。比如我们现在讲唐诗宋词元曲,但是直到1930年代北大开元曲课,还要被人骂,堂堂北大居然研究元曲这么恶俗的东西。也就是因为在现代视野下对文学有了全新看法,所以我们才认为《红楼梦》是伟大的、关汉卿是伟大的。

上河记

作者: 李敬泽 著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2-11

从大的时间尺度上看文学

李翔:80年代您称之为是“空白的焦虑”,这个说法我印象非常深刻。

李敬泽:80年代是一个重新接续的问题。因为中间经历了“文革”的10年,这是一个在文化上非常极端的激进化的时期,也造成了严重的空白,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大的历史颠簸之后,80年代肯定是本能地要去接回那个文脉,要回到“五四”的传统上去。

李翔:对于那一批作家而言,也是一种本能吗?

李敬泽:设身处地想一想,这其实既是高度自觉的,也是自然而然的。路走到那儿,肯定是要往这边拐,也并不很令人意外。

李翔:80年代之前的红色文学作品今天已经比较少被人谈论了,是吗?

李敬泽:我不这样认为,实际上在大众的阅读和记忆中,它们依然是活跃的,具有深刻的影响。我们可能需要对历史采取一个长时段的、比较复杂的看法。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不是笔直的一条路。中国的事确实难,我们是这样一个体量,这样一个规模,这样长的历史,这样庞大的复杂性,直到现在中国依然是一个超大规模、超级复杂的社会。这意味着你拍脑袋想出来的任何想法,面对的可能都是千变万化的情况。我们不是一条水渠,我们是一条宽得不得了的河流,这里面的暗流在向四面八方涌动。所以某种程度上讲,我也喜欢这种做事人的位置和做事的态度。

李翔:因为更理解复杂性?

李敬泽:当你真正面对具体人的具体事,你就知道单一的理念会有问题。在事的外头,你站得八丈远,或者站在高处,说应该这样,为什么不那样,但在里面,我知道这个事没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得面对很多的杂乱无章,各种各样的情况,最后结果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但它是我面对所有这些情况弄出来的一个东西。这还是咱们这点小事,进入大的历史运动的时候,恐怕更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我对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总是抱着一个怀疑的态度。把自己定义在做事的位置,也让我警惕理念的狂妄,我不认为历史和生活可以如此特别简单地变成一道选择题。

回到我们正在谈的话题,五六十年代非常激进的文化实践,其实从大的尺度看有它的道理,也有它的必然性和正当性。我们很难用一个简单的尺度去评判它。我还是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做事的人,在事的立场上看问题,事的立场就是实事求是,就是站在人类生活、人类具体的行动和活生生的经验中,去考量事情。站在事的立场上,我不会像一个刺猬型知识分子一样,动不动就说应该这样,你们为什么不那样。不用说大的选择,就是很具体的做一件事,公司里也有翘着腿说你应该怎样怎样的人,道理都对,但是他不做事,他不知道做事没那么容易。有时候我挺怕那种讲道理都对的人,事真不像他说的那样。

会饮记

作者: 李敬泽 著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08

李翔:我这么问,是因为我之前看到有人讲,他认为柳青《创业史》里面有几章比《白鹿原》写得要好,那个年代有很多很有才华的作家。

李敬泽:当然。在观念和想象的复杂的演进过程里,《白鹿原》也未尝不是对《创业史》的一个回应,《平凡的世界》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创业史》的回应。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必须说《创业史》是了不起的,以至于后面的人要回应它。

