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打铁匠
作者:常涛
暮色仿若一块烧得通红的赤铁,被骤然浸入冷水,“哧啦”一声,瞬间褪成青灰色,凉意丝丝渗进空气中。老牛静静倚靠着铁砧,目光仿若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牢牢追随着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晚霞的余晖艰难地从风箱的缝隙挤入,在昏暗的铁匠铺里碎成点点火星,宛如破碎一地的希望,散发着微弱而无力的光。
当地县志里有着这样的记载:往昔的岁月里,小镇上超过七成的农具皆出自老牛家的铁匠铺。那时,铁匠铺堪称小镇农业生产的坚实顶梁柱,每年打铁产量数以千计。那繁忙的场景,好似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为小镇的繁荣注入蓬勃活力。可时光恰似一把无情刻刀,肆意雕琢着岁月的轮廓,如今这数字近乎归零。传统手艺在现代浪潮的猛烈冲击下,就像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汹涌波涛吞没。
铁砧之上,月牙形状的凹痕散发着清冷的青光,那是先祖为御前侍卫锻剑时留下的荣耀印记,宛如一段凝固在时光里的传奇,静静诉说着往昔的辉煌。我曾有幸目睹老牛年轻时挥舞铁锤的飒爽模样:铁锤在暮色笼罩下划出一道优美而凌厉的弧线,恰似流星飞速划过夜空,瞬间抡出一轮满月般的气势。欢快跳跃的火星子蹦到他那质朴的粗布短褂上,烧出星星点点的小洞,宛如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又似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衣服上欢快舞蹈。那时的他,腰杆挺得笔直,犹如门前那棵直插云霄的枣树,浑身散发着无尽的生机与力量;可如今,却被岁月狠狠淬炼成一把弯折的镰刀,每一道褶皱里都藏满了沧桑故事,承载着岁月的厚重。
老牛的双手皮肤粗糙干裂,像极了饱经风雨侵蚀的老树皮,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伤痕:有被飞溅火星烫伤形成的圆形小疤,也有被尖锐铁块边缘划伤留下的细长痕迹。每一道伤痕都像是一枚闪耀的勋章,默默记录着他在漫长打铁生涯里经历的一次次激烈“战斗”。他常年留着精神利落的短发,那些头发似乎也受到他打铁时干脆利落劲儿的影响,根根直立,恰似他在生活与打铁中一贯直来直去、从不拖泥带水的处世态度。
“铛——”一声巨响,铁锤重重地砸落在烧得通红的铁条上,这声响仿若平地惊雷乍起,震得檐角的蛛网簌簌发抖,也仿佛是重重敲在铁匠铺那摇摇欲坠命运上的一记重锤。小牛在一旁忙不迭地擦拭着额头豆大的汗珠,匆匆往炉膛里添炭,调皮的火星子像一群不受管束的小跳蚤,纷纷蹦到他打满补丁的裤腿上。三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可他添炭的姿势却依旧和当初一模一样,像一首熟悉而又亲切的老歌,唤起往昔的回忆,恰似当年那个懵懂青涩、充满憧憬的少年。
小牛的脸庞常常被炉火映得红扑扑的,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好似两片坚硬粗粝的铁片,镶嵌在额头之上。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质朴而纯粹的执着,那是源自内心深处对铁匠手艺炽热的热爱。尽管偶尔眼神中会闪过一丝对自身能力的怀疑与迷茫,但更多时候,那眼眸中闪烁的是坚定不移的光芒,是对传承手艺的矢志不渝。他身材略显瘦弱,然而在日复一日打铁工作的锤炼下,手臂和肩膀渐渐有了肌肉的轮廓,虽然还不够强壮发达,但那是他努力奋进的有力证明,就如同铁匠铺里那些在时间与汗水的双重雕琢下逐渐成型的铁器,见证着成长与蜕变 。
小牛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在打铁技艺上的笨拙与不足,每一次打铁失败,他都像一只迷失在黑暗森林深处的小鹿,内心被深深的自我怀疑所笼罩。看着铁砧上那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铁块,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缩影,觉得无论自己如何竭尽全力,都好似深陷泥沼之中,难以成为一件真正有用的“器物”,难以肩负起传承手艺的重任。他常常在心底暗自思忖,是不是自己天生就缺少打铁的天赋?他满心害怕让老牛失望,更恐惧牛家传承多年的手艺会在自己手中断送,那种感觉,就像是小心翼翼捧着一件绝世珍宝,却不慎将它摔碎在地上,心痛与自责交织。在那些寂静无声的夜晚,他常常像一位虔诚的信徒,独自仰望星空,渴望能从浩瀚繁星中寻找到照亮前路的答案。
实际上,每次老牛严厉呵斥小牛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像被熊熊烈火炙烤的铁块,炽热而又疼痛。他深深明白家族手艺传承的艰难程度,每一句责备的话语背后,都隐藏着他对家族手艺可能在自己这一代断绝的深深恐惧,就像一个守着珍贵宝藏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宝藏一点点消逝,却感到无能为力。而小牛呢,总是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羞愧地低下头,双手不安地反复搓着衣角,满心都是愧疚与自责。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笨拙让老牛失望了,可他对老牛的依赖与敬爱,却像山间涓涓细流,在心底绵延不绝,滋润着他的心田。
