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诗派:构筑AI语境下的新实践诗学
张延文
《庄子·知北游》中有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这里提醒我们时光飞逝,在这天地之间,生命需遵从自然之道,方能有所留驻。2015年初,我和谯达摩相聚于嵩山少林寺,酝酿成立"北京诗派"。2016年端午节,"北京诗派"正式成立。从谋划至今,北京诗派已十年有余。我与谯达摩早年于网络诗歌论坛相识,至今已二十余年。"北京诗派"能够成型,也和我们以及其他同侪诗友之前的共同努力积累有关。2023年9月,《诸神醉了——北京诗派代表诗人作品选》正式由香港长江出版社出版。书中,谯达摩在《北京诗派:中国后现代主义诗学的诞生》一文中,阐述了北京诗派的后现代主义诗学宗旨。如今,这部《诸神之旅——北京诗派:作品与阐释》的编撰和推出,既是北京诗派成员近期诗歌作品的一次集中展示,也是北京诗派诗学理论的深化和拓展,具有重要诗学意义。
和《诸神醉了——北京诗派代表诗人作品选》相比,《诸神之旅——北京诗派:作品与阐释》入选诗人和作品的范围要扩大得多,前者入选的诗人在后者当中就是"北斗七星"栏目中的七位北京诗派的代表性诗人,包括温皓然、戴潍娜、刘文旋、上帝的拇指、孔庆东、谯达摩、喻子涵。《诸神之旅——北京诗派:作品与阐释》作品卷除了"北斗七星"外,还有"九大行星"、"十八罗汉"、"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星"、"纪念碑"与"十二星座",共计112位诗人的作品入选。本书入选诗人的年龄跨度大,年龄最大的出生于1933年,最小的是2017年;涵盖的地域广,国内的绝大部分省市以及港台地区,以及海外的美日等地的诗人均有所收录。本书入选的诗歌作品风格多元,主题和审美上都非常丰富。这也就意味着,北京诗派的诗人阵容日益强大,创作颇丰,诗学精神上也更加趋于开放、包容。
温皓然的诗歌善于将古典美学与现代哲思融合,入选的作品主要是两组,分别为《神诫》和《金陵十二钗》。《神诫》中的《光芒的诞生》写到:
混沌初分,耀眼的光明已经闪烁在
缥缈的西弥洞外
虚空神在洞中呼阴吐阳
阴阳二气在洞外
凝结了亿万年
灵山,开始现形
虚空神化成人形
始更名为:地母
地母神,生天、地、日、月
地母神,生仙、神、圣人
地母神,生成天地和万物
地母神,苦孕正气治乾坤
地母神,深深地、深深地俯伏下去
甘愿做万物的托举者和承载者
地母神主要指后土娘娘,是道教"四御"尊神之一,与玉皇大帝并列,主宰大地山川,掌阴阳、育万物 。道教经典《云笈七签》描述其"含弘光大,柔顺利贞"。温皓然的诗歌将超然融入经验,将神话代入现实,融汇三教,颇具慧心,立正识正念,有大清明之境。温皓然诗歌之外,还擅长小说创作,续写的《红楼梦》后20回饱受赞誉。这组关于红楼梦人物的诗歌也别具一格。《金陵十二钗之贾探春》:
和亲的美人,身着锦绣
仿佛擎剑的刺客
漫天飘荡的风筝
渴望在苍天里寻找一场彻底的自由
低头一看,筝线却被人紧紧地攥在手心
送亲的队伍,通衢越巷
却不会有一人能拿得出一把
可以为她打开金枷的钥匙
和番远嫁,出自一颗最高贵的头颅
她嘴角的笑意,咔嚓剪断了籰子
放走了厄运和病根儿的竹剪——
在风中,随风而逝
一上玉关道
天涯去不归——
和亲的美人,一颗孤零零的星
她的泪水飘落在风中
割伤了风的眼
割断了回家的路
她多想:"用那颗星把森林点燃
然后和它们一起毁灭
就像天空中的闪电——"
作为《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之一的贾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发起海棠诗社,代管大观园时推行改革,可惜仍然无法摆脱和番远嫁的命运,也挽救不了江河日下的贾家。这首诗集中描写贾探春远嫁时的场景,人物情感和环境之间的强烈冲突得以加强,突出了悖谬式的反讽,来展示悲剧之美和生存之思。
