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草生孔窍,故事长青
◉裴指海
我是大一时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第一眼就喜欢上它了,以后每隔一两年我就会再读一遍,但我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觉得马尔克斯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虚荣。他曾经说过《百年孤独》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只是把现实稍微整理了一下”,按照我彼时板结的思维能力,觉得他这完全是胡说,丽贝卡吞食泥土、奥雷连诺·布恩迪亚能预知未来、普罗登肖浑身是血回来找水,诸如此类,怎么可能呢?
从漫漫长夜中醒来后我才明白,马尔克斯诚不欺我。
我是那么热爱马尔克斯,不可否认,《故事的故事》里有他的气味。在这篇小说里,日常生活与神话、传说、梦境、荒诞想象无缝融合,非常魔幻现实主义,比如李石娃三代都是光棍,爷爷是捡来的,他和父亲也是捡来的,三个捡来的男人,却虔诚供奉着“李家血脉”的牌位。虽然满纸荒唐言,但我和马尔克斯口径一致,这里几乎所有的细节和情节都是真的。裴二抢了裴大的媳妇,是真的,就是我们邻居;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孩子走乡串户用说书来维持生计是真的,我小时候就是从他这里听了三国、水浒等;李石娃是真的,哪个村庄没有一个像“李石娃”这样的人呢?唯一和现实不同的是,我本来要写的这篇小说里,李石娃最终娶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学生。这当然也是真实发生在我身边的事,但我要写的时候,头疼欲裂,无法再写下去了。因为太了解“李石娃”,我无法给他安排一个这样的婚姻,尽管这个婚姻比《百年孤独》里所有的婚姻都更真实。在我的这篇小说中,李石娃从派出所出来时,一辆解放卡车正缓缓地驶进镇子,车上站着一个穿着一身绿军装的年轻姑娘,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她是来扎根农村的。但我让小说拐上了另一条岔道,没有再让她主动嫁给李石娃。她在小说中一闪而过,也不用再自杀或者被铁链锁起来了。
我安排李石娃死于群蛇缠绕,他的血肉被啃噬干净,只剩下一副白骨,青草从他骨骼的孔窍中长出。这个意象是残酷的,但也带着一种奇异的诗意,更重要的是,它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个女学生因而逃过一劫。李石娃用生命践行了他所信仰的故事,最终他本人也成了一个新的故事,在乡村流传。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这都是最为圆满的结局。风吹白骨簌簌作响,仿佛是他灵魂的歌唱,也像是那些草与蚂蚱的哀悼,共同编织着一首魔幻现实主义的悲歌。
这是一篇充满乡愁的故事。民间故事在我们豫西南被称为“瞎话儿”,我是那么热爱它,在我小时候,我把周边十里八村的“瞎话儿”都扫荡完了。当那些老人再也说不出新的“瞎话儿”时,在我的纠缠下,他们就开始给我讲自己一生的经历。在我看来,这比“瞎话儿”本身更迷人。我19岁那年在《昆仑》发表了中篇小说处女作《1948年庙岭》,当编辑得知我还是个新兵时,他们有点儿不大相信我能写出1948年的战争故事,还把我借调到编辑部观察了三个月。
在此我要感谢《莽原》,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乡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也是我一直放不下的乡愁。
我那么热爱故事,但我一直都很困惑,故事是什么?它对人意味着什么?它是人类生存的精神慰藉,还是灵魂的枷锁?我小时候听到的大多数故事其实鬼影幢幢,比如,在旧社会灾荒之年,为了省口粮,夫妻商量着将孩子活埋,最终靠老人偷偷放在棺材里一碗粥,一碗水,孩子才得以幸存;还有“王小二卖嫂”,家贫如洗时,弟弟竟把寡嫂卖给外村财主换取粮食,为父母尽孝。我现在当然知道,这些“瞎话儿”其实在曲里拐弯地反映极端困境下人性的挣扎与扭曲,但在我小时候,它们以正面形象出现时,常常让我感到恐惧。更糟糕的是,故事是可以塑造人,改变人性的。
故事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今日乡村所呈现出的面目,故事必定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们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间被各种各样的故事所影响,也在编织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这篇小说中,赵说书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是说书人,任务是讲述,而听众如何理解和使用这些故事他并不能负责,但我相信,当李石娃因为他的故事而一步步走向毁灭时,赵说书的内心一定是复杂的。他既是无辜的,又是有责任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讲故事的人,是否需要为故事的后果负责?赵说书讲述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但他无法控制李石娃如何理解这个故事,更无法预料这个故事会成为李石娃悲剧的起点。故事一旦被讲述出来,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会在听众的心中生根发芽,甚至长成一棵听众自己也无法想象的遮风挡雨的大树,但也有可能成为禁锢他的牢笼。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创作者们,你们一定要善用自己手中的笔墨,写好的小说啊!