我们有时候确实是需要从一个大的尺度来看,而不是简单的下一个判断。有一段时间有的人动不动就说《创业史》写合作化运动,后来人民公社解散了,所以这个作品没意义。我觉得这也是蠢,或者说也是过于老实了。从一个根本的、大的尺度上看《创业史》,它的要害不是人民公社,这部作品根本上的问题,是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国家,几千年来的循环就是甭管怎么折腾,最后都是“人上人”和“人下人”。一个普通农民全部的生活理想就是要成为“人上人”。梁生宝的父亲梁三老汉,分了田、分了地,很快他就想着我怎么成为“人上人”。一代代人都在这个逻辑里,像王朝治乱循环一样,前一个王朝完蛋了,死了一大批人、空出一大片地,然后大家过去重新种地、重新盖房子,一开始大家一样穷,要不了多久就分出“人上人”和“人下人”。这不仅仅是一个社会现实,也是我们民族几千年来想象生活、想象未来的基本模式,它是牢固地在脑子里的,从文人到普通的农民,就是这么想象世界的。

这个时候在柳青的笔下,新中国一代人打开了一个新的逻辑。我们看梁生宝,他要想象,可不可以不这样?能不能有新的路、新的人?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革命性,也是绝对现代的。放在这样一个逻辑上看,我们怎么可以说柳青是没有意义的?怎么可以说柳青是不重要的?他一定是重要的,到现在我们也依然要回应他,依然要回应到梁生宝那儿,想象可不可以打破这个历史循环,探索新的生活和新的社会组织方式。这不是我们可以轻薄地说有没有价值的问题。历史不能假设,你不能站在一个后设的立场上下指导棋,我们需要理解当时他们为什么这么想这么做,但当然也绝不意味着经过这么多年我们还和他们一样想一样做,我们可能会对很多事有新的看法和新的判断。

李翔:托尔斯泰写的农奴制、贵族、沙皇,也都不存在了,但没有人会否认《战争与和平》的价值。

李敬泽:作品是由作家写出来的,但是它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在一代代读者的阅读中完成的。一个作品最终能否成为经典,可能在于它在不同时代回应不同境遇下一代代读者的问题的能力。因为这种回应,一代代的读者也在不断重新发明着经典。我们现在对《红楼梦》的理解,曹雪芹做梦也想不到。当然在作品意义上,伟大作家就是能够经受和容纳后世无数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语境中的重新阐述。

李翔:怎么看待伟大作家之间的彼此瞧不上?比如托尔斯泰就认为莎士比亚写得不好,纳博科夫认为《堂吉诃德》写得不好。

李敬泽:不必太认真。一个伟大作家需要找一个伟大的敌人,他是在确立伟大敌人的过程中确立自己。托尔斯泰要是说李敬泽写得不好,这算什么?我要是托尔斯泰,我的竞争者就是莎士比亚。这我觉得太好理解了。

每个作家私下里也会说我认为张三不怎么样,我对李四没感觉,都很正常。只不过在托尔斯泰那儿,以他的吨位,“敌人”的选择就是一个战略问题而不是趣味问题,当你选择什么样的对手时,你实际上也是在确立自己。莎士比亚在西方文学传统中是个神,所以托尔斯泰这个量级的作家一定要找他下手。

会议室与山丘

作者:李敬泽 著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8

80年代的庞然大物

李翔:您说过,80年代出现了很多经典作家,90年代出现了很多经典作品。

李敬泽:确实是这样,80年代使得一些作家获得了不可撼动的、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文化资本。直到现在能数得出来的,我们文学上的诸神,基本是80年代确立的。没有办法,这就是大势,我也恨不得早生10年,赶上那个大势,甚至我想我要是带着我现在的心智,穿越到五四,我就是一个巨人,这当然不可能。你现在觉得胡适的《尝试集》写得再烂——确实很烂,但它是现代第一部白话诗集,这个东西开天辟地,它是从无声中变有声,那你有什么好说的呢?当然话讲回来,五四时候识字的人多了去了,能写出《尝试集》的还真就是胡适,你别以为容易,现在看觉得容易,实际不容易。

80年代确立了一批作家,他们是大势锤炼出来的,确实有巨大的得天独厚之处。他们经验的宽阔性,所承受的历史变化的幅度,后来的作家很难再有。现在这一波一波的新人,当然才华是横溢的,但你一看简历都是某某大学毕业,然后在哪里工作。当然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是确实不容易有那种体量庞大的作家。

80年代很多作家我们也都忘了,但能留下来的就是大动物。也许我们现在真的就是精巧的小动物,这是客观的描述,不带褒贬。这就是时势,往往是没办法的。他们那种内在的丰沛和他们的力量,以至于后来人必须有超凡的大力才能跟他们对抗。

李翔:到现在还没有看到?