戴潍娜,生于江苏南通,毕业于牛津大学,其诗歌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也有现代知识女性的智性,以及多元文化背景带来的反思和独立。《问题》写到:
这世上最复杂的问题,
不是黑与白的问题,
是白与白的问题——
善与善联手酿造的悲剧
黑与白的二元对立将事物划分为非此即彼、相互排斥的简化模式,更是进一步演化为光明与黑暗、善与恶、是与非等对立范畴。真正的问题在于,黑与白的判定依据是什么,不同的认知主体会有不同的立场;更为要命的是,掌握主动者有机会将自身的立场设定为白,并且以"善"的名义去消除其对立面的"黑"。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讨论过的话题,在这里以诗意的方式表达出来:要避免将善良被抽象化、工具化后出现的异化状态。诗歌或许无法直接介入现实,但却可以通过情绪价值的共鸣对读者产生影响,从而让接受者对那些习焉不察的问题做出一定程度上的改善。戴潍娜的诗歌视野广阔,主题多元,有着宏大的抱负。比如这首《中年夏娃》:
人过三十,莫不是——
骑着老马穿越一座又一座腐坏的城市
跋山涉水,蹚过浑浊岁月
才来到 失落的欲望大殿
空荡的神殿 无人迎候
刮动起千年前的阴风号角
仿若一座废弃已久的女巨人身体
只有在铅裹的殿柱里
蛀空的女人,隐约洞见勇士凝固的肌腱
——单臂托举殿宇穹顶
这来自远古的男人,被惩罚永不倒下
跳下老马 拔刀出鞘
她决心释放这屹立到末日的俘虏
用锋刀 一笔一划
逼柱中人显形
一个人疆域的扩大,
必伴随另一个人的缩小
雕刀触到爱人周身的枝叶琮荣
在溽热的初夏,
女人缩小成一只幼兽,钻入
柱中勇士的胳肢窝底乘凉
石柱在头顶 生长为一条通天的道路——
如此四通八达,缀连起她过去的全部生活
恍若 从没有活过;
又恍若活在了今生的所有时刻;
开启一场朝向过去的旅行
绝望到底的石头再度迸涌生命
她刻出垂直的泪,陈年的齿饰
命令委顿的爱情重新焕发伟大
久远的酸楚轰然泯灭
废却的理想拔地嵯峨
连她的额头也再度皎洁
卷刃了,就继续用指甲用骨用血
解放一个人,讲述一则圣经或多重故事
柱中爱人重获柔软之时,
便是她不惜圣殿庙堂倾颓之日——
中年的夏娃,星河滚落间折断肋骨
——女人的肋骨 复活了一截顽石,
并给他取名亚当,
在失乐园的余韵之中
这首诗以"欲望神殿"的隐喻方式将一些古老的抽象的哲学命题具象化。《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主要是分两部分:上帝用地上的尘土创造了亚当,上帝见亚当孤独,便使他沉睡,取他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在蛇的引诱下,夏娃摘下伊甸园禁果食用,并分给亚当,二人眼睛明亮,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用无花果叶遮羞。上帝发现后,二人被逐出伊甸园。这个故事的主题包括:人类的起源,原罪,自由意志;隐含的主题包括两性的从属关系,原欲,以及堕落和救赎。戴潍娜的《中年夏娃》对其进行了重写,突出了时间对于生命的侵蚀,重新定义了两性关系,在此,亚当是夏娃被撞断的肋骨,神已经缺席了。性别在丧失了神圣后,没有什么可以永恒,意义在局限的范畴中生长。当下,对于性别意识、两性关系这些主题,全球诗歌当中都有所表达,因为这的确很重要,且很难有一个合理的答案。戴潍娜对于女性情感的表达非常细腻、传神,在《她周身幽僻角落里藏有许许多多游曳的鱼》中写到:
如果一个人身体70%由水泽构成
她体内僻远角落里一定藏有许多游曳的鱼
黑暗中发光的鱼群 从骨髓游至唇边
从隐蔽的湖泊 探出红色的鳍
又迅速返回脊背后的巢穴
如一个未投递的吻?不同意见?