责任编辑:刘淑彧
作者简介
裴指海,原名裴志海,出生于1974年7月,1992年12月入伍,1998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历任战士、排长、干事,原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编剧,2021年退役,现为自由职业者。出版、发表有长篇小说《往生》《锅盖头》《香颂》等七部,中短篇小说近四十余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毛女与白月梅》《亡灵的歌唱》《亲爱的裴指海》等三部,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中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等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协会员。
中篇小说
故事的故事
◉裴指海
他从小跟着满头白发的师傅到处说书,一直说到自己也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头儿。人们早已经忘记了他的真名,都叫他赵说书。时间长了,他也就认了这个名字。后来,连他也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我们都很喜欢赵说书,他知道的故事比我们身上的虱子还要多,但最喜欢他的应该是村里的李石娃,赵说书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五岁那年,他失踪了好几个月,一直等到赵说书再到我们王家城时,他才跟着回来。而赵说书对此却一无所知,李石娃是偷偷地跟着,偷偷地蹲在墙角下听他说书的。困了,李石娃就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睡;饿了,就去地里扒个红薯,或者趁人不备,溜到人家灶屋里偷个红薯面馍。即便是这样,他居然胖了,肚子沉甸甸的。他自豪地拍着肚皮说,我这里装的都是赵说书说的故事。
李石娃是我们王家城最爱赵说书的人。赵说书有点儿驼背,我们一见到他就跟在他后面喊“罗锅背铁锅,铁锅压罗锅。罗锅不背铁锅,铁锅不压罗锅。”我们这样喊时,李石娃要是看到了,必定会冲过来冲着我们叫:“你妈才罗锅,铁锅压你妈!”他的声音嗡嗡的,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劈头盖脸地朝我们砸过来,我们像受惊的麻雀一样瞬间散去。只要他在,我们就不敢叫赵说书罗锅。有一次,村里的裴七没看到李石娃,冲着赵说书喊了一嗓子“罗锅”,第二天早上,他妈起来做饭时,发现灶屋的铁锅里被人放满了土,气得坐在灶屋前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裴七,他知道那是李石娃干的,却不敢吭声,但他从此再也不和李石娃说话了。
后来,听说李石娃不喜欢赵说书了。我们都不信,去问李石娃,这是真的吗?李石娃很肯定地回答我们,是真的,我不但不喜欢他了,我还恨他,是他把我的腿弄瘸了。
我们都觉得奇怪。毕竟赵说书已经七十多岁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这些骨头还被岁月蛀空了,轻飘飘的。他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孙女赵三妮,赵三妮还得用一根麻绳拉着他。王家城的人亲眼看到,有次他们来说书,快到村口时,刮起了大风,他被风吹了起来,幸亏赵三妮绳子拉得紧,他才没有被风刮走,但还是挂在了村口的老桐树上,还是李石娃爬上树把他弄下来的。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把李石娃的腿弄瘸,但李石娃咬定就是赵说书把自己的腿弄瘸的,他见人就说,我要是再见到赵说书,一定把他的腿也弄瘸。
后来我们才知道,并不是赵说书把李石娃的腿弄瘸的,而是被他说的故事弄瘸的。
是的,就是赵说书的故事。
