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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鹤》徐心蕊
秋水文学社
2024-10-18 12:55:10
                         渡鹤
      “哗——”混着腥臭味的脏水被当头浇在脸上,骤然间腿上传来的刀尖剐肉般的刺痛感让阿檀硬生生从昏睡中清醒。还不等他睁开眼,一只粗砺的大手薅着他的辫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这小子清醒了么,没醒就再泼。”昏昏沉沉间,头顶响起了一个声音,阿檀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到一个瘦高个站在面前。这人穿着身鸦青色的道袍,袍子很干净,却有些发白发皱,一双丹凤眼、两道入鬓眉显得仙风道骨,只是此时这双眼睛半眯着盯着他,阴鹜至极。
      “看样子可能是发了热,瞧着小少爷皮薄肉嫩的,被咱们这样折腾,也是正常。”说话的是个身形圆润的国方脸,话里夹杂着让阿檀听不懂的口音,正站在瘦道士身侧看着他,本就不大的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道褶子。
      “呔,去他奶奶个腿儿,还小少爷,他爹都忘了这个鳖羔子了吧。”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这汉子形容粗夯,手中拿着盛满水的瓢,看样子是准备再朝阿檀泼过去。
      “这不是已经把他腿废了吗,明天等他好些,就让他继续上街去,说不定还能让他爹看见来赎他。”随着国方脸的话音落下,汉子瞪了阿檀一眼,狠狠摔下手中的瓢,骂骂咧咧的走了出去,“老子去给他弄点药,别死了,到时候全在他爹身上要回来。
      茅屋里又暗又脏又闷,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喘不过气。
      国字脸看见阿檀清醒了些,弯腰蹲到他身前,甚至还帮他整了整凌乱不堪的衣衫。原本精致的锦绸马褂此时已粘满了血迹和脏污,国字脸却好像全然不在乎,手掌抚过那衣衫上用金线勾勒的纹饰,眼中的热切似要化为实质,“你之前说你爹会来赎你,我可是信了,但现在他没来,我就只能废你一条腿了,你现在好好听话,我留你一口饭吃,至于你爹来不来,就看你的造化了。”说着,拍了拍阿檀的脸,转头同瘦高个说了几句,便一同走出了门。
      随着“吱呀——”一声,屋里又重新归于静寂。
      阿檀的意识终于回笼,他开始回想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个半月前的元宵灯会上,一个道士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在路边表演。那道士像圈牲畜一般用铁链套住女童的脖颈,女童穿着华美飘逸的大袖衫,顶着鲜红的冠羽于道士的箫音中起舞,抬袖间却露出一双鹤翼,墨翅雪羽,初初展开便惊得人群或惊叹或后退。有胆大的人凑近去瞧,趁女童不注意抓住了她的“翅膀”,使劲一拽,在女童的痛呼声中,几片残羽飘飘荡荡,被风一卷,落到了阿檀脚边。
      “那翅膀是真的!”“她是妖怪吗?”面对惊慌的众人,瘦道士抬高声音慢悠悠的解释,称女童是他无意中寻到的“天生灵物”,若借其以金银宝器之物成祭,便可向上天祈福,而“祭祀”就是把祭品掷于灵物身上即可。此言一出,人群鼎沸,纷纷向那个女童掷去金银细软、零碎铜钱,中间还时不时夹上几颗不起眼的石子。女童木然的看着狂热的众人,口中不时溢出凄厉的鸣叫。那瘦道士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女童被众人砸的摇摇晃晃,仅在有东西要砸到女孩脸上的时候才出手拉过女童。
      阿檀有些气愤,想要上前劝阻沸腾的人群,却猛地被人捂住口鼻拖走。再睁眼,就是那个粗汉子拿着砍刀问国方脸要怎么“处理”他,是要“拐子”还是要“瘸子”,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在第一时间说明了他的身份,哭号着跟他们再三说他父亲一定会来赎他……最开始的一个月里他们只是把阿檀关起来,直到前几天,他们突然扭折了他的腿又接上,然后逼着他上街乞讨,当天夜里,他看到父亲带着弟弟在街市上玩耍,好像他从来没有弄丢过另一个孩子。    “嘚嘚”——阿檀的思绪被打断,他扶着墙挪到窗台,掀开已经不成样子的窗棱,入眼的便是一枚小巧的银戒指,不一会儿,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探进窗子,嘴里衔着个纸包。阿檀接过打开,是半块黑窝头,他贴近窗户,小声说了句“多谢”。
      按照这儿的规矩,谁讨不上钱就没饭吃,可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会乞讨?因此他着实狠狠饿了几天。直到有天,这个女童偷偷在窗台放了块干饼,此后这女童每日都来,只是从来不同他说话,仅用脑袋“嘚嘚”的撞几下窗户,然后把食物和“宝贝”衔到窗台上。尽管没有交流,女童对阿檀也越发亲昵,阿檀还给女童起了个名字“阿鹤”,阿鹤当即便用小脑袋和阿檀碰了碰,骤然亮起的眼睛让阿檀想起他小时爱玩的玻璃珠,亮晶晶的。
      阿檀啃完窝头,沉重的身体又带着他陷入了昏睡中。第二天一早,阿檀就被粗汉子泼醒,扔到了街上。好在他长得好,人家看他格外可怜,总会多给些钱。吃饭时,其他乞儿告诉他,阿鹤是被她的父母五个铜板卖来的,瘦道士为了装神弄鬼骗钱,砍断她的胳膊再接上鹤翅,还让她像鸟儿一样吃饭、鸣叫……阿檀听了,之后每次“祭祀”的时候,他总是悄悄为阿鹤挡去夹杂着掷来的石头,他知道,阿鹤其实很怕疼,只是她不会哭。
      瘦道士看见了,也乐得躲避被投掷,人不多时便把阿鹤的链子交给阿檀,让他代为看管,甚至有时还会离开一小会儿去“松快松快”,而阿鹤也很欢喜,她不会说话,只能用脑袋碰碰阿檀,眼睛里盛满他的身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檀越来越熟悉现在的生活,偶然会望着家的方向发呆。瘦道士带着他们从北边走到南边,又从南边走回来,回到原先的地方时,阿檀的腿已经能瘸着疾走了,只是他没告诉任何人。
      又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凉爽而热闹,街市熙熙攘攘,孩童们拉着大人的手甩来甩去,时不时的像泥鳅一样在大人的惊呼声中挤进喧闹的人群。瘦道士早已习惯躲懒,一如既往的把阿鹤的链子交给阿檀。依旧是以往的表演,只是这次表演了一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喧闹声,紧接着便是涌来的人潮。阿檀望见远处凶厉陌生的官兵,又瞧着挤在人群中无法过来的瘦道士,紧了紧手中的铁链,心一横,把阿鹤推向混乱的人群,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他听见瘦高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听见人群中骤然放大的惊异声,听见了……阿檀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阿鹤没有叫也没有哭,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人群中央被来回推拽、撕扯,那双曾流光溢彩的玻璃眼如今倒映着张牙舞爪的人群以及——形容扭曲的阿檀。阿檀狠狠扭过头,用尽全力向前方跑去。
      若干年后,拍卖会上拍卖师向观众介绍着压轴展品:“这幅图是清末民初的慈善家贺檀先生晚年所作,贺檀先生因曾被拐卖,一生致力于慈善事业,晚年极爱画鹤,这幅仙鹤图便是他本人最珍爱的画稿……”拍卖师拉开幕布,一只仙鹤隐在倾泻的天光中,羽翅微张,鹤颈微抬,殷红如血的肉冠衬着它的眸子漆黑如墨,似悲似喜地俯视着它所见的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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