抑或感应到不可思议,未知而美丽的危险
幸福尚未开始战栗。鱼群侵袭
——一次小型的精神失常
我的仓惶,渴念,嘤嘤腹语
我的莽闯,野性,傲视群敌
在沸腾的心湖中熔炼,悄悄冷却
鱼刺凝成铸铁,敲打炉体
随着被榨干的最后一滴汗,滑出体外
当我在雨天醒来对着爱人按下断裂的琴键;
大脑空白费解生活为何走到这里;
诧异身体一天天不属于自己;
那似乎是在等候——
鱼群捉摸不定的讯息
谁又注意到邻座姑娘迅速擦去的泪水,
里面有尾蒸发的小鱼
自始至终我被这些游来游去激起泡沫儿的鱼搅得心乱
它们不构成任何行动,也不会真正消失
却千真万确带走了一部分命运
"鱼"与欲望,"雨"与悲伤,构成了像喻关系。隐秘的欲望,向着未知的危险随机而动。个体的情感很容易被忽视,甚至漠视。世界往往被命运、集体意志等大词遮蔽个体的心灵世界。这首诗强调了个体情绪变化的重要性,对于他者的同情心的重要性,正是看似无序烦乱的个体意识,在影响着现实的走向。量子力学中的观测效应表明,意识可能影响微观粒子的行为;观测行为甚至可以"改变"粒子过去的路径,暗示时间非线性的因果倒置。诗歌具有很强的发现功能,诗歌通过看似非理性的语言方式来抵达世界的深层真实。这就是戴潍娜充满灵性的诗歌创作的奇妙所在,她以有意味的言语方式来触及理念的纯形式。
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性危机的回应,反映了技术时代文化逻辑的镜像化处境。后现代主义诗学是开放性的,在消解权威的同时,尝试进行意义重建。谯达摩是后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倡导者,也是后现代主义诗学的忠实的践行者。谯达摩通过多元化的方式对于传统和经典进行戏仿和重构,力图为技术化的时代祛魅,揭示存在与语言的深层内涵。谯达摩的《后现代十八拍》是其"十八拍"诗歌系列中的一组。"十八拍"的形式来自于《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相传是东汉女诗人蔡文姬的诗作,共18段乐章,融合了琴歌、骚体诗与胡地音乐, 是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之一。谯达摩的《后现代十八拍》是十八首诗的组合,结构形式不拘一格, 以口语化为主,在看似杂乱无章的表象下,组合起来却达到了丰富的立体重构效果,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多彩纷呈的日常与神性混溶、历史与现实映照、技术与神话同构的奇妙世界。
第一拍:我来到人间
我来到人间。赤条条来
穿开裆裤,露出鸟窝
露出小雀儿。呱呱坠地,谯家岩
杜鹃花开了,杜鹃,满山遍野
啼血:哦!煤油灯,牛,羊,还有猪。
群山沉没,整个世界在云里,在雾里,
在风里,在雨里。我——
要么在云雾之中,要么在风雨之中。
后来,某一天,上帝引导我
他告诉我:万物昙花一现。
而在我的视野之外,王维,李白,苏东坡
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变成了我,
变成了我的影子。
看,看样子,我已经
肉身成道
诗性思维与原始思维是人类早期认知世界的两种基本模式,两者交互渗透,构成了人类文化的深层结构。原始思维具有前逻辑性,强调神秘性与万物交感,具有具象化思维的特点。诗性思维依赖直觉与隐喻,具有非逻辑性。谯达摩的诗歌表达就具有鲜明的原始思维的特点,但又不局限于此。"肉身成道"强调通过身体实践(而非纯粹精神修炼)达到觉悟或超越。诗中表达的则是通过与具象世界的合一来达到身心灵方面的圆融之境。在一个日益技术化的时代,具身性认知越来越重要,认知是身体与环境的动态互动结果。具身智能的快速发展,更加强化了这种新的认知理念的趋势化发展的必然性。具身性认知让思维重回元初,人类和人工智能在思维的元初相遇,都具有一定的诗性思维的特质,世界在虚拟和现实,技术和神话之间快速融合。谯达摩的诗就天然具有这种具身性认知的特质,这既是后现代主义的表征,也是技术化革命的必然。
第五拍:光刻机
盘古开天辟地
光芒四射
光芒万丈
女娲造人
造男人
造女人
用这些光
镌刻一颗心
镌刻无数颗心
于是你的心
和我的心
开始撞击
于是,石头记诞生
于是,光刻机也诞生
