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完全敞亮,菜市场已然热闹得如同煮沸的锅,喧嚣声此起彼伏。人们踩着那湿漉漉的地面,在鱼腥与菜蔬交织的气味里匆匆穿梭,好似一群在尘土中奋力爬行的蚂蚁,各自背负着生活的沉重行囊,艰难前行。
在众多我常去的摊主中,有一位叫阿香的妇人。每日凌晨三点,当大多数人还在梦乡沉睡,她便已起身,踏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前往郊外批发蔬菜。她的手,手指骨节高高凸起,手心满是裂开又愈合的厚茧,手背则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宛如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粗纸。每次称菜时,她总会习惯性地缩一下身子,仿佛在躲避那无形却又沉重的压力。她偶尔会向我抱怨:“这苦啊,都吃在皮肉上了,一辈子就只能耗在这菜摊上了。”她唯一的女儿,常常坐在摊后的小板凳上写作业,那孩子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黯淡,仿佛在母亲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中,过早地沾染上了生活的尘埃。
阿香的苦,是日复一日地搬运着生活的沉重,就像西西弗斯永远在推石上山,却看不到尽头。五年过去了,她手上的茧依旧顽固地生长在旧处,岁月似乎只留下了磨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积累的痕迹。这苦役如影随形,紧紧地缠绕着她,却从未在岁月的土壤里种下一颗能发芽的种子。
而在菜场的另一端,陈先生守着他的竹器摊子。他身形清瘦,那竹枝般的手指在篾条间灵活地穿梭,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起初,他编的竹器只能算得上结实,可三年之后,那些器物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竹篮的线条起伏优雅,宛如灵动的舞者;竹筐的花纹如同微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美丽的涟漪。他笑着对我说:“刚开始编竹器的时候,手指常常被篾片割破,血都染在了青篾上。不过啊,编久了,手上有了准头,心里也静下来了。”如今,他一边做着活计,一边向围拢过来的客人讲解竹器的保养之道。摊前的人气渐渐旺了起来,就像无声的春水,不知不觉间涨满了堤岸。就连他的儿子,放学后也会常常坐在一旁,用竹丝学着编织小蚱蜢。
陈先生手上的伤,没有白受,反而成了他编织手艺精进的印记。正如尼采所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他指间的疼痛,没有白费,而是化作了篾条间那微妙的灵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伤口将通往何处,那是手艺不断进步的方向。
阿香与陈先生,都在生活的熔炉里煎熬着,可这苦本身,却仿佛有了不同的层次。阿香的苦,是磨盘般原地旋转的重复,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她身上刻下了苍老的痕迹,却未曾给她带来任何希望。而陈先生,却用篾条在时间的长河里织出了可触的藤蔓,那苦竟化作了手艺的枝枝叶叶,向上不断地攀援生长。
苦难本身,又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呢?就像斯多葛学派的哲人区分“可控”与“不可控”之事一样,生命里那些躲不开的苦楚,正是需要我们用心去将其转化为心灵的养分。阿香把苦嚼碎咽下,又化作了一声声对女儿的叹息,女儿眼中的那层薄薄的灰雾,便是这苦的延续。而陈先生,却在专注的劳作中进入了“心流”之境,指尖翻飞间,苦痛仿佛被遗忘在了篾条之外。孩子坐在他身旁,手指拨动着青篾,眼神也像被清水洗过一般,清亮了起来。原来,吃苦的姿态,竟能如光晕般晕染开来,无声地浸润着身边人的心境。
陈先生竹器摊前的人气,难道不是吃苦结出的甘甜果实吗?苦若吃得笨拙,就像石头沉入深水,只留下一圈愁闷的涟漪;而若吃得智慧,便似深泉涌流,润泽着生命周遭每一寸干渴的土壤。原来,“复利”不仅存在于钱财的增长,更在于生命价值的累积。今日的一份汗水,若浇灌在自我成长的根系之上,来日便会摇动满树绿叶繁花,绽放出生命的绚烂。
后来有一次,阿香的女儿怯怯地站在陈先生的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灵巧的竹器。陈先生递给她一截柔软的竹丝,温和地说:“来,试试编个星星,你手轻,编出来肯定好看。”女孩眼中的灰雾仿佛被轻轻拨开,她迟疑地伸出手去。在这一递一接之间,我仿佛看见命运的篾条开始悄然交错,重新编织着一种可能,一种充满希望的可能。
天色渐亮,菜市场的喧嚣声愈发浓烈。我捧起陈先生新编的竹杯,轻轻啜饮着那微苦的清茶。茶味入喉,片刻之后,舌根竟缓缓漾起一丝回甘。人生之苦,何尝不是如此呢?当“苦”被智慧地嚼透,其中竟能生出令人惊异的回甘之味,就像黑暗中突然绽放的一朵花,给人带来无尽的惊喜。
回望整个菜场,那些勤劳的贩夫走卒,都在各自的“道场”里默默吃苦修行。那些低级的苦,如同浮尘一般,终会被时间轻轻掸去;而高级的苦,却因带着“复利”的印记,如清泉般不断涌流,最终汇入生命价值的长河,灌溉着个体与城市共生的土壤。
原来,苦之价值,不在于它有多深多沉,而在于它是否能在岁月里不断增值。就像陈先生手上渐次绽放的竹器之花,那些累积于指尖的疼痛,终被时光酿成了可流传于世的美丽,成为生命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创作挑战赛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