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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济卫‖随笔|蝉声如禅
胡济卫
2025-06-08 07:48:01

 #创作挑战赛八期# 


蝉声如禅

胡济卫

 

   夏天是从第一声蝉鸣开始的。

   清晨醒来,当你推开窗户,一声激越的蝉鸣如清泉般流出浓密的树冠,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你就知道夏天真的到来了。

   蝉鸣之声自古亦然。虞世南笔下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的清越之声,骆宾王囹圄中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幽咽之响,王籍 “蝉噪林愈静”的闲适早已融入中国文人的血脉。蝉声之丰美,不仅滋养了诗心画意,亦在自然的循环与尘世的烟火里,刻下更深的印记。

   蝉声是生命蛰伏与喷薄的见证。蝉的幼虫蛰伏于黑暗地底,吮吸树根汁液,默默生长三载乃至十七载,方于夏夜破土而出,攀附树干,完成那金蝉脱壳的羽化壮举。那脱下的蝉蜕,如空灵甲胄悬于枝头,早已入药,其性寒味甘,李时珍《本草纲目》言其“主小儿惊痫夜啼,癫病寒热”,可疏风清热,透疹止痉——蝉蜕入药,竟是黑暗岁月赠予人间的一味清凉。

   蝉蜕本身亦为药中之珍,而新蝉成虫,在人间烟火中别有风味。蝉蛹在油锅中翻腾片刻,便披上金黄酥脆的外衣。此物高蛋白、低脂肪,富含多种微量元素,古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竟在蝉鸣鼎沸的盛夏,亦不忘采撷这来自地底的丰腴,以慰口腹之欲。药篓食盘之中,蝉完成了它从幽暗蛰伏到人间供养的循环。

   然而蝉的生命华章何其短暂!羽化登枝后,雄蝉竭力鸣唱,只为求偶繁衍,声嘶力竭之后,便如一枚枯叶般凋零。骆宾王狱中闻蝉,叹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这岂止是蝉翼为秋露所坠、鸣声被朔风吞没?分明是诗人自身失路艰虞的生命投影。蝉的生命短促而高亢,其声清越却易沉埋——古人凝听中,那渺小生命所迸发的巨大声响,竟足以照见自身命运的浮沉与灵魂的孤独。

   蝉声聒噪,自古而然。人听蝉鸣,心境各异,蝉亦不知,只管自鸣自唱。

   当我们穿越厚重的历史才发现,古代的文人把蝉音能听出不同的境遇和心情。概括起来无外乎如下三种:

   其一,虞世南之蝉。此诗大约是虞世南由隋入唐后,受到唐太宗的知遇之恩而作。诗人的一生极为坎坷,先是在南朝陈任职,后隋灭陈,与其兄虞世基一同到了长安,“大业初,累授秘书郎,迁起居舍人。”宇文化及杀隋炀帝后,虞世南被挟持至聊城,“又陷于窦建德,伪授黄门侍郎。”“太宗灭建德,引为秦府参军。”此后他一直辅佐唐太宗,逐渐位高爵显,死后“敕图其形于凌烟阁。”可见诗人一生始终坚持正道而行,在纷纭乱世谨身守持,终于得逢明主,成就美名。此诗即是诗人勤于自勉的写照。

   虞学士立于朝堂之上,自比“垂緌饮清露”之高洁,唐太宗闻之,以为此臣清高,遂加重用。蝉在树梢,何尝有意垂緌?不过是吸食树汁罢了。而人观其状,便生出许多意思来。虞世南的蝉鸣,实则是精心调弄的瑟音,专为圣听而设。那蝉未必知道自己成了仕途晋升的梯子,只管振翅发声,却不知这声音入了帝王耳中,便镀上了一层金边。虞世南写罢诗句,大约还要偷觑圣颜,察言观色罢。