光刻机是集成电路的核心设备,通过光学投影将掩模版上的电路图案精确转移到硅片上。将光刻机和石头记的诞生趋同认知,统一到神话中的开天辟地里,回到世界的元初,其动力源则是你我之间心灵的撞击,从而实现和谐的形式,将具体统一于哲学与美。
喻子涵,生于贵州沿河,土家族人,曾获第五届全国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他的诗歌语言平实中见奇崛,舒缓中有峻急,恬淡中见风味。比如这首《余下的春天》:
春天尚未过去,满目的风声和雨声。
有些事物在一层层地增加,而有些事物在一件件地减少。
春天尚未过去,可以写好多诗涂在春天的底色上,让有些事物永不褪色,让有些事物重新开始。
春天尚未过去,等待一些人到来,然后送他们离开春天。
守住剩余的春天,在春天的死亡之书下达之前
我不会忍心离去,等待花开。
在春天的死亡之书下达之前
我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现代人的生活状态当中,难免焦虑,这属于现代社会的精神症候。杜甫《春望》中讲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里的春天,则是"满目的风声和雨声","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令人不免惶然。这种来自于不明确对象的隐约不安,也是对于存在意义的不确定性的犹疑与困惑,具身化的认知和行动有助于消除虚无之阵,珍惜生命赋予我们的,包括苦难,从而踏入不得不的救赎之路。
生于甘肃凉州的诗人刘山,其诗歌有着浓郁的地域色彩,苍凉厚重中透着暖意。比如这首《在西北》:
在西北,不能以命抵命
比如风沙,比如胡杨,荆棘草
比如一匹受重的骆驼
不能碰牧羊人的酒囊
不要向他问路
请给他留下柴火和水
在西北,每一个会唱歌的女人
都有一对鸟的翅膀
艰难的生存环境,养育了负重的生命,他们热爱脚下的土地,向往美好的生活。另一首《死亡之诗》:
死亡在每个人身上缓慢的成长
通过死亡,我们
看到天空和云朵,看到
大地上鲜艳的花儿
我们别无选择,除了死亡
再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包括我们的眼睛和坏脾气
很多人看不到死亡的存在
更看不到死亡的力量
他们在对抗中活着
在模糊不清,空虚的世界里
努力地奉献着爱
成为时间怀抱里的可怜虫
……而死亡一直是我们
灵魂的仆人,是风
吹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包括迷途
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命题,探索的边缘。不知生死,向死而生,死而后生,这些不同的生命观,都是人类个体对抗生命有限性的方式和手段。这首诗则将死亡看做"灵魂的仆人",从而彰显生之高贵和尊严。AI为代表的技术进步,在快速改变人的生存环境,虚拟时空的出现意味着拟态化生存成为可能,生存也许可以成为"他者",而非坚持原有的时空态,甚至有可能最终放弃肉身。
旅居海外的女诗人火凤凰,写下了大量的关于异域生活的诗篇,比如这首《日本记(七)》:
2024年,名古屋第一场雪
我楼下的花,一到冬天
就盛开,边开边落,地上
都是花瓣儿,枝头都是鲜花
一天下午,我坐在床上
看书,觉得眼睛有点累
我双手放在眼部
做了简单的眼操,然后抬头
向窗外望去,只见天空
"黑云压城城欲催"转眼间
洁白的雪花飘落下
我狂喜,我快速起身走近窗前
看窗外雪中风景,让我想起千里冰封的
故乡。这是2024年的
第一场雪,名古屋的雪
我急忙穿上长外套走出家门
我站在雪中,伸开双臂
以拥抱的姿势用掌心托起雪花
我扬着头,在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嘴里呢喃着,亲爱的雪,我终于
等到你了,在雪花丝丝凉意中
我吸吮着雪花的味道
那股清香滋润我的心肺
让我在这除旧迎新的时刻感受温馨
雪包围的城市,打破了以往的静谧
雪随着风在黄昏的路灯下
缓缓飘落,灯光将雪揉进光中
映衬出自家小楼屋顶被雪覆盖的
迷人景致。偶尔,三三两两女孩
穿着统一校裙,嬉戏玩闹
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们给雪带来了诗意
