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名家.张执浩:辜负与长情 武汉文联
淮南子文学
2025-05-31 04:47:30

张执浩:辜负与长情


图片

摄影/陈亮


但凡时间与天气条件允许,黄昏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武昌江滩散步。数十年如一日的惯性生活,早已将我的精神空间锻压、塑造成了某种眺望的姿势:由此及彼,由下而上,由内而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姿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了我的写作风格与气质。在我这里,武汉早已不再是一座由楼林、衢巷、江湖和人潮构成的迷宫,而是一座烟霞弥漫、张弛有度的人生修罗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与我一样,面对武汉的庞杂、开阔和真实,总是感觉心有千言万语,却殊难成文;或者说,无论你怎样表达,最后都只能触及到她的吉光片羽。一叶障目的痛苦既是一种生活常态,也是我们终将接受、必须顺应的现实。我也是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整整四十年后,才蓦然意识到,倘若现在我仍然无法和盘托出自己内心里的真实感受,那么,这四十年的光阴,将如夜幕下悄然涌动的江水,看似绵绵不绝,其实早就倏忽而逝了。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霓裳颂》的文章,其中有过这样一段描述:“你一定有过独坐江畔的时刻。夜行的货轮、闪烁的航标,一群人在黑暗的江心哇哇怪叫着上溯,另外几个人则如剪影般沉默着,伫立在蚊虫飞舞的船舷边,顺流而下。江鸥低徊,像一些哀怨难遣的纸片,穿梭在铅灰色的云翳和虚空里。钢缆绷得像一根过分紧张的琴弦,弹拨着风声,一次次将试图离岸的趸船拽回……这应该是平湖门、中华路或月亮湾码头的真实夜景,你只需在江畔坐上一次,便会永生难忘。武汉这座城市总是以这样一些迷离、恍惚、斑驳的场景嵌入我们的脑海,让你很难从整体上来把握它的庞大与真实。过往的轮渡,嘈杂的广场舞,运送着呼啸声的铁轨碾过我们头顶,从此处盘旋而上又自彼处蜿蜒而下的车流,慌张的人群你推我搡,一大早就端着一次性饭盒的上班族,匆匆穿过马路,边走边吃,傍晚,又见他们手拎菜薹或藕簪一摇一摆地归来……人群像一个永远在发酵的面团,时间就是那双壮硕的和面的大手,却没有留下任何指模,也不知它何时应该停下。”在我看来,由两江三镇所构成的这种城市格局,表面上是一种对峙或分离,其实暗含着百川归海的道理。也就是说,当我们在谈论武汉的文化和精神内涵时,多元、碎片、去中心化,都不过是一种显在的表象,而潜藏在这种表象之下的,应该是水滴一般不断聚散、挥发,又重新凝聚在一起的江湖意志,是那种百折不挠的生命韧性,以及从日常烟火中缓缓升腾出来的诗性。


图片

摄影/柳琴玲


我越来越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固守在黄鹤楼下,在同一座院子里居住和生活,并不全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其中一定蕴含了某种命运的力量。尽管我曾在许多场合抱怨过,作为一位当代诗人,生活在黄鹤楼下是一桩悲催的事情。但仔细想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传统巨大而无形的压力,始终在磨砺、培育着我们的心志和抗压能力,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所谓“物色分留待老夫”,正是这种压力之下的自我精神纾解,结出的果实尽管难以下咽,却又津津有味。而黄鹤楼作为武汉的文化与精神符号,在从军事瞭望台到独立观景楼的角色转化过程中,也最大程度上释放出了这座精神地标的象征性意义。建造,摧毁,再重建……,从来不是命运的简单循环,而是根植在人类内心深处对某种幻象的热忱渴望,它以实有的形式矗立在我们眼前,却指向了另外一个巨大又虚拟的空间。因此,每次登临黄鹤楼,我都有一种被托举之感,我都会凭栏眺望对岸的龙王庙,汉水的入江口,目光由此上溯,可以一直望见“长安”。我相信,这是一种古老的挥之不去的乡愁,而这样的愁绪,既是这座楼提供给每一位登临者的精神视觉,也是每一位登临者打通昨我与今我的必然选择。从“长安不见使人愁”到“且把他乡作故乡”,我们在黄鹤楼上所看见的一切,也终将需要在黄鹤楼下落地生根。


图片

摄影/何义


而对于写作者而言,真正的挑战或许还在于,如何将个人生活融入到这座城市的文明进程中,在此消彼长的复杂情景里感受众生的心灵变迁。一边是“从来都是如此”的絮叨,一边是“每天都不一样”的召唤,当两种城市景观混搭、并置在我们眼前时,除了写什么、如何写之外,更重要的是,你还得必须去反复追问:为什么要写?不写是不是意味着泥牛入海,写了是不是就能摆脱这终极的命运?

多年以前,当我决定在这座城市里终老时,就曾暗自告诉自己,一定要摆脱“寄居蟹”的身份,成为反客为主的那个人;而多年以后,当我漫步于黄昏里的江滩,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还能隐约看见当年那个骑自行车的长发青年,前筐里装着一颗不停滚动的球白菜,脸上荡漾着清贫、干净的笑容。几乎没有人会在意,生存给予你的悲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内化为生活动力的,而只有当你真正有能力去识别生存与生活之间的鸿沟时,你才会重新想起卡夫卡曾经的告诫,他说: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的罪都与此有关,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因为缺乏耐心,他们被逐出了天堂;因为漫不经心,他们回不去了。是的,在这座沸腾的乃至水深火热的城市里,惟有耐心才能确保我们与生活达成最后的和解,给予你在放弃高蹈的同时,获得了日常生活的神性与庄重,而你也将由此进入到生活的内部,在一饭一蔬一箪一食的过程中体味出生命的真味;也惟有专注于身边、眼前的这些琐屑之物,用心倾情去感受你正在经受的每一轮月升日落,你才能真正懂得怜惜,并珍视岁月馈赠甚或强加于你的一切。

“每当落日彻底隐没/我被江风吹过的脸上/都荡漾着愿赌服输的表情”(《日落汉阳》)。每当我带着自省,结束了又一个两手空空的一日,往家的方向走去时,沉闷的汽笛声在江面上拉响,满城的灯火正在我身后陆续点燃:“夜色中,人间斑驳迷离,看不到/尽头在哪里,也/很难确定哪一盏灯火/是必须的,而哪一盏/无所谓……”(《极目》)。与其说四十年是一个时间概念,不妨说是一个空间概念,而这个空间的内部,显然塞满了我关于这座城市的各种记忆:从桂子山到黄鹤楼,从解放路到解放公园路,从都司湖到后官湖,从长春观到归元寺,从马房山到石门峰……各种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如一颗颗词语的陨石,在脑际飞旋,等候着,化成我笔下的感喟,缀连成一首首长情之诗。而我岂能不知,辜负总是人生的铁律,但写作者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他总能在回首往事时,用真心换得造物主的原宥。


两湖书院

2025年4月18日



END



出品:武汉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新媒体中心
监制:刘豫   编辑:钱平 唐语和
来源:书香武汉

免责声明:本文由顶端号作者上传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顶端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如文章内容涉及侵权或其他问题,请30日内与本平台联系,反映情况属实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
热评
暂无评论,去APP抢占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