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梦

徐婉心

那年，我13岁，他大概14吧。

省城送来最后一批青年的时候，黄恩波伯伯来村里看女儿，临走，要带我到他们家玩。大人们说行吧，于是我就跟着坐汽车去了沈阳。
      他家是两室一个走廊的民房，东山墙外是个仓库，后面有个菜园。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个子很高，长方脸，浓眉，方口，眼睛不大却还精神，一点都不好看，不过，他长得特像他的父亲。
      正值暑假，他母亲要负责7口人（加上我）的饮食住行，实在是太忙太辛苦了，所以，在她高声唱起“我为革命下厨房，春夏秋冬日夜忙”时，我就自觉地到仓房里做些扫地、削土豆皮之类的活。有时，院子里总能听到叮叮当当悦耳的声响，都是他制造出来的。这次例外，他只是久久地往我这边望过来，始终没有挪步。其实也未必真的很久，只是我的希望罢了。他们家有他，这个繁华的城市有他，或者说在我的少女时代这个世界上有他我就觉得这是一个盛大缤纷的节日，一个永远过不完的有彩色烟花、天天都扎红头绳的奢华的节日。此时他沉静而又勇敢地将我注视，使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鼓乐般的东西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明媚的日光笼罩了我的全身，我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个心潮澎湃的时刻。我不曾抬头，也不敢抬头，为了能把幸福拉长，我手上的活做得更努力了。
       他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先是晴天霹雳地厉喝，然后就拿我的“勤快”、“懂事”跟他作比较，骂他懒惰，骂他没出息。我的心和手同时缩紧，我猜她骂的也有我的份儿。我的小学老师是沈阳知青，对乡下的野孩子都不曾这么刻薄。我临来时刚刚读了《烈火金刚》，在里边啥人都见过，没一个像他母亲那样让我紧张的。在这个黑咕隆咚的仓库里，我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淡化，同时尽力去给伯母寻找骂人的证据。他很少到外边闲逛，在家的时候成天在家养金鱼，懒得读书，整日被母亲撵着摔作业写作业撕日记记日记，为人一点自由都没有，为此我很同情他。

这之后，伯母有好几次笑着问我说，黄鹤是不是很好，他在学校是班里的班长，考试成绩不是第二就是第一，有你学习好没？让你做我的干女儿，乐意不？
       这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十分惊叹，我那时那么小，怎么那么有自知之明。我拒绝了他们买的所有礼物，我也从没向伯母表明我喜欢某人的态度，每次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在我轰轰烈烈地爱着这家人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我跟他们之间有一堵墙，茫茫远远，就像我招苏台河左岸的村庄与他繁华的大都市间那样辽阔。私下里，我宁愿不相信他母亲有折磨和耍笑我的成分，千百次地奢望，为了一个梦想我愿意去死；为了一个人，我愿意用一生的勤奋让缤纷的梦想流向远天流向将来。我想，这也是他当教师的母亲的良苦用心吧。
       终于有一天，家里只剩下我们俩。

我在屋子里看完他事先准备好的小人书就到院子里去。远远地我看见他正在那里认认真真地脱土坯。他脱的坯没有细草做的羊角，在我心里那是我所见过的土坯中最带劲的。惊叹之余，我走上前认真地问：“真好，你想用它做啥呢？”他说不做啥。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对话，我不明白他为啥就说几个字，那么冷。我阴沉了脸回到屋内，我下狠心决定再也不主动跟他说话了。后来发现他的土坯也没派上什么用场，想必仅仅是在我面前显示他也是个勤快能干的好孩子吧。
       半个月后，我要走了。他父亲特意告诉我，他因为去护校不能送我去火车站了。他已早早地为我准备了一个大罐头瓶——油油的碧草间，游动着4条可爱的金鱼。
       很久以后，我在大学读书时听说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一家省属科研所，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许是像我做了母亲，他早就做了父亲吧，也不知他是否还会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