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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与生长的事情
中国作家网
2025-06-26 09:11:14

看着窗外已晨光初透,我立即起床,几口吃下一个文旦酥,出酒店门,往农业园南部的边缘走去。忽有一只白鹭掠水,翅尖点破小河的清流,荡开了圈圈涟漪。我遂停住脚步,看这小河水波缓动。岸边是绿道,晨练人匆匆跑过。道旁的月季,大红,粉白,绛紫,嫩黄,张扬地竞开。绿道旁的木麻黄,高大的身材,披散着的细长枝,正轻拂水面。

这里是玉环漩门湾观光农业园,酒店就在园内。昨晚我到达时,夜幕已将它完全藏住,晚饭后又落起了细雨,于是打消了夜探的念头。一夜安睡,清早就有点迫不及待了。

漩门湾,三个字,让人充满对大海恐惧的想象。多数时候,回旋的水流,那种螺旋形产生的力量,会颠覆过往船只,而人如卷入漩涡就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漩门湾曾让居住在玉环岛的渔民如临大敌。这大敌的激流,后来被拦海筑成了坝,变成了荒滩,但人们依旧不敢亲近。那么,不毛之地怎会变成眼前充满生机的大地呢?看着那些随风轻摇的木麻黄,就知晓其中的答案了。

我第一次见木麻黄的地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一定是在哪个海岛。岛上人告诉我,这是最适宜海上抗风的植物,起先以为是松树,那样子确实有点像,它有别名叫马尾松,细长如针状的叶茎像极松丝,又比松丝粗得多。实际上,木麻黄与松树没有任何关系。后来,又在沙漠见到了木麻黄,这才知道它的厉害。它专挑海岸与沙漠,耐湿也耐旱,不怕贫瘠,不惧沙埋,耐盐碱,什么土壤都能生存,只要有大地,将它的萌芽插下,它就能茁壮成长。更关键的是,它的材质坚硬,铁路的枕木,矿山的矿柱,它都能胜任,甚至可以造船。阳光强烈,风狂雨骤,它却越长越欢,越长越高。

我边走边内心赞美着木麻黄。这一路行走,木麻黄都是主角,它们安静地迎接着我。而我看它们,感觉它们应有一种骨子里的自豪,是它们最先激活了这一片土地。

继续往前行。农业园有万余亩,我这晨走,如盲人摸象,摸到哪算哪。

竹林边,有一雕像群名为“竹林七贤”。哈,有点意外。铁灰色的人物,我没弄清材质是生铸铁还是太湖石。那两人,一个惬意地躺着,手中举着酒杯,想必是刘伶。另一个挺立着,发髻高耸,胡须翘着,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刘伶,他绝对是嵇康。我是牢记这个名字的,因为他是竹林七贤的领袖,他比我家乡还年长一岁。公元224年,嵇康出生,一年后,我的家乡桐庐县设立。嵇康1801岁了。一个人比一个地方活得久,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见,而嵇康算一个。看他俩身后的罗汉竹,正是长笋的季节,地上不少黑乎乎的笋尖露出,也有新笋已经半人高了。

看着嵇康与刘伶,又想了一会。他俩中间,应该放置一架古琴的。如是,则每当嵇康的《广陵散》响起,整个漩门湾农业园区都会安静下来,满园都流淌着古琴声,飞鸟似乎也有感悟,竹林、草木皆为之动容。这个时候,那喝醉酒的刘伶也安静了,他躺在大块方石上,在嵇康的琴声中睡得特别香甜。

一路看牌牌,梨园,海棠林,柑橘园,樱桃园,桑葚园,李子园,目不暇接。居然还有荔枝园。以前我真不知道浙江还能生长荔枝,直到数年前去苍南,才发现那里有一个村长着上千亩的荔枝,因为靠近福鼎,荔枝能成活。而玉环有荔枝,大约属于北缘地区的试验性质。

兜兜转转,到了神农广场。我猜,这应该是农业园的心脏部位。

神农头戴花冠,阔脸,巨眼,长须,坐在一头高大的牛身上,右手朝向天空,竖起了第二个指头,我瞬间醒悟,民以食为天!又想,难道我们的食指,就是因为常用第二个手指接触食物而成名的吗?神农的左手挽着一个半圆形的东西,我不确定那是牛角还是麦穗。神农骑着的那头大牛,此刻,正回眸看着他,牛眼瞪得如铜铃,尾巴横直,这样的动作,以我从小放过牛的经验来判断,此牛应该是兴奋了。大牛与神农一样兴奋,庄稼喜获丰收,它要驮着神农振蹄奔跑了!