李敬泽:会有的。80年代肯定是出了一批庞然大物,至于说这些人的经典作品,确实常常是90年代产生的。这很正常,真正写出足够体量的作品需要时间。

李翔:《活着》是1993年,《长恨歌》是1995年,《白鹿原》是1995年,《废都》是1995年,《尘埃落定》是1998年。

李敬泽:《平凡的世界》也是90年代初完成,是在那条延长线上下来的。那些庞然大物,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立法者,他们和五四那一代有一些相近。五四那一代就是立法者,对事物、情感、世界作出言说,在他们前面没人说过、没人想过。

李翔:相当于为万物命名。

李敬泽:立法者和命名者。鲁迅的小说一出来,大家说,原来如此。从此世界不一样,因为我的眼光不一样了。新的经验和情感得到了命名,形成新的知觉结构,无数人从中照见自己、认识自己、塑造自己,这就是伟大的立法者。这样的文学艺术意义上的立法者确实会在巨大的社会变革中出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同时也经历着这样的文学的立法和命名。比如《平凡的世界》,在文学上可以推敲出很多毛病,但是它成为了一个时代经验和激情的命名者,直到现在还是。无数中国人看《平凡的世界》,不是为了欣赏美文,一定是从《平凡的世界》里面认出自己,进而塑造自己。

这一代作家处在一个特别紧要的位置上,前面是一个中断,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前无古人的变化进程。他们没有辜负这个历史机会,他们参与塑造了后面很多人的认知和情感结构。很多人通过这些作品学习怎么认识自己,作为一个孤独的人我们怎么领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和意义。他们既因缘际会,又能把握大势。立法者、命名者的资本和权威,你得使多大劲才能跟他们对抗、竞争?对于后来的写作者来说,我们很不幸是处于庞然大物的阴影之下。

咏而归

作者:李敬泽 著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7

李翔:您在编杂志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吗?可能也有这种对抗感吧?

李敬泽:那是作家自己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身处文化生产的前沿,永远需要一种敏感,一种责任感。我们这几代人都经历了沧海桑田,仅仅这40多年,中国由一个农业国变成了一个工业国,中国有五六亿人由乡村向城市迁移。说起来都是简单的数字,但你想这是多巨大的人类运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保持敏感,去想我们如何回应变化的现实,如何去给这复杂的经验命名。

这种社会的变化,是大规模的、史诗级别的,比如《平凡的世界》回应的真的就是一个史诗级别的人类运动。我们在日常经验中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更复杂、更细微、更分化的现实,但这个经验基础、它的内在结构中就包含着这个史诗级别的东西。你要如何做出文化上的反应,如何使人们心里的涌动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得到命名、回应和表达,如何把它放到一个更大的意义结构里去,我觉得这始终是我们的文化和文学要面对的课题。

所以从90年代直到现在,我始终在说,我们的作家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回应这个现实,这就是你的命数。这是你在这个历史中写作的意义所在。你必须面对。

李翔:90年代经典的作品出现的时候,像《白鹿原》《废都》当时也是有很大争议的。

李敬泽:当然有争议。《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废都》,争议都非常激烈,某种程度上到现在也没有平息。这样的命名,对现实的回应,永远是在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中,你也必定要经受回应和争辩。