小牛始终记得被老牛收养之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时的他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老鼠,只能在小镇的阴暗角落里鬼鬼祟祟地穿梭、躲藏。寒冷刺骨的夜晚,他只能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瑟缩着蜷缩在破旧的屋檐下,冻得浑身发抖。远处铁匠铺传来的有节奏的打铁声,在那时的他听来,就像是一首遥远而又温暖的摇篮曲。他常常望着铁匠铺的方向,眼中满是羡慕与向往。对他来说,能像其他有家人的孩子一样,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饭菜,都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当老牛把他带到温暖的铁匠铺,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时,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从黑暗冰冷的地狱,迈进了光明温暖的天堂,那股温暖从手心迅速蔓延至心底,驱散了长久以来的寒意。从那一刻起,他便在心底暗暗发誓,要永远留在这个给予他温暖与希望的地方,像守护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用一生来报答老牛的恩情。
夜晚,昏黄黯淡的灯光就像一位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老人,有气无力地洒落在铁匠铺里冰冷的工具上。老牛孤独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目光缓缓扫过铁砧、风箱、铁锤这些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回到往昔那些热闹非凡的岁月。曾经,铁匠铺就像一个人声鼎沸的热闹集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与铁锤的敲击声相互交织,共同奏响了一曲和谐美妙的交响曲。他和父亲就像两位不知疲倦的灵动舞者,在这欢快的交响曲中忙碌地来回穿梭,全神贯注、精心打造着各式各样的铁器,每一件铁器都仿佛是他们用心血与汗水浇灌培育出的娇艳花朵。可如今,时过境迁,铺子中只剩下他和小牛,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无尽寂静,宛如一片死寂的荒原,让人从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压抑与绝望。老牛的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落寞,那落寞犹如一片厚重的乌云,彻底遮住了他心中曾经的灿烂阳光。他心里清楚,那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热闹非凡的铁匠铺或许只能永远被封存在记忆的深处,如同被岁月遗忘的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无人翻阅。
铁匠铺西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鬼头刀,刀柄上缠着已然褪色的红绸,看上去就像一位迟暮之年的英雄,虽然往日的风光早已不再,但依稀还留存着往昔的威严与气势。老牛曾说起,那是他爷爷的爷爷亲手打造的,在抗击日军的残酷战争中,这把刀立下了赫赫战功,见证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那时,村子里的热血男儿们就像被熊熊烈火点燃的干柴,纷纷拿起武器,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抵抗日寇侵略的战斗中。牛家的铁匠铺则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炽热熔炉,日夜不停地锻造着大刀,每一把大刀都凝聚着牛家人满腔的爱国情怀与精湛绝伦的技艺,仿佛化身为一个个英勇无畏的战士,随时准备奔赴战场,保家卫国。
老牛的爷爷当时是铁匠铺的掌炉师傅,在挑选铁块的时候,他就像一位极其严苛的考官,亲自仔细挑选最优质上乘的铁块,不容许有一丝瑕疵。在打造大刀的过程中,他对火候的把控就像一位厨艺登峰造极的厨师,甚至更为严格谨慎,因为他深知,这些大刀将成为战士们在战场上杀敌保命的关键利器。到了淬火的环节,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犹如一座巍峨屹立、不可撼动的山峰,他要让这些大刀既拥有无比锋利的刃口,又具备坚韧耐用的品质,就像是为战士们打造出最坚实可靠的铠甲,给予他们最强有力的保护。
村子里有个年轻后生名叫柱子,他手持牛家铁匠铺打造的大刀,在战场上就像一位威风凛凛、英勇无敌的战神。有一次,日军前来进行残酷扫荡,柱子和乡亲们被围困在村子里,陷入了绝境。然而,柱子毫不畏惧,手持大刀,如猛虎下山般勇猛无畏地冲入敌阵,那把大刀在他手中虎虎生风,上下翻飞,恰似一条灵动飞舞的蛟龙。他凭借着手中的大刀,一人就砍倒了好几个穷凶极恶的日寇,刀刃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那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缓缓流淌,仿佛是侵略者奏响的绝望哀歌。尽管柱子最终壮烈牺牲,但他那英勇无畏的事迹却像一颗璀璨夺目的星星。牛家铁匠铺打造的大刀,也因此成为了人们心中的英雄武器,成为那段历史的永恒见证。