接下来,是一片宽阔的草坪,而草地间那一组以生命孕育成长为主题的石雕像,让人感觉它们是从大地上自然生长出来的:恋人交颈的曲线,尚带着泥土的新温;母亲隆起的腹部,自然承接着天光流转;婴童张开的掌心,似乎绽开了生命中的第一缕晨曦。石雕简洁圆润,粗壮饱满,它们伫立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

大地,生命,生长,一切细节都在勃勃跃动。

漩门湾的阳光是热烈的邀请信,催得急。次日晨,我比前日早半小时起床。依然先吃一个文旦酥,拉丝般的蜜甜,满嘴清香。

出门,快步往园区的北面走,迎面而来的便是植物认知园。

虽说日日与树打照面,但都只是在享受它的绿,它的荫,它的香,而真正面对那些大片的树林,认识且熟悉的并不多。看认知园的简介,这数百亩的面积里生长着17科200多种树木。

桑科,好亲切。那些都是上百年的老桑树,嫘祖似乎就站在我面前,她带着一群女子正在采桑。我们的祖先,4000多年前就生产丝绸了。中国的丝绸被西方人发现,惊为天物,古希腊及古罗马人称中国为“赛里斯”,意即“丝国”。

公元前44年,恺撒打败了所有的对手,成了罗马帝国的首席执政官。他凯旋,在罗马大剧院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演出。众目睽睽下,他隆重出场,一身精美绝伦的紫色宽袖长袍,质地轻柔,衣角不时飘扬起来。他的这身轻盈羽衣,来自遥远的中国。此后,中国丝绸在罗马被追捧。

山茶科,槭树科,樟科,榆科,木兰科,每一科的每一树,也都有它遥远而动人的故事。

紧挨着认知园的百草园里,大丽花,玫瑰,紫罗兰,防风,车前草,薄荷,墨西哥仙人掌,冰岛虞美人,都静静地生长着。这里每一科的每一花,也都如迅翁笔下百草园里的花草,各自相安,自由生长。没见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却真见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蹿向云霄。先是一惊,再是一喜,其实,我脑子想着迅翁的百草园,却并不确定那飞走的是不是小云雀,它速度太快,我只看到一个背影。也极有可能是白头翁。

右前方就是文旦园,我停下来,细看这种代表玉环的果树。

读大学的时候,玉环籍同学与我同寝室,那时才知道独一无二的文旦,说文旦,就指玉环。某种水果在某个特定区域生长,浙江就有不少,比如檇李,只在嘉兴的桐乡、嘉善等地才有。其实,它也只是李子的一种,因与西施有关,因与吴越之争有关,就成了千年名果。

与此同理,文旦也是柚子的一种。玉环文旦为什么这么有名,传说有多种,但我想,最贴近现实的应该是该品种适应玉环独特的气候与土壤。文旦好吃,这个名字更好。这个名字给人以文学的想象,第一直觉就是它是儒雅的,它也是甜蜜的,它更是智慧的,简直就是一位智慧女子,在这片勃勃生机的大地上亭亭玉立。它果实累累,代代相传,为玉环造福。

文旦给人以遐想,但眼前这文旦树,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青青绿绿,叶片肥厚,树身茁壮。我在想那秋霜的文旦成熟之季,时间与阳光会给每颗文旦果都镀上金黄,它们的果肉在寒露浸润中悄然蜕变,化作满瓤诱人的晶莹。

对于我来说,这几年,或许是牙齿的原因,闻文旦,要比吃文旦更享受。每年文旦出产季,我不剥开果肉吃,而将文旦一一摆放在书桌、书架。图什么?图的是一走进书房,它散发的那种淡淡清香。

隐约听见路那边萌宠王国大鹅肆无忌惮的喊叫声,鹅问鹅答,它们一定有自己的语言,但这个早晨,我已无心与它们交流,我要赶着去看沧桑文苑。

沧桑其实并不沧桑,她姓苏,一位漂亮优雅的玉环籍女作家。沧桑文苑落户于郁郁葱葱的万亩观光农业园内,正如她自己在文章中说的那样:选择故乡,做一只漩门湾的留鸟,只为与万物为邻。

文苑系一幢两层小楼,隐在田地间,院前有桂花树、小河。小河流往远处大海,河边的木麻黄、串钱柳正勃发生长。尚未开门,伫立门前,我忽然想起她的散文集新作《声音之茧》。

去年七月,在晓风书屋明远店举行的该书首发式上,我有过一个简短发言,主旨是这样的:《声音之茧》有一半以上写到了玉环,这是她写给故乡的“情书”;全书以二十四节气为时间轴,这也是她写给时间的“宣言书”。《声音之茧》的原点是玉环岛,她在文字里雕刻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图腾,她在努力找回生命的根。

在漩门湾,这两个清晨,我也如苏沧桑那般全身心倾听声音,听泥土深处胚根破壁的絮语,听无数花朵在朝雾间的啼鸣,听这片大地独特的叙事节奏。

晨光中,漩门湾的万物都在叙述着它们生长的故事,而垂向土地的果实,这大地最饱满的标点们,正向我频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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