李翔:它的争议,反而体现出它确实是在命名一个新的东西,是在回应巨大的命题。

李敬泽:对。文学的书写不是结束争议,某种程度上是开启了争议,或者叫开启了思考,把有些东西对象化了,使它成为思考的对象。一份重要的命名,等于是创造或者说打开了一个场域,有些东西在你没有写出的时候可能大家都心里有,但没有浮上来,现在由于你的书写,敞开了一个场域,使得大家纷纷开始表达。这本身就是很重大的意义。

青鸟故事集

作者:李敬泽 著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1

文学在精神生活里的中心性

李翔:从80年代开始有很多文学流派出现,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它们对今天的文学还有实际的影响吗?它们留下了什么遗产吗?

李敬泽:肯定有影响,很多时候,影响就像盐化在水里,你不能指出那是盐,但它是在的。比如80年代先锋文学给我们留下的绝不仅仅是那些小说,它可能已经体现在你打开电视看到的广告里,也许拍广告的人根本没有看过一本先锋文学的书,但是汉语中之所以有这样的表达方式,追根溯源,可能就来自于先锋文学,一个作家它打开了一个东西。

前些天和一个导演朋友谈起电影,为什么那些演员脸都那么瘦啊,像咱们这些胖脸上镜就没法儿看了,这里边预置了一套工业技术标准,机器就是那么造的,而这个标准是技术的,其实也是审美和政治的。你意识不到它,但它就是内在地规约你,文学的影响有时也是这样。比如莫言的影响,不仅仅是小说里讲了什么,你是不是喜欢那些故事和人物,莫言通过他的语言打开了、甚至改造了我们的感官。张艺谋最初改编《红高粱》,我想不仅是因为他看中了这个故事,而是它打开了新的感官世界。这是一个感官事件,由此逐渐形成了一个时代通行的感官方式和想象方式。电影里那个镜头是被莫言、苏童他们改造过的。你要去问现在的电影导演,他可能会说我没看过莫言、苏童,但是基因就是这么写定的。

那一代为什么是庞然大物?就在于他们的影响是基因级别上的影响,孩子确实不是你生的,但是基因确实是这么遗传下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已经是注定封神的作家。我开玩笑说,随便一个卖房子的广告文案身上都埋伏着一个海子或者北岛,他的想象和修辞,在海子和北岛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来抒情,来表达他对生活、对未来的展望?

所以文学绝不仅仅是这儿有一本小说,这个故事非常好。在一个大的尺度上,文学是不断打开一代代人想象世界、想象自己,再到表达自己、表达世界的新的角度、新的语言方式。现在文学界常说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本,有点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意思,但其实是不错的,这里边的前提,是如果人依然是一种语言的动物,语言决定着我们的根性,那么,文学就一定具有基础性的作用。衡量一个时代的文学厉不厉害、好不好,可能也在于这个时代的文学是不是打开了一些新的界面,是不是能够让你的命名和立法具有对后来的塑造作用。

包括王朔也是80年代末期为大家所熟悉的。我跟搞学术的人说,好好研究一下王朔对大众文化、对日常言谈的影响也很有价值。你翻90年代的报纸,甚至本世纪头10年的报纸,编辑、作者们即使没有读过王朔,也是在用王朔的腔调说话。

李翔:阿城会认为王朔的影响比先锋派还要大,他打了一个比方,就像吃饭,先锋派是你们这桌不带我吃,我在旁边另开一桌,王朔是直接坐到你们这一桌,把这桌搞乱。

李敬泽:王朔影响肯定大。李诞就说过他早年很喜欢王朔,实际上,现在脱口秀里那种与自我相处的姿态和方式最根溯源,就是从王朔那儿来的,一个人站在那里说自己,首先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别开不起玩笑。这种姿态是王朔的。

所以,从观念史、精神史的角度说,文学在中国人生活中的位置是非同一般的,这也是中国的特点。某种程度上讲,中国是一个没有中心性的宗教传统的文明,文学在古代传统里就有一个中心位置。文以载道,道和文是深刻地连在一起,互为表里的。到了现代,五四运动同时是一个文学运动。事后我们想想,五四运动何其大,解决的肯定不是一个文学的事,但它为什么从文学破题?文学在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活中,确实始终有一个中心性的位置。

李翔:这种中心性到今天还在吗?还是说受到了挑战?