我在这个城市,欣赏最多的就是樱花,还有秋季
满目红叶,时而还会飘来海洋气息
此时,我打了一个寒颤
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
外套满了雪花,简直成了一个雪人的
扮演者。忽然,我似乎明白了
雪雾中有我,我的身体里有雪
名古屋是日本第四大城市,因其介于东京和京都之间,故有"中京"之称。名古屋属于亚热带气候,冬季平均气温在0°C以上,降雪较少, 和诗人故乡辽宁的千里冰封大有不同。他乡未必如故乡那般,他乡也有不一样的温暖和诗意。在日本,樱花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樱花花期短暂但花开绚烂,隐喻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美学。日本古典文学《徒然草》写道:"樱花七日,人世无常"。即开即落的花朵与满目的红叶,以及身体里的雪,都是诗人的最爱,无论故乡他乡,"雪雾中有我,我的身体里有雪",便就够了。火凤凰的诗,将东西方文化元素融合起来,浑然天成,语言充满了生活气息,娓娓道来,情愫渐起,给人以曲径通幽之感,动静相宜,都是一样的美好。
女诗人夕婉是"第三条道路写作"代表诗人,作品入选过《穿旅游鞋的舞神们——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作品集》《智者喜宴:第三条道路经典诗人作品集》等。她的诗歌充满哲思,语言灵动而深邃。比如这首《无所住,无所生》:
每一个现在都变幻出另一个你
奇异之光撑开黑夜
细节里的奇迹需要打开第三只眼
——强大,浓烈,将普通开除出生命
每个瞬间都在创造
绿叶、清风、白云、落日、水滴
都是你的奇妙与莫测
寂静里落满阳光
阴影也是轻的
如果你愿意
翅膀可以即刻掠过风暴闪电
你是无穷无尽
你是永不消失
微妙,变动不居
无所住、无所生,方从容
让它们自动出现
自动停止
《金刚经》有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不滞留于任何观念、外相,方能照见真实。龙树《中观论颂》有言:"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因而万法无自性的本质,缘起性空。这首诗融入了佛学思想,讲生命之大自在,大欢喜。
女诗人君兮,1999年出生,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北京诗派"创始人之一。《楚辞·九歌》当中有"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君兮的诗与普通的女诗人不同,无小儿女般惺惺作态,自有一种洒脱甚至霸气。比如这首:《智齿》:
我的智齿,深藏不露
我吃尽了苦头
所以,"牙疼"是个敏感词
需要屏蔽
如果有谁
无意间在我面前说他自己牙疼
我的牙也会跟着疼痛起来
我的那些猪朋狗友
都知道我有这个癖好
而且屡试不爽
所以 很多时间里
他们当中谁有上火牙疼
都会来找我倾诉
我就果然跟着疼痛起来
于是来人,就很满足地走了
觉得自己的痛苦,被人分享了一半
这是一首充满幽默感的诗,看似纠结却超然物外,将人际关系和生存状态中的微妙和唏嘘化成一缕尘烟,袅娜得不忍卒睹。作为一名接近"00后"的女诗人,其去性别化的风格值得关注。
同为"95后"的贵州女诗人杨晗,其组诗《风月同天》描绘了一群年轻男女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生活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破碎感,年龄不大,已有很强的沧桑感:
她说这一生,我愧对春花秋月
只有沙子,才是回望
她说,这一生无路可走
只有虫鱼,才是我的草木风箱
她说,我敢在圣经上发誓
世界,只是一个小窟窿
他说要命的颠簸
血淋淋的火车和空荡荡的车厢啊
他说,十年功名白发
只有屋子才是我的江海余生
我说,故国之外
大雾的骨肉,被一群蚂蚁搬走
这些二十余岁的青年人,已经在发"这一生无路可走"的感慨。因为:
赵红来自昭通,九七年的脸上
裸露晶莹的贝壳
空气,将她的心摁住又张开
