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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柏坡新作《我的村庄》第二十三章 桂花:天塌了(连载中)
洛宁城事
2024-10-11 22:10:00

第二十三章 桂花:天塌了

桂花和韩大伯来到会议室,坐下。

她嘴动了几次没说出话,一说话就是:天塌了,哭得说不成话。韩大伯说,还是我来说吧,有的是听桂花说的,有的是我亲身经历的……

十二月三号,快十二点了。她正奶着孩子,突然手机“嘟嘟”地响,她连忙拿过去接住。

打电话问:“你是铁民家吗?”言语很急促。

“是,是,咋啦?”

“铁民在矿上出事了……家里人尽快过来。你把地址记一下,有事用这个号码联系。”

“咋啦?咋啦?……”桂花一直在追问。

“干活,出了点事,已送到医院……你们抓紧过来。”

对方挂了电话。

桂花像突然被电一击,大脑一片空白,坐在沙发上,手哆嗦得厉害。孩子顺着腿出溜在地上,哇哇大哭。

“桂花,没事吧?”婆婆闻声而问。

“没事,妈,你看会儿孩子。饭成了,你先舀着吃,我出去有点事。”

静了好半天,整理好心绪,她来到斜对门我的家里。我在院里喂鸡,见她过来,我问:“有啥事?”

“二十多分钟前,来个电话,说……说铁民在矿上出事了。”桂花带着哭腔说。

“重不重?”

“不知道,光说发落到医院了,叫咱马上过去。”

“这事恐怕比较严重,不管啥结果,千万不能让铁民妈知道,知道了会要了她的老命的……你赶紧给桂堂、桂良打电话,我给钢民打电话,让桂堂把车开上,都放快点过来。……还没吃饭吧,先吃饭。”

老伴抱着桂花,安慰她。

人凑齐,已是下午二点多了。

桂堂是桂花哥,桂良是桂花弟,钢民是铁民的堂兄。桂堂开的是辆白色的面包车。最后,他们集中在我家院里。

桂堂说带了五千钱,桂良安慰着姐姐,钢民烧开水。

“孩子才三个多月,桂花不去了……”

“我不去,一天到晚都睡不着的,会发疯的。”

“你跟婆婆说,娘家有事,得回去几天,不要多说。”

“叫海红过来住几天,做做饭,看看老人,带带孩子。我打电话。”桂堂说。

“大侄女闲吗?”桂花问

“十月打工回来,一直在家。”

桂花到村里商店,买了几罐“飞鹤”奶粉,几包麦乳精,把大门、屋门钥匙交给大娘。大娘说,你放心去吧,有我呐。

三点多,我、钢民、桂堂、桂良、桂花一行五人出发了。

导航显示,650公里,大约需要7个小时。

汽车上了高速,入耳的是唰唰的风声。

夜色渐浓,行驶在弯弯的山路上,明亮的车灯在山水和密林之间,不断变换着时空。

停一段时间,桂花就拔打一次电话,那边回话:还在手术室里,你们抓紧到神山县人民医院。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到了,那边电话打过来:你们直接到神山县殡仪馆,加个微信,一会儿我发个定位。”

“咋是殡仪馆?咋是殡仪馆?……”桂花追问,那边电话已挂断。

这消息如霹雳在车内炸响,炸得人发懵,桂花哇哇大哭起来。

“咱们抓紧商量一下,下一步赔偿问题。每个人都想想,见面咋说……你们要唱红脸,最后,我来收场。”我说。

桂花哭声小了,抽抽噎噎。桂良紧紧握着姐姐的手。

晚上十点多,在一山岭上的大院前车停下来,桂堂看看大门上的大字,说:“就是这儿!”

下了车,他们对门卫的人说,从三川县赶过来的。

门卫一边开伸缩门,一边说,院东中间有个屋里亮着灯,有人等你们。

车停好,他们直奔那间屋。

敲门,门开了。我走在前面,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起来,一个一个握手、让坐。桂花倚着门呆呆站着,声音嘶哑地哭着。

高个站起来介绍:我,贺光明,副矿长。指着另一个矮胖的,说这是技术科的王科长。

“弟妹一哭,我们心里更难受。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咋回事?”都不约而同地问。

贺光明沏完茶,又忙着递烟。

“咱是小矿,山上路窄,运矿石都是时风三轮车。铁民负责装车、押车,装车有装载机,货也不重,问题出在司机身上。昨天司机有事,临时拉了个年轻人来。那小子九点才来,拉了几车,都觉得还行。到了十一点,还有最后一车,铁民和另一个年轻人押车,回来吃中午饭。

都说,该出事,司机肯定鬼迷心窍了。下个大坡时,他挂个空挡溜车,嘴里还叼着烟卷。咱想,车肯定是越跑越快,当他想去挂档,别一下,为时已晚,踩刹车,刹车片不起作用。车肯定飞起来,像脱缰野马往下冲。

坡底是个悬崖。小伙子一见不妙,就猛打方向,往路右拐,撞向碗口粗的梧桐树上,连折两棵。铁民和小伙子甩出车,肯定是飞出去。铁民撞到了树上,头部吃重,脸变形了。小伙子被撂到很远的地方。司机呢?裆部大开裂,胸骨、肋骨全碎了。

一知道消息,矿上马上叫救护车,送到神山县人民医院。现在的情况是两死一伤,伤者现在已脱离危险。交警勘察了事故车和现场,司机肯定负全责。车头严重变形,挡杆已断。二死一伤,肯定属于重大安全事故。司机死了,人死为大,反过来矿上还得给人家司机家说事,赔偿。”

王科长补充道:“我是最早到现场的,一看,那真是魂都散了,两腿那是发软走不动路。和铁民家里联系,但那时死活找不到他的手机,后来到出事地儿找,在玉米地里找到了。”

俩人说话各有特点,一个爱带“肯定”,一个爱带“那是”。停一会儿,贺光明就沏遍茶,敬回烟。

桂花木头似的靠在门上,我让她坐下来,她像没听到。

我问:“人现在在哪儿?”