李敬泽:我觉得实际还在。今年(2023年)春节档,两个热点:《流浪地球2》和《满江红》,都有一个文学的前文本。开玩笑说,你到网上去看看,大家其实全是文学青年。他可能不读小说,都不读文学,但是他的世界观、他的表达,他的情感方式,还是文学青年。

李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有一个说法,中国人有一种文学人格。

李敬泽:对,也许已经吵得翻天覆地,话题和文学也没有关系,但是你能感觉到所有参与者都是文学青年,或者文学中年老年,在一个文学会议室里讨论各种问题,所以我不认为文学现在就不重要了。它依然是我们精神和话语的基底。

李翔:但是它的显性的影响可能就弱了。

李敬泽:对,显性的影响肯定不如以前,但是隐性的影响依然存在,甚至伴随着互联网更为凸显。

李敬泽

网络文学和流行文学

李翔:说到互联网,您在一篇文章里面把1998年称为网络元年,还举了棉棉的例子,“带着醉意,带着一种说的冲动和兴致”。现在回头看,网络文学有给文学留下很深的印记吗?

李敬泽:概念是会漂移的,原来这块云彩下面是这些人,飘着飘着,云彩下已经不是这些人和这些事了,网络文学的变化也是这样。网络文学从1997、1998年开始,有人说从榕树下网站开始。早期的网络文学也没有超出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只不过不走刊物,直接发在互联网上。但飘着飘着,开始真正接入到商业、类型、通俗文学这样一个传统。聪明人意识到网络带来的新的机会,不仅是商业的,也是文化的。在网络条件下,大众读者就能够构成一种文化权力,他可能不需要你去从外面“普及”,自己就能生成新的文学的和想象的秩序。

从三十年代开始,大众化就是我们现代文化的焦点,但互联网的介入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发展到现在,网络文学已经和1998年谈论的完全不一样了,包括当时我们想象网络能够给文学带来什么,现在看来基本上全失败了。那个想象还是一个纯文学的想象,认为这会是一种文学的实验空间,最后发现它的结果是高度商业化的和大众化的。

我对此并无抵触。我不喜欢商业化,但我也知道,没有一个商业化机制的支持,整个现代意义上的文学都是不可能的。五四以来的建构中,对于大众化和通俗化有一种刻意的排斥,这种排斥几乎是建立在新文学的本能上的。这还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从胡适和鲁迅他们那儿开始,就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纯文学霸权。

比如张恨水就很郁闷。那时候张恨水的出版商在上海,隔一阵他就要坐津浦铁路到上海去结一次账,喝一回花酒,提一大兜子银元回北平,回北平就买了四合院。他当时非常受欢迎。鲁迅经常要在上海把最新的张恨水的小说买到,给他母亲寄到北平。也就是说,鲁迅的老妈是一个通俗文学读者,而不是新文学读者。但是张恨水在我们的纯文学道统中没有地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某种程度上讲,新的网络文学的勃兴势所必然。它是90年代大规模的城市化、商业化和市场化带来的。90年代已经可以看到端倪,包括金庸和港台作家的流行,都预示着这个趋势,但是我们原有的文化机制没有充分有效地回应它。我们这些人都是受纯文学影响,这种影响是从头到脚,渗入到骨髓和神经末梢的,所以没想到,想到了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结果到90年代末有了网络,遍地英雄自己冒出来了,然后资本的力量再把它一整理,才变成这样。