李石娃第一次听赵说书说故事,是在裴二结婚的时候,他只记得,那年的王家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裴二结婚了,二是裴大在裴二结婚那天跳崖自杀了。
裴家一共有兄弟七个,从裴大一直排到裴七,最大的裴大四十岁,最小的裴七二十岁,都到了娶老婆的年纪,却没有一个人能娶上老婆。家里太穷了,穷得连夏天的苍蝇都不到他们家里来,来了也没东西吃。苍蝇都不来,当然也没哪个姑娘会来。裴二能结婚,靠的是自己眼疾手快,他要是慢半拍,这个婚就让他哥裴大结了。原因很简单,他父亲本来是想让这个女娃嫁给裴大的,就算是排排坐分果果,也应该先是裴大嘛。
这个女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一天,村里来了个异乡的老头儿,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捏着衣角的女娃娃。两人都瘦得皮包骨头,像两具会行走的骷髅。他说他姓吴,女娃娃是他的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名字叫吴彩妮。他家是安徽的,家里没吃的了,他有七个女儿,只好把她们都带出来,谁家能养活,就留在谁家当媳妇。走了八百里,留下了六个,这是最后一个。他已经走过八十多个村庄了,遇到了三百多个光棍儿,但每个光棍儿家里的人也都快要饿死了,再多张嘴,就意味着必须得再少一口人才行,所以也就没有人家敢要她。有一家倒想要她,吴老头儿也把她留了下来。他走了十多里后,回想起那家人打量女儿时贪婪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祥的预感让他急急地赶回去,带着女儿逃到了王家城。王家城所有要娶媳妇的人家都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大部分人家觉得还是养不活她。而裴大的父亲倒想试试,他有七个儿子,即使饿死一两个,但只要有一个能娶上媳妇,就能把裴家的香火传下去。他本来是按顺序要把这个女娃说给裴大的,裴大和其他六个兄弟在二十里外的公社伐木炼铁,裴大的父亲托队长邱大娃捎信儿,让裴大赶紧回来相亲,但邱大娃到了工地,最先遇到的不是裴大,是裴二。裴二一听说要给大哥娶媳妇,立即扔下手中干活儿的家什,往家里狂奔而去。就这样,裴二先有了老婆。等裴大听说后赶回家,已经是第二天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裴大拿着铁锨像狗一样号哭着冲向裴二,但很不幸,快冲到裴二跟前时,他被一颗深深嵌在地里的鸡蛋大小的石块绊倒了,铁锨远远地甩到了一边。本来已经落荒而逃的裴二立即掉头回来,骑在裴大身上,拳头如雨点儿一样落在裴大身上,要不是村里人拉着,他非要把裴大揍死不可。他也有揍死裴大的理由,什么都可以让,只有老婆不能让,裴大根本就不应该和他抢老婆。
那天下午,裴大爬上北边的窟窿山,从最高的山峰上跳了下来。有人看到了,说他像大鸟一样向大地俯冲。另一个人也看到了,说,对对对,从下往上看,还真像只老鹰呢。
裴大的尸体放在堂屋里,他的父母只能小声哭泣,怕影响了隔壁厢房新婚的裴二。那天晚上,赵说书像风筝一样被孙女赵三妮牵着来到王家城为裴二的新婚助兴。那个时候,乡村如果有红白喜事,最有钱的人家会请场电影,其次是请台大戏,再不济,就叫个唱戏的,一个人拉着二胡唱上几场,但大部分人家只能请得起赵说书,说上两三场,或是 《三国演义》,或是 《说岳全传》,一两块钱就可以了。
裴家没钱,结婚虽是人生大事,但也只能请得起赵说书。
赵说书说完 《说岳全传》 里的“枪挑小梁王”已是夜里十二点,乡亲们还不过瘾,非让赵说书再说一个。裴二当然也想让他再说一个,这样,自己就能只掏听一个故事的钱却听两个故事,多划算。赵说书几次想夺门而出,都被裴二拽了回来。他没了法子,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了一个很短的 “牛郎织女 ”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牛家庄有个苦孩子叫牛郎,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哥嫂家中。嫂嫂刻薄,动辄打骂,最终分家将他赶走。牛郎仅分得一间茅屋、一头老黄牛,家徒四壁,二十七八岁了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一天,老黄牛忽然开口,说近两天会有仙女到村北蛤蟆河沐浴,牛郎依老牛所言藏起岸边最小的仙女的羽衣,那仙女便是玉帝的小女儿织女。失去仙衣的织女被迫留在人间,与牛郎结为夫妻,又诞下一双儿女,男耕女织的生活令村民艳羡。
