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孟津记
作者:常涛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黄河故道，在孟津古渡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站在岸边，望着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向东流去，恍惚间听见了历史的回声。
    "先生是来看'河图'出处的吧？"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见一老者，约莫七十岁年纪，身量不高，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
    "河图？"
    "嘿，连这都不知道。"老者用拐杖点了点地面，"伏羲氏就是在咱孟津这儿，看见龙马负图从黄河里出来，才画出了八卦。"他眯起眼睛望向河面，"老辈人说，每到甲子年，河底还会泛起金光哩。"
    我正欲细问，忽听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一队身着彩衣的村民抬着神像走来，为首的汉子头扎红巾，腰间系着铜铃。
   “ 这是做甚？"
    "送河神。"老者捋了捋胡须，"早年间黄河改道，把孟津城冲成了南北两半。后来人们发现，只要在霜降这天把大王庙里的河神像抬到渡口，来年准保不发大水。"
    队伍中一个年轻后生听见我们谈话，插嘴道："老伯又在讲古了。现在修了小浪底，哪还用得着送河神？"他拍了拍腰间崭新的智能手机，"水位都靠卫星监控哩！"
    老者不答，只是用拐杖在沙地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我认出那是八卦中的坎卦，代表水。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泥土，指节粗大如树瘤。
    午后，我循着老者的指点，来到北邙山脚下一处废弃的窑洞。洞口石碑上"汉光武帝原陵"五个字已经风化得几乎难以辨认。几个牧羊人蹲在陵前抽烟，羊群在周围啃食着枯草。
    "这下面真埋着皇帝？"我问。
    最年长的牧羊人吐了个烟圈："谁知道呢。我爷爷说他爷爷那会儿，有伙盗墓贼挖开过，里头除了几块烂砖头，屁都没有。"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每逢阴雨天，这儿能听见鼓乐声，老辈人说是阴兵借道。"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反驳："《水经注》里写得明明白白，刘秀的陵墓就在这儿。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心理作用。"他边说边用手机拍着石碑。
    黄昏时分，我登上邙山远眺。夕阳将整个孟津染成金色，黄河如一条黄绸带蜿蜒向东。山下新修的开发区里，塔吊林立，与远处残破的古城墙形成奇特的对照。
    在山腰的凉亭里，我又遇见了早晨那位老者。他正就着一壶浊酒，吃着一包花生。见我来了，便邀我同饮。
    "孟津这地方啊，"他啜了一口酒，"三千年前周公在这儿会盟八百诸侯；两千年前光武帝在这儿起兵；一千年前杜甫在这儿写下'国破山河在'；现在..."他指了指山下的工地，"要建中原最大的物流中心了。"
    酒过三巡，老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陶片，上面刻着模糊的纹路。"这是我在河滩上捡的，商朝人喝酒用的。"他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些纹路，"现在的人用玻璃杯，摔了就扔。商朝人把陶器当宝贝，碎了还要锔起来继续用。"
    夜幕降临，山下灯火渐次亮起。老者醉眼朦胧地指着黄河说："看呐，河伯又点灯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河面上渔火点点，确实像一串流动的灯火。
    下山时，我在想：孟津的记忆就像黄河里的泥沙，不断沉积，又不断被冲刷。伏羲的传说、汉陵的谜团、送神的民俗，与眼前的吊塔、集装箱堆场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荒诞又和谐的图景。
    回城的路上，经过一座新建的伏羲雕塑。不锈钢材质的龙马在射灯下闪闪发光，底座上刻着"华夏文明发源地"七个大字。几个穿着汉服的年轻人正在直播，背景音乐是电子合成的古琴曲。
    我突然想起老者醉中的话："人哪，总得给记忆找个落脚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孟津存在的意义——让那些飘荡在黄河上空的记忆，终于能找到一片可以栖息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