我们看到的是这么一个过程。我没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过程,这里面肯定有一些完全不在我们原来的文学想象里,比如一个作家一天写1万字,年复一年地写。但后来我也理解了,因为这种网上的、类型化的阅读和我们过去那种纯文学的阅读姿态完全不同,文学和读者的相处方式完全不一样。它是一个陪伴关系,你要跟着一个作品两三年,每天闲暇时看一会儿,跟着它走向完成。你和作者的约定其实和纯文学是很不相同的,你也没期望这个作者是托尔斯泰,在这个过程中它当然不是字字珠玑,句句精雕细刻,读者甚至需要它”水”。因为阅读姿势不一样,我并不是正襟危坐在读一个伟大作品,我就是躺在这儿翻的,太精致、太细密、太困难的话,我就不得不睡着或者坐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网络文学开辟了一些新的想象空间和文化空间。

李敬泽

李翔:在您身上看不到这种所谓的纯文学的话语霸权。您在编《人民文学》时发了很多新作家的作品,甚至还发了郭敬明的作品。

李敬泽:当我们身处一个文化创造和生产的前沿位置时,一定不要架子端得太大,以至于自己把自己搞成了一座雕像。雕像当然是很舒服的,但雕像的问题是不动,不能对变动的世界作出反应。面对人类生活和人类经验的巨大变化,随时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是很重要的。

李翔:您当年在《人民文学》上发郭敬明的小说,当时应该是轰动的吧?

李敬泽:一般来说,我作为主编尽职尽责。我的编辑们都认为近乎“变态”。我所有稿子都是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在这个过程中提笔随时删改。但郭敬明的小说可能是个例外,无从改起,也就罢了。

为什么要发?因为无论一个刊物还是一个机构,不破不立,有的时候需要用一个姿势、一个行动来“破”。就像一个人,永远正襟危坐不行,也需要翘二郎腿。发他的小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他的小说,是我那时觉得我要“破”一下。为什么不可以呢?办一个刊物,已经让人很明确知道你就是什么样的时候,可能就需要“破”一下,你安知我一定就是这样?

李翔:您印象中发谁的作品当时是比较轰动的,一堆人会过来问的?

李敬泽:不会有多少人跑到这儿来问我,我多高冷啊(笑)。当然有的发出去会有比较强的反响,对于编刊物的人来说,这一年的事,有的无声无息,有的有一点反响,有的有一些争议,这都是常态。

李敬泽散文

作者:李敬泽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01

非虚构

李翔:会有不少人把“非虚构”跟您关联在一起,回头看您会觉得当年在《人民文学》提倡的“非虚构”,今天效果怎么样?有给整个文学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吗?影响有多大?

李敬泽:办刊物始终有一个冲动,就是需要有概念,需要立旗号。现在回过来看,“非虚构”应该是一个成功的旗号。八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整天立旗号,一般都是刊物提出来,但很多旗号和命名,甚至在当时就已经失效了,没什么持续的影响和意义。”非虚构“现在看,它重要的还不是一个旗号,而是打开了一个空间。

李翔:打开一个空间?

李敬泽:“非虚构”这个词不是我发明的,也不是我引入中国文学的,但是在我的行动下,这个空间忽然被大家清晰地意识到了,很多人由此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想干、能干的是什么。现在“非虚构”的名下,已经不仅仅是文学写作,而是很宽泛意义的写作,包括新闻写作、人类学和民族志的写作,它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具有自觉性的空间。我估计在图书市场上,以“非虚构”为名的作品,在总的体量上迟早要超过新出的小说,这让我觉得它是一个有意义的事。

好多事是各种因缘际会,并不是清晰的规划好的。最初我在《人民文学》设“非虚构”栏目也是这样。我发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是韩石山的回忆录。一部作品拿过来,你总要把它放到一个栏目里。一个期刊总要有栏目,就像房间里总要有柜子,柜子上要有抽屉,你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在一个个抽屉里,这样才有一个秩序。