陈宇宁来自遵义,零二年的额头上
贴满福字和音壁
目光中,藏着一架民航飞机
李慧玲来自仁怀,绳索已经
垂钓到她九八年的脖子,每一次呼吸里
都回荡着她悲壮的经历
——给我一面悬崖峭壁罢,我能
将绳索倒挂出,源源输出的河流
杨晗的诗,叙述和抒情兼具,语言凝练有力度,举重若轻,读起来既酣畅淋漓,又发人深省。在意象营造上,杨晗有着独特之处,能将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组合起来,令人耳目一新。这是诗人卓越的洞察力的表现,她可以将事物之间的深层线索准确加以捕捉。一位年轻的女诗人,在题材的选取和深度观察上做到游刃有余,是非常难得的,前途不可限量。
生于2003年的余子石,目前仍在大学就读。和同样仍然在大学就读的杨晗一样,他们的诗对于现实都有很强的介入力度,杨晗善于营造意象,余子石则更为生活化,口语化,偶尔可以巧妙用典。比如这首《一刻钟》:
我预订了半个钟头后的闹钟
今天我只允许自己忧愁两刻钟
一刻钟用来想你
另一刻钟用来反思
为什么会想你。
我大方地藏匿在园子里的座椅上
慵懒地吸满半口的烟
前一刻钟,时间过得很惬意
"呼","去他妈的另一刻钟"
"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
"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这句看似无厘头的提问出自英国十九世纪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刘易斯·卡罗尔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数学家、逻辑学家,却以《爱丽丝梦游仙境》成为世界儿童文学巨匠,因为其中有着一个颠倒逻辑的世界。这首诗表达出隐藏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的荒诞感。余子石的诗经常使用对话,这也让作品内容出现多声部的立体效果。
著名诗人和学者向以鲜是第三代诗歌运动的重要参与者,1980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向以鲜的诗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先锋精神著称。他的《神骏》写到:
世人对厩中之物品头论足
他,怎么可以养这样的尤物
养得这么漂亮,养得这么威风
支公一夕无话,只用蒲扇驱赶蚊子
最白的,胜过一位美人
最黑的,黑如长夜的兽纹镜
最红的那一匹,最善变的那一匹
残阳如血,几乎难以目击
曲终人已散,寂静终于到来
天地间,听得见支公的心跳
还听得见,时间、热爱和青草
被一群神骏反复咀嚼、变碎
支公乃东晋高僧,与东晋名士谢安、王羲之、殷浩、王濛等交游密切,参与兰亭雅集等文人活动,也是魏晋清谈名士的代表之一。支公创立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一的即色宗,主张"色即是空,色复异空"。支公爱马,但养马不乘,只爱其神骏。这首诗巧妙化典,将一种特别的名士风流与禅学公案巧妙结合,显得无比玄妙。
任真,山东昌乐人,胜利油田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其诗中常见黄河口、荒原、油井等意象,在工业题材诗歌中独树一帜。他的诗《在荒原上读书》:
读书是一件危险的事
身体里放进思想的小兽
你打开荒原
放进羊群和牧羊狗
芦苇拔节和野丁香的花序
放进割苇人小心翼翼的炊烟
红柳花影里风翻动着书页
身影捆进野水波光里
你甚至在冥想中掘开口子
用漫长的一夜放进浑浊的大河
越来越沉重的荒原
书行流窜着莫名的闪电
大雪见证一行行深陷的脚印
你就这样静静苍老
几十年的风一再吹凉篝火
吹开天空浩大的红柳花
这是多么散淡的一件大事
黄河入海口加上书压住了一生
这首作品宁静而深邃,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荒原"意象与"荒原"意识在中外诗歌当中都是一个核心命题,其中蕴涵着对存在意义缺失的深刻焦虑。这里将读书与荒原结合起来,用实在对抗虚无,用肉身来填充空洞,给人以沉重的孤勇敢。在诗歌对于传统题材的开掘上,如何在继承中创新这个问题上,任真的《在荒原上读书》就是答案之一种。