玉帝得知后,震怒不已,命王母率天兵捉拿织女。狂风骤起时,垂死的老牛将犄角化作扁担,牛郎挑起儿女紧追不舍,王母却拔下簪子,划出银河阻隔。喜鹊被他们的深情感动,每年七夕搭鹊桥使夫妻相会。
王家城的人第二天就忘了这个故事,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故事是文人吃饱了撑的,瞎编的,都没放在心上。于是,故事就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悄悄溜走了,只有李石娃认为是真的,把它放在了心里,连一个字都没跑掉。
从这个故事开始,李石娃迷上了赵说书的所有故事。
十八岁那年,李石娃意识到,自己该找媳妇了。他当然不会指望父亲给他找个媳妇。他爷爷是太爷爷捡来的,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他爹是他爷爷捡来的,也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而自己是爹捡来的,那自然也是要打光棍儿的。他记得,他四岁时,看到别的孩子都有妈,就回去跟他爹要妈,他爹踹了他两脚,说,你想得美,老子还想要个老婆呢。爹是光棍儿,自己是爹在窟窿山挖地时挖出来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自己不是爹挖地挖出来的,是到淮北那边贩玉米时在路上捡来的。再大一点儿,他又听当年曾经跟着父亲一起贩玉米的裴二说,父亲是从淮北一户人家把自己偷出来的。他回去问爹,爹很生气,拎起放在门口的扁担就去找裴二,要不是被村里人拦住,他非把裴二揍死不可。李石娃后来就再也不敢提这件事儿了,看爹那样子,再提,会出人命的。
爷爷是捡来的,爹是捡来的,自己也是捡来的,王家城李家的香火能够顽强地通过三个光棍儿传承下来,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这让李石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李家绝对不能在自己手里断了香火。当然,李石娃也不知道捡来的爷爷、捡来的爹和自己为什么要给李家继承香火,但既然爷爷和爹都要为李家继承香火,那自己当然也有这个使命。
在捡到一个男孩之前,李石娃还是想试着娶上一个老婆的。
他听了赵说书说的 《田螺姑娘》 以后,就捉了很多田螺放在家中的水缸里,希望它们能变成漂亮的姑娘嫁给他,给他做丰盛的饭菜,再给他生一儿一女。让他失望的是,那些田螺不但没有变成漂亮的姑娘,还让他和父亲喝了水缸的水后,拉了七天七夜的肚子。七天之后,他欣喜地发现,自己所有的衣裳都大了一圈,过去那些穿不了的衣裳都可以再穿了。而父亲却拉得一直停不下来,夏天还没过完就死了。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刺破了的气球,又像是一堆胡乱扔在地上的旧衣裳。他愣愣地看着父亲,不由得流出了痛苦的泪水。这些泪水并不是献给父亲的,而是为自己流的,因为他觉得从此以后,自己也是没爹没娘的人了,和可怜的牛郎一样,不,比牛郎还要悲惨,牛郎还有一头老黄牛呢,他却啥也没有。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把父亲拉到窟窿山埋了。那天晚上,他按规矩把赵说书请来说书,以感谢那些帮忙办丧事的父老乡亲,但他不让赵说书说别的,就让他不停地说牛郎织女的故事,三天三夜只说这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说个不停。