这个作品要放在什么抽屉里?可以就叫“回忆录”,但我总觉得“回忆录”这个名字在一个刊物里很难持续,不具生长性,于是就想了一个“非虚构”。当时也不是很把这个说法当回事。真正当个事去做,是大概隔了两三个月,梁鸿拿了她的《中国在梁庄》过来。梁鸿当时也没有说它是非虚构,她写的时候也不是说我要写成非虚构。这是我出的主意,“这就叫非虚构,《中国在梁庄》就是非虚构”,然后它就真的是“非虚构”了。

我当时接受采访,很多人来问我非虚构是什么,我就回答,非虚构是什么不是我规定的,而是前面有一片空地,现在插了杆旗,让大家都来说它应该是什么。现在看,这个概念是这么多年来一个罕见的有效的概念。特别是很多写作者已经形成了一种自觉,自觉地认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对于出版,它也变成了一个类型。这应该是一个大概率能留得下去的概念,渐渐真是个事儿了。

李翔:您刚开始设计这个栏目的时候,没有想到《冷血》《刽子手之歌》《夜幕下的大军》这样的作品吗?

李敬泽:那我倒是想到了。想到“非虚构”这个词,也是因为我对美国非虚构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我们这一代人基本都读过《伊甸园之门》。包括有一段时间我对汤姆·沃尔夫很感兴趣,一开始还不是因为“非虚构”,而是因为他的建筑评论。我有一段时间对建筑很感兴趣,汤姆·沃尔夫对现代主义建筑的批评很有名。当然我也知道汤姆·沃尔夫的“新新闻主义”。诺曼·梅勒我读得比较全,很喜欢他的《刽子手之歌》。

所以,我知道这是一个想先把“非虚构”立在那里,当然,同时也是对于纪实文学命名秩序有一个很朴素的不满。

李翔:之前应该是叫纪实文学、报告文学。

李敬泽:对。我那会儿又年轻又气盛,觉得这也太没范儿了,我起个有范儿的名字吧。起这个名字时,心里已经有了那些东西在,所以后来我一看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我说,这个就是“非虚构”。

李翔:您在做编辑的时候发了那么多的作品,有没有出乎您意料的非常受欢迎的作品?

李敬泽:说老实话,真正受欢迎的某种意义上都是出乎意料。出一个爆款的小说或者图书,事后说是精心策划,那都是事后分析,你没法总押中宝。当然会有一个基本判断,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作品或者重量级的作品,但至于它后来是什么命运,哪片云彩有雨,事先你哪猜得出来?前几天碰到人还聊起一本书的命运,老莫(莫言)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晚熟的人》。谁都想不到,这本书现在已经卖到120万册。老莫得诺贝尔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在这期间他的书卖得也是有的好有的不好。《晚熟的人》最初我去站台,也没想到它能卖120万。事后回顾,总能找出道理,但是事先说想好了这就是一个爆款,我觉得都是望天打卦。包括《梁庄》,后来它的影响到了这样一个程度,其实我也没想到。

晚熟的人

作者:莫言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7

李翔:也是出乎意料的?

李敬泽:是。但你事后想,它是有道理的。可以说从《平凡的世界》一直到《中国在梁庄》,再到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依然是在一个大的社会脉络里,有力地踩中了那个点,但就作者和编者来讲,未必是那么仔细琢磨后的结果。文学之所以有意思,恰恰也是常常在开盲盒。出版业的一些爆款,真的是踩上的和撞上的,包括电影,要投几个亿进去,事先得琢磨成啥样,但最后也许会赔得精光,同时你永远不知道为什么一部小成本电影不知道拨中哪根神经,一下子就能红。

李翔:李娟的受欢迎也是盲盒吗?