东墙的木架上,整齐摆放着一排乌黑陈旧的铁犁头,其中最新的那个还是五年前打造的,如今已然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被岁月无情遗忘的孤独孤儿,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诉说着自己的孤独与落寞,见证着铁匠铺的兴衰变迁。
老牛打铁的过程,犹如一场精心编排、扣人心弦的艺术表演。在挑选铁块时,他凭借着多年积累练就的火眼金睛,仿佛能看穿铁块的灵魂,精准无误地甄别优劣。他用那粗糙干裂的大手轻轻敲击铁块,神情格外专注,仿佛在与铁块进行一场无声却深入的对话。通过敲击时发出的独特声音,他就能像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把脉诊断病情一样,精准判断出铁块的纯度和韧性,这是他多年来在实践中积累沉淀的深厚经验。当铁块被放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就仿佛是一个即将接受神圣洗礼的生命。随着温度逐渐升高,铁块先是微微泛起红色,恰似少女羞涩时脸颊上浮现的淡淡红晕,透着一丝娇羞与温柔;接着颜色逐渐加深,红得如同燃烧正旺的火焰,炽热而浓烈,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最后变成鲜艳的橙红色,好似一颗炽热跳动的心脏,在炉火中剧烈跃动,充满了冲破一切束缚的强大力量。
老牛打铁时,动作娴熟流畅,且富有独特的韵律美感。他那粗糙且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紧握铁钳,铁钳的把子在他手中仿佛生了根一般,坚如磐石,稳如泰山。当他把烧得通红的铁块夹出时,手腕轻轻一抖,铁块便精准无误地稳稳落在铁砧上,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就像武林高手施展绝世轻功般潇洒自如。随后,他右手握住那把木柄已被岁月摩挲得光滑无比的铁锤,先是轻轻抬起,如同一位优雅的舞者轻盈起势,蓄势待发;然后猛地发力,铁锤带着呼啸的风声,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铁块,那风声犹如凶猛野兽的愤怒怒吼,震撼人心。每一次锤击,都像是奏响了一曲古老而神秘的乐章,铁锤与铁块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在空旷的铁匠铺里久久回荡,如雷鸣般震彻心扉,仿佛在诉说着铁匠工艺的悠久历史与传承。
淬火环节,无疑是最考验老牛技艺与匠心的关键步骤。他将烧得通红的铁具迅速插入水桶之中,刹那间,水桶里骤然升腾起一股浓密的白色水汽,伴随着“嘶嘶”的声响,仿佛一条愤怒的白蛇在桶中剧烈舞动。此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水面上不断冒出的气泡,那专注的眼神仿佛能看穿气泡背后隐藏的秘密,就像一位执着的探险家探寻神秘未知的宝藏。他根据气泡的大小、形状和密集程度,就能精准判断出淬火的效果是否达到最佳。不同的淬火液,比如水、油等,对铁器的硬度和韧性有着截然不同的影响。而老牛总能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艺,根据铁器的具体用途,精确地控制淬火的时间和温度,这是牛家历代铁匠在无数次实践中总结积累下来的智慧结晶,就像一本珍贵无比的秘籍,在家族中代代相传,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传承。
牛家打铁手艺自明朝发端,历经数百年岁月,是一部承载历史记忆的鲜活经卷。
明朝为戍边将士锻造的兵器,还挂在铁匠铺一角,兵器的纹路藏着将士保家卫国的坚毅;抗战时期为游击队锻造的大刀,凝聚着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如今打造的农具,则映照着现代农民对高效生产的追求。
这份手艺如纽带,串起不同时代的生活、价值观与审美。它见证兴衰,承载民族坚韧,在传承中蜕变,静静诉说往昔,也悄然指向未来 。
昨夜,秋风如发狂的猛兽,野蛮地撞进铺子。老牛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落在铁砧上,恰似当年锻剑时飞溅的火星,满是悲壮。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风箱把手,青筋暴起如熔岩流淌的纹路,那是对生命与手艺最后的倔强。“祖传十八代啊……”老牛的嘶吼撞在生铁锭上,在空荡荡的铺子里回荡,满是不甘与绝望,像受伤的老狼在深夜哀号。小牛呆呆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佝偻身躯慢慢蜷成烧透的炭块。炉膛里最后一点火星跳了两跳,倏地灭了,黑暗瞬间将一切吞噬。
送走老牛的一日清晨,薄雾笼罩着铁匠铺,似给它蒙上一层哀伤的纱。有人路过,瞧见小牛蹲在冷透的炉子前,手里紧握着那把老牛爷爷的爷爷锻打的鬼头刀,对着铁砧一下一下地刻着。他的背影单薄又坚毅,每一刀都带着不容言说的执着。铁屑簌簌落下,混着清晨的露水,融入土地。待他起身,那铁砧上歪歪扭扭却又无比坚定的 “十九” 二字,悄然浮现,字迹闪着带血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