第二天晚上,村里人就听腻了,让赵说书说 “三国”或者说 “水浒”,但李石娃坚决地阻止了,他就想听牛郎织女的故事,听一百遍都不腻。他掏钱请的赵说书,当然是他说了算。村里人觉得没劲,一个个都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他和赵说书、赵三妮。赵三妮和他一样也长大了,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她看到李石娃在看她,脸一红,低下了头。李石娃咽了口唾沫,突然扑通一声冲着赵说书跪了下去,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正好有只蟑螂路过,他的脑袋砸在它的身上,它整个身子当场就烂了,粘在了他的额头上,就像赵说书说的 《封神榜》里的二郎神额头上的第三只眼一样。仔细看看,还变得有点儿英俊了呢。李石娃仰着脸,喃喃地对赵说书说:“爷爷,赵三妮该嫁人了,您把她嫁给我吧。”
赵说书愣了一下,接着脸就绷了起来,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呸,你想得美!你爷爷是偷来的,你爹是偷来的,你也是偷来的,就你们这一门坏种,早该断子绝孙了,还想什么媳妇!”他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拉着赵三妮的手向外走去。
如果换成别人这样说,李石娃也会像父亲一样拎起门口的扁担跟他拼命,但赵说书就不一样了,他爱他的故事,也因为这些故事爱上了他,因为爱上了他,又喜欢上了他孙女赵三妮。如果赵说书把赵三妮嫁给他,他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她,并且还会让她把赵说书当作嫁妆带过来,给他养老送终。想想这事儿多美啊,赵说书就可以天天只给他一个人说故事了。
李石娃看赵说书要走,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小跑两步,上前拉住赵说书的胳膊,真心实意地说:“爷爷,天太黑了,明天再走吧。”
赵说书狠狠地甩掉他的手,愤怒地冲着他吼道:“我以后再也不给你说 ‘牛郎织女’了!”
赵说书说完这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完全不像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他拉着赵三妮,像一头迅捷的豹子,疾步离开了李石娃家,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李石娃看着漆黑的夜空,发了一会儿呆,突然伸出手,扇了自己三四个耳光。太鲁莽了,就自己这熊样,他要是赵说书,也绝不会同意把孙女嫁给他的。人丑就不说了,就连名字“李石娃”一听就知道来路不正,“李石娃”不就是“李拾娃”嘛。
看来,自己也要像爷爷和父亲一样打光棍儿了,也要在三十岁时出门捡个男娃才能继承香火了。
那天晚上,屋里闷热,李石娃睡在院子里。半夜时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突然推开院门进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变成一头老黄牛,它来到李石娃跟前,用舌头舔着他的脸,把他弄醒了,对他说:“娃啊,你瞧那天上,有仙女要下凡来洗澡,你到时候去瞧瞧,相中哪个了,你就把她衣裳拿走,天亮了,她上不了天,就只能留在凡间了,这事儿不就成了?”说完,老黄牛后退两步,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变回了白胡子老头儿,拉开门走了。李石娃想追上去问问他,那些仙女到底是在哪里洗澡,可无论他如何挣扎,身子就是一动也不能动。他继续使劲地挣扎,终于翻身坐起。微风轻拂,他抬头望去,天空星光灿烂,白胡子老头儿无影无踪。