李敬泽:李娟有特殊的才华这对我来说不是盲盒,我说过我在这件事上是自信的,从不走眼。李娟的作品最早能够上到全国性杂志,是从我开始的,我记不清了,好像就是叫《九篇雪》的那么一组散文。她当时还在阿勒泰山里,那个文字我一看就知道是天籁,老天爷赏饭的,没办法,不是我这种读了一肚子书的人发个狠就能写出来的。你不用想她能不能红,一看就知道这是你必须抓住的,这个文字,还有什么好讲的?所以就像刚才讲的,哪能说我发现了李娟?只不过是你碰上了。李娟不用你发现,因为她的才华的光芒就在那儿。

诺贝尔文学奖

李翔:莫言拿诺奖对中国文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吗?这也是一个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李敬泽:这种事没有什么迟早和必然。假设让我去操持诺贝尔文学奖,在全世界范围的作家里,我可选择的作家多了,这里面也未必有什么清晰确切的逻辑。但是老莫毋庸置疑是一个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中国当代作家,他得奖那天我一口气喝了半斤酒,高兴。

李翔:最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的作家基本都是偏冷门的,您自己也参与很多评奖,能理解这种行为吗?

李敬泽:能。我不认为他们是处心积虑的要做什么事,他们也是一群人,一人一个心思,所以有些结果以我的经验也可以理解。你和二三十个搞文学的人一块商量个事,容易吗?(笑)你跟一群各有想法各有主见又很固执的人在一起讨论,一定是一个极麻烦的过程,有商谈,有妥协。所以我老说不要有评奖浪漫主义,假设这个世界上有一部最好的作品,咱们评出来,怎么可能?《红楼梦》都有人很不喜欢。

就文学艺术来讲,长时段而言,读者、一代一代的读者是评判者,短时段而言,那就是各种趣味和判断的复杂争辩。本来你喜欢一个作家,这是多么简单清晰的事,但如果你和你爸妈、你的妻子孩子一起选一个最喜欢的作家,这事就很难。所以我能想象得到他们的争辩和博弈。有时候各持己见,顶在那里,有些大作家可能死都评不上。比如我很喜欢阿特伍德,但我估计她就评不上,一定是在瑞典文学院的结构里,有两到三个特别讨厌她的人,没法妥协。这和阿特伍德是不是伟大作家没关系。包括那个摇滚歌手——

李翔:鲍勃·迪伦。

李敬泽:在评奖结果出来前几天,看到他列在名单上,我就说,搞不好就是他。为什么?第一他列突然在名单上必定有道理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把他列上;第二如果我是诺奖评委,也许我就选择给他,我也得“破”一下。我估计也是各种相持不下之后,有一两个评委说,不行就颁给迪伦吧,咱们就“破”一下。有那么一把尺子可以告诉你迪伦比阿特伍德伟大吗?没有。当然,在诺贝尔奖这样的平台上,很差也不容易——再当然,要让我看,我觉得有的也真是很差。(笑)

李翔:比如呢?

李敬泽:比如有一年给了门罗。门罗是好作家,但是不合我的趣味。我不喜欢门罗那样在一个枣核上精雕细刻的风格,她太像契诃夫,而阿赫马托娃也嫌契诃夫灰扑扑。我喜欢契诃夫,但现在我有点理解阿赫马托娃,我还是宁可选择阿特伍德这样的作家,她是阿赫马托娃的同类。还有一年给了耶利内克,我看了十几页,完全看不下去。这纯属个人趣味,没什么道理可言,所以也不能当做严肃的评论。

李翔:我们就很难想象茅盾文学奖要颁给崔健、罗大佑。

李敬泽:那当然,他们也不写长篇小说。你这相当于微博上有人强烈要求把电影奖颁给张颂文,张颂文很无辜地回答:“《狂飙》是电视剧。”(笑)

李翔:迪伦也没写长篇小说。

李敬泽: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一个长篇小说奖,它是一个宽泛的多门类的文学奖。对于诺贝尔文学奖这样已经有了100多年历史的奖项,它有“破”的资本,当然这个“破”也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和强烈的不满。

我在春秋遇见的人和神

作者: 李敬泽 著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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