黑龙江女诗人霜扣儿文笔清秀婉丽,却往往给人苍凉之感,产生美学上的强烈反差,从而形成艺术上的冲击力。她的诗《空》写到:
云朵纵横,也杂乱
在没有主人的樊篱上
在樊篱边的水沟里
倒映是一种远隔天涯的陪伴
既不落下,也不升起
荒芜被敞开,根部如枯槁的地狱
顶部单薄露着空心
遥远的春天吊着一抹牵绊
而返青的欲望,早与愁人一起
干瘪了梦境
隔窗如隔山,落了架的灰尘
飘来飘去,落了架的马蹄一直没有再抬起
微亮处,残垣抖动轮廓
一个念过经的人在那默默打坐
他的正面已死去多年
他的背面,流泪如流水
佛学讲空,强调的是万物依因缘而生,本质无自性,空性中蕴含无限可能。这里的"空"仿佛一幅幅人间图景,发生于若有若无之间,存在于若即若离之时,氤氲在方生方死之际,确为妙音梵唱,引人入胜。
麦萨,河南滑县人,就职于焦作煤业集团,创作出了大量的优秀的煤矿题材诗歌,展现了对矿工群体和底层生命的深切关怀。麦萨的诗《成佛》:
人啊,不要怕什么磨难
我,成佛前
原本是一块石头
挨了很多刀
又被多次打磨
才从匠人那
被雕刻了出来
匠人雕刻时
给我的
一刀一刀
这些痛苦
我都笑纳了
这首诗朴实而有力,给人以时光雕琢之感,也很容易让人亲近。
女诗人施玮,现移居美国,也是作家和画家,作品融合信仰哲思与东方美学,,倡导并推动灵性文学艺术创作。她的诗《我在想一个远方》写到:
我在想一个远方
时间的远方有件事
空间的远方有个人
天凉了好些日子
这杯茶仍热着
远方的你是否在路上
你在去的路上?
还是在来的路上?
下着雨,下着雪
"远方"是诗歌的核心意象之一,这里的"远方"存在于想象之中,远方还有一个尚未抵达的在路上的"你",与发生想象的"我"形成对应性关系。这首诗娓娓道来,有精神上的旷远与现实世界的冷暖,相映成趣。
云南女诗人龙的妹妹,是一名生态摄影家,2002年至今微距拍摄云南昆虫4000余种。她的诗融入了对自然的热爱。比如这首《无形的文字》:
还有我脸上无形的文字
还有血液中刻在血小板上的文字
动脉里涌动的文字
如果把身里身外的文字都拿开
我,是否还是我?
我一生仅仅做了一个动作
耐心地取下那些看不见的文字
从我的血肉里取出来
有时我在半夜惊醒过来
躲着我祖父祖母的视线
我私藏的工具是一把小小的剔骨刀
我剜除那些深入骨髓的笔画
我很想还给自己一个空白,像原初女娲的天空
我把自己放逐到无人的山中
摊平皮肤,我要在自己的掌上扔掉所有的螺纹
扔掉那暗中灌进我头顶的大河
我要新造一个月亮
把它移到故乡
文字是人类文明的符号载体,文字的演变反映了人类文明的伟大进程。作为人类文明的基因密码,文字的力量和影响无所不在,无声地塑造着人类世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生活。龙的妹妹的这首诗表达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主题——将文字对于自身的影响以剔骨的方式全部清除,还自己一个空白,回到元初状态;从文明世界自我放逐,再度开天辟地。人类从周围的世界脱颖而出,成为万物的灵长,在逐步发展的过程当中,逐步走到了环境的对立面,对于文明的反思,首先是从对于个体自我生命状态的反思做起,自觉承担起责任,让文明从掠夺、压制转向和谐、疗愈。龙的妹妹的诗歌不仅仅是生态诗歌,还有着更为深层的反思与省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现代文明发展进程当中的一名可贵的敲钟者。
女诗人水硬度是河南南阳人。她的诗歌颇具哲思,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和较强的女性视角。在诗歌主题上,水硬度也关注自然生态,比如这首《吃春天》:
春天到了,万物皆可吃
那些从黑土地里钻出来的野草
花朵一样,开满田野
农村无杂草 识得都是宝
我擓着竹筐 与小伙伴们一一相认
领它们回家 茵陈 米米蒿 野辣菜
刺角牙 灰灰菜 沟沟秧 黄花苗 苦菜
紫花地丁 荠荠菜 面条菜 羊蹄甲
填补那些年春荒的
还有村子周围枝头上
轮番站着的柳芽 构棒槌 榆钱 香椿芽
嫩嫩的在风中招摇 是我怦怦的心跳