   其二,骆宾王之蝉。《在狱咏蝉》这首诗作于唐高宗仪凤三年(678)。当年,屈居下僚十多年而刚升为侍御史的骆宾王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则天,遭诬,以贪赃罪名下狱。囚室方寸,铁窗漏进一缕惨白的光,照见壁上爬行的蝼蚁。骆宾王耳中的蝉鸣,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幽咽。蝉在狱外老树上鸣叫,囚人在内中计数光阴。蝉翼沾露,便如镣铐加身;风声呼啸,恰似狱吏呵斥。骆宾王将一腔愤懑寄于蝉身,殊不知那蝉依旧饮食树汁,交配产卵,完成它短短一夏的宿命,哪管人间冤狱与不平。蝉鸣本是求偶之声,入罪人之耳,却成了控诉之音。狱中蝉声,其实是诗人自己的心跳。

   其三,文人雅士之蝉。他们坐于凉亭,摇着折扇,品着清茶,说此蝉声如何“清幽”。小厮在远处挥汗如雨地驱赶别的蝉,只留一棵树上的供主人玩赏。文人却以为蝉是专为他而鸣,便吟出“蝉噪林愈静的句子来。这般闲适心境,须得有十亩园林、五个仆役作底子。那蝉在烈日下狂鸣,是因命不久矣;文人却从中听出了禅意。甚而有人捕蝉入笼,悬于檐下,谓之“听蝉”,实则观其挣扎。文人雅趣,往往如此,将生灵的痛苦包装成风雅之事。

   虽然如此,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文人雅士的听蝉,南宋诗人杨万里的《听蝉》:“一壳空空纸样轻,风前却有许多声。叫来叫去浑无事,叫到诗人耳里清。”全然一派闲适之趣。蝉鸣本是自然之声,诗人却听出“清”意,既无虞世南的仕途寄托,也无骆宾王的牢骚悲愤,纯粹是悠然自得的心境。王维的“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亦是文人雅士听蝉的典型。他晚年隐居辋川,蝉声入耳,不涉世情,唯余淡远。白居易《夏日闲放》中“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时物自萧散,幽蝉亦复然”,亦是闲适听蝉的例证。蝉鸣在他耳中,只是自然时序的一部分,与世无争,与人无碍。这些听蝉者,既不借蝉言志,亦不以蝉自伤,只是静听天籁,自得其乐。蝉声于他们,不过是夏日的一味清欢罢了。

   夏日蝉鸣如旧,拂过耳际的已不单是虞世南所赞居高声自远的清越,也不止骆宾王所叹无人信高洁的孤愤。蝉蜕悬于树间,蝉蛹香在唇齿,蝉声悬于耳畔——这小小生灵以其漫长地底岁月的全部积累,化作夏日的绝响与奉献。蝉声如镜,映照出生命的坚韧与短暂,亦照见人类对永恒不朽的隐秘渴望:文人以诗画留其清响,医家以药匣存其精魄,饕客则以舌尖铭记其滋味。

   蝉声穿透千年,是自然精魂在时间中的不朽回响。

   蝉还是那蝉,声还是那声,入耳不同,全凭听者心境。人总爱将自己的悲欢强加于蝉,蝉又何曾理会。它在地下蛰伏数年,出土后不过活数周,忙着鸣叫、交配、死亡,哪有余暇理解人类的种种矫情。三种心境,说到底,不过是人的自说自话罢了。

   听蝉者,其实都是在听自己心中的回声。


胡济卫摄于三清山

       【作者简介】胡济卫,男,作家、诗人,河南省正阳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菲律宾商报》专栏作家,《长鸣》文学杂志原副主编,中国诗歌春晚2023年度全国十佳诗人。有作品散见《青年作家》、《山东文学》、《散文选刊》、《岁月》、《星星》、《诗歌月刊》、《绿风》,香港《当代诗坛》,台湾《联合报》、《中国时报》,菲律宾《商报》等。 著有长篇小说《野草莓》、中篇小说《大清讼师》、短篇小说《淮阳旧事》系列,诗集《你的美丽使我忧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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