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混子 

戏混没爹没妈，确切地说是不知道爹妈是谁。那年，老街来了个戏班，在老街戏园子驻扎了两个来月。戏班撤走后，在戏园子底楼发现用戏服包裹着的孩子。

老街戏班子的班主洛半城收留了他。

孩子趔趔趄趄刚会走路时，谁闲谁抱走。被青衣抱走，便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女人还会给他勾脸贴片子，化成个小青蛇；被花脸抱走，便跟着哇呀呀地喊，吃饭时，孩子就变成了小张飞，孩子也给戏班带来了快乐。不知谁先叫了一声你这个小戏混混啊。洛半城听到说好，这娃他生在戏楼，长在戏班子，姓戏再妥帖不过了。

戏混第一次登台才五岁，《铡美案》里饰演秦香莲的孩子馨儿，小家伙演得还有模有样，伤心之处，他竟然真的哇哇痛哭，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引得台下一片叫好，抢了秦香莲的戏。

戏班子里缺少花脸，洛半城有意让混子学净，混子也拜了师，学了一年半载就不干了，又要去学青衣。都知道他不当真，想跟谁学跟谁学，也没有人当真地教他。戏混脑瓜好使，学东西快，会了点皮毛就转兴趣。洛半城总是摇着头说，混子啊，我看你这一辈就只能跑龙套了。

戏混不在乎只能跑龙套，他图的是高兴。只要有戏演，他就特开心。跑龙套他也是最忙活的一个，不但会反串青衣、花旦、刀马旦，也能老生、武生、红净、文武小生多种行当。临时救个场啥的，他换了装就上，居然也能舞扎得像模像样。

后来，传统戏不让唱了，要唱现代样板戏。老街戏班子也正名为老街剧团。戏混一会儿匪兵甲，一会儿共军乙，死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死，忙活得整台戏就跟他一个似的。散了戏，别人都紧忙活卸妆吃夜宵休息，戏混还在帮着管服装的奶妈叠烫衣物，装箱倒柜。到外地演出，戏混也被派去看门收票。收票的戏混早早就换好了戏装，该自己上场了，匆忙跑上舞台，一枪被八路给毙了，又跑到门口看门。有人看到就说，这剧团厉害，怎么有小鬼子把门啊。

戏混长到十八岁，谈了个女孩。女孩秀气水灵，知道混子是唱戏的很高兴，问都唱过啥戏，戏混说，《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只要是样板戏都演过，还要请女孩去看戏。女孩去了，从头到尾也没见到混子。戏混说，就是被英雄郭建光一枪撂倒的那个匪兵啊。女孩还是茫然地摇摇头。戏混第一次感觉到跑龙套的悲哀了。

第二天，戏混又请女孩看戏。洛半城饰演的郭建光挥手一枪，扮匪兵的戏混没有像往常应声倒下，而是一个跟头又站起来，踉踉跄跄晃到戏台子前，瞪眼看着台下，就是不倒。郭建光急了，抬手又是一枪，偏偏剧务没有准备第二枪，哑火。郭建光也机灵，把枪插到腰间，上前就把戏混踢倒了。剧务反应过来，砸响第二枪，可怜郭建光把自己给废了。女孩倒是看清楚混子了，戏混子被洛半城骂得狗血喷头。戏混一点也不生气，因为那女孩真的和混子好上了。

每年春节前，是剧团最忙碌的日子。要到外地去找台口，唱戏赚钱准备过年。不分昼夜，只要联系到了台口，立马装箱，雇车先运到地点，人员随后跟上。戏混总是第一批跟车搬箱，为团里人先打前站，张罗着装台，再上街张贴海报，卖戏票。再累，戏混也高兴，有戏唱就有收入，有收入就能把喜爱的姑娘娶进门啊。

这次，当戏混他们打前站急急忙忙赶到时，才觉得有些傻眼了。前一个剧团是正规的地区剧团，连演了五场《沙家浜》，刚刚离开。偏巧老街剧团带来的也是《沙家浜》，一天没卖出十张票，全团人马随后就要到了。一向不知愁的戏混也急得嘴上起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县城有人就发现了情况，说有日本鬼子进城了。果然，见到戏混一身日本鬼子军服，扛着枪挑着膏药旗在街上转悠，还满嘴开路开路，死啦死啦的有。有人报告了派出所，来了几个公安，把戏混给带走了。这可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谁也不敢马虎。消息立马传遍了县城，好奇心的人们打听缘由，弄清楚后，纷纷涌向剧院排队买票。老街剧团的人唱得格外起劲，竟然场场爆满。

老街剧团要答谢观众，公演一场。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

公演的地点在城北街口，正对着看守所。搭起的戏台子灯火通明，老街剧团的人把拿手的戏活都亮出来了，戏混的奶妈多年不唱戏，只是管理服装，也非要登台唱了一段李铁梅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谢幕时，全团的人都在台上，一起喊着：混子——过年好——

蹲在看守所里的戏混，知道大家在为他唱戏，听到大家的拜年祝福时，从没流过泪的戏混，跪在地上爹啊娘啊号啕大哭，砰砰地磕着响头。

原发《广西文学》2012年5期 《小小说选刊》2012年1期

【刘建超，出生大连，现居洛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洛阳市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主任。发表作品800余篇，著有小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老街汉子》《没有年代的故事》《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高叫你的名字》《英雄传说》《漂亮小姨》《青涩忧伤》《绝密计划》《只要朋友快乐着》《老街故事》等16部。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河南省文学期刊奖、《小小说选刊》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