这首诗描写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场景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明丽场景。在乡村,野草就是野菜的来源;村子周围的枝头,生长着各种可口的天然食材。在欢快明朗之外,这首诗也带着一点点淡淡的来自光阴深处的浅浅的忧伤。
《诸神之旅》当中的佳作颇丰,各种风格并具,兼容并蓄,蔚为大观。本文篇幅有限,可谓挂一漏万,颇为可惜,留待诸君继续阐释。从第三条道路写作到北京诗派,一路走来,已有多种诗歌选本成型,其中有三本的书名都带有"神"字,分别为《穿旅游鞋的舞神们: 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作品集》《诸神醉了——北京诗派代表诗人作品选》《诸神之旅——北京诗派:作品与阐释》。"神"是人类对超自然力量的想象映射,是人类文明的精神镜像与终极追问,其中蕴涵着普遍的心灵慰藉,带有我们对于未知的诗性隐喻。博尔赫斯在《沙之书》中写到:"神是那本无限的书,我们每个人都是其中偶然的一页。"在柏拉图看来,诗人是"神的代言人",诗人创作并非依赖技艺,而是因"诗神凭附"(柏拉图《伊安篇》)。柏拉图认为,诗歌创作需要灵感,灵感是对理念世界的回忆(柏拉图《斐德若篇》)。柏拉图将诗歌创作的动因归结为具有神秘性的超然带来的启示性心灵活动。
自上个世纪末以来,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革命重构了诗学的边界,数字时代为信息诗学提供了宏大的背景。随着虚拟时空的出现,从元宇宙到人机交互,现实与数字的边界日益融混,人的存在方式开始出现拟态化与现实的融合。在拟态化生存中,时间的具身性更为明显,且出现多元并存的局面。人类通过增强现实,虚拟身体动作来改变时间感知;在虚拟时空里,个体有机会去定制时间的流速甚至逆乱时态。来自于时间具身性体验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之中持续进行的,不停地影响主体对于世界的认知方式。
近年来,AI领域的两种重要范式通用大模型与物理大模型进一步推动了具身智能的应用落地。 具身智能是AI从虚拟推理迈向物理操作的关键跃迁,正在对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进行重新建构。在诗歌领域,AI诗歌应运而生,AI通过深度学习、自然语言处理等技术生成具有诗意的文本。这也引起了一定的争议,有观点认为AI不具备人的生命体验、情感深度,AI诗歌艺术价值存疑。具身智能体是否具备生命意识,或者说具身智能体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这其实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不同的阶段答案是不一样的。随着社会发展,具身智能未必不会产生主体性意识和更为广泛的伦理价值观念。具身智能创作出的诗歌,其性质也未必不会随之发生改变。人类和AI之间,在时间的具身性方面很有可能将逐步趋于一致。从柏拉图的"灵感说"对纯形式的强调,到当下人工智能催化带来的时间的具身性的迫近,诗学面临巨大的变革,这不仅仅存在于局部范围,而是全人类都将面临的全新的挑战,人类将迎来一次里程碑式的文明范式的新变。
北京诗派的成立和蓬勃发展,恰逢其时。诗在情感功能之外,还有认知功能,在新的技术化语境下,更是承担着前所未有的沟通和建筑的使命。北京诗派以其广泛的人员组成,丰富的诗歌作品,以及多元化的自由开放的诗学理念,正在逐步走向理论自觉。北京诗派的诗学理念的建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一直处于诗学领域的前沿地带。北京诗派的诗学实践,是建设具有东方美学特质的诗学理念的一种有益的尝试,也是技术化语境下,东方诗学全球化的一大助力。道虽远,行则将至。随着本书的出版,北京诗派将迎来一个海纳百川、欣欣向荣的新局面。

上帝的拇指,原名张延文,出生于1973年,文学博士,文学评论家。"第三条道路写作"代表诗人,"北京诗派"创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