生产队的三头牛,一直是裴二在养着。第二天一大早,李石娃来到裴二家的牛棚里,看到了昨天半夜变成白胡子老头儿的那头黄牛,它正和其他两头牛一起在槽里吃草。可它好像不认识他了,头也没抬一下。他轻轻地走过去,深情地抚摸着它的牛角,它却不耐烦地猛地向他撞来,牛角撞在他的胸口,他一下子跌倒在地,地上正好有个破碎的玻璃瓶子,玻璃碴儿扎进他的手掌里,他举起手,鲜血从手掌里涌了出来,把周围的空气都染红了,好像他的头顶上有块红布在飘。老黄牛兴奋地挣脱缰绳,向他冲了过来,他忙爬起来,像狗一样窜出了裴二家。老黄牛仍旧紧紧地追着他,他不得不咬牙继续奔跑,一直跑到村口的老桐树下,抱着树爬到了树梢。他刚要喘口气,可回头一看,那头老黄牛也抱着树爬了上来,它的牛角已经顶住了他的屁股,它又使劲往上一顶,他便朝着天空飞去,飞啊飞啊,越飞越高。他俯瞰大地,看到了王家城北边七八里外的鲁家庄水库,心里一阵狂喜,这不就是夏天女人洗澡的地方吗?他的头撞到了一块厚厚的云彩,身子往下飞快地坠去,眼看就要坠到地面摔成一张肉饼了,他不由得惊叫起来……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他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院子里,刚才不过是在梦里又做了个梦。微风轻拂,抬头望去,天空星光灿烂。
天色一亮,李石娃就按老黄牛说的,去了鲁家庄水库。他从早上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晚上,却一无所获,但他并不气馁,每天都去,一直到第七天的午后,终于有七个仙女着装满脏衣裳的盆子来到了水库边。她们把裤腿高高卷起,将白嫩的脚放在水里,然后就在河边又说又笑地洗起了衣裳。李石娃偷偷躲在僻静处的草丛里,仔细打量着那些花儿一样的仙女。和牛郎一样,他也一眼就看中了最小的那个,她长得跟画上的仙女一样。仙女们把洗好的衣裳收拾起来,重新放回了盆子里,然后她们向四周看了看,除了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和地上跳动的蚂蚱,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当然也没有发现藏匿在草丛中的李石娃。她们脱掉身上的衣裳,李石娃眼前一花,他看到了白花花的一片,特别是最小的那个,是所有仙女中最白的,继而眼前一黑,鲜血从他鼻子里涌了出来。他慌乱地擦了一把鼻血,再抬起头时,那七个仙女已经跳进了水里,除了露在水面上的一张张像花骨朵一样的脸,啥也看不见了。李石娃舔了舔嘴唇,够了,就凭刚才那一瞥,这辈子也值了。赵说书没有骗他,牛郎织女的故事是真的。那头老黄牛也没骗他,这七个仙女中,那个最小、最漂亮的就是他的老婆。
仙女们嘻嘻哈哈地打着水仗,甚至都没人往岸上看一眼。他悄悄地趴在地上,像条蛇一样慢慢地往那堆五颜六色破破烂烂的衣裳边蠕动着。老天保佑,他顺利地爬到了仙女们的衣裳边了,她们仍然没有发现他,但他看着那一大堆衣裳却发了愁,他像牛郎一样看中了那个最小、最漂亮的仙女,但和牛郎不一样的是,他忘记了哪件衣裳是小仙女的了。他想了想,干脆把她们所有的衣裳都拿走吧,村里还有不少光棍儿,都没娶上媳妇呢。他只要小仙女,其余的分给村里其他光棍儿吧。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干的,他迅速站起身来,把那一大堆衣裳抱了起来。河里的仙女发现了他,大声地叫喊起来:“流氓,快来人啊!”“抓流氓啊!”他愣了一下,她们怎么叫他流氓呢?他不是勤劳能干又很善良的牛郎吗?不管它了,还是先把衣裳拿走再说吧。他撒开脚丫子就往王家城跑。
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仙女和单为来人间洗澡的天上的仙女不一样,她们是来洗衣裳的,他拿走了她们穿着的衣裳,却忘记了她们盆里的衣裳。她们看他跑远了,忙从河里出来,从盆子里拿出湿衣裳穿上,急急忙忙地回家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莽原》2025年第3期。
责任编辑:刘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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