“在殡仪馆的太平间。”

“先去看看人。”

贺光明掏出手机,拔了号码,说:“阎师傅,你到这儿来一趟。”他摆着手,示意桂花往里走走。

停了一会儿,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推门先把脑袋探进来,扫视了一下,才进了屋。

他身材高大,一身蓝色工装。秃头在灯下亮着光,额头很深的三道横纹,还有一个眼睛死死的不会动。阔嘴巴,凸下唇。

门卫在外喊:“‘玻璃球’,来把手电筒拿走。”

几个人仔细一瞧,来人左眼还真装个玻璃球。

贺光明说:“先带他们过去看看。”

玻璃球拿来手电简:“跟我走吧!”

他走在前面,手电的灯柱,来回晃荡。四周黑暗又很静。我走在前面,桂堂、桂良扶着桂花。灯光昏昏,再加上蔌蔌的落叶和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猫头鹰的悚然叫声,都有些害怕。

桂花成了一团棉花,开始被架着走。

来到大院的西北角,玻璃球取掉搭在大铁门上的铁链,先“哗啦”一声;一推门“咣咣”地响,门被打开。顺着台阶往下走,到了底,面前一隔墙,左右各一宽门。右拐是一长厅,幽暗的灯光下,水晶棺横七竖八摆着,很静,只有空气压缩机的嗡嗡声,格外刺耳。隔着棺壁,隐隐地看到里面的人,那惨状都不敢看。

玻璃球揭开了墙角一个水晶棺的盖子,低声说:“过来看看,这是今下午送过来的。”

我把桂花挡个身后,钢民、桂堂上前来。

仔细辨认后,都确定应该是铁民,他工装上尽是血污,左脸明显塌陷,脸狭长,五官已挪位变形。

桂花透过人缝,看了一眼,“嗷”的一声昏过去了。

玻璃球引他们进入东门,桂花是被桂良背进来的。这个厅里有长椅,沙发,饮水机,地上铺些凉席。

玻璃球吸完一支烟,问:“谁主事?”

我说:“啥事?”

“我也是替你们着想。现在趁着人身体还有些软和,趁早把衣服穿了。还有……你们也看了,人都撞的面目全非,去那个世界,亲人们谁会安心?别人都会好好美一下容,尽尽心。”

桂花说:“做,做。”

我说:“这黑更半夜,上哪儿去买估衣?”

“为了方便大家,我这儿备有。先美容,后穿衣服。”

我说:“我和桂花在大厅等着,不去了。”当桂堂仨人跟着玻璃球走时,桂花坐不住,也非得跟着去,于是都去了。

他们被带到停尸房东边的一个小屋里,靠墙的木柜上,摆满了装着估衣的塑料提包。

玻璃球坐下,给男的每人上支烟,说:“穿衣,也有讲究,有九件、七件、五件。有老装,也有西装。啥色,一般是男灰女绿,自己选。最低的五百,最高的九百。活人给死人尽心,没人还价。”

“选西装吧。铁民最爱穿西装。”

“里外带皮鞋,七百五。”

“美容,做好不容易,面部最难做,一千五,衣服带美容,零头抹了,你们掏两千。”

桂堂从兜里掏出二千块,嘟囔了一句,一见桂花就闭了嘴。

玻璃球说:“走,出去发落人,先美容,再穿衣。”

他推来了平板车,停在水晶棺前。

他说:“帮帮忙,把人装上车。”

钢民、桂堂上前帮助,把铁民从棺内抬出,放到车上。

玻璃球推车,随手提起放在棺边的估衣提包。

车在不远处的大门前停下,玻璃球一推,门开了,里面灯光辉煌。最醒目的是高台上一个大案,差不多一个乒乓球台大小,蒙着枣红色的皮革。大案上方,悬挂了五六个白炽灯,光亮刺目。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铁民抬到大案上。之前,我交代,桂良陪着桂花,到东边的大厅去了,此时,真真感受到人变成了尸体。

玻璃球操起剪刀,把血衣豁开,撕掉,直至一丝不挂。怎样处置他,他都一动不动,就像待宰的羔羊。玻璃球拾起水管,哗哗地冲起来。

“过来,搭把手,把人翻一下。”玻璃球说。

钢民过去了。

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冲洗完毕,他熟练地调节着头上的吊灯,备好剪子、海绵、针线。

“你们先出去吧,一个小时后,再叫你们。”

三个人退出,在外边等。将近一个小时,里面喊道:“进来吧,进来吧!”

进去后,他们发现铁民衣帽整齐地躺着,五官也端正多了。

他被抬上车,又装进水晶棺里。我们回到东厅时,已听到鸡叫第一遍了。

他们仨人坐定,钢民说,都弄好了。熬睁眼了,今晚不说睡了。他们看到,桂良、桂花旁边的沙发坐着两个女的,一老一少。

我摆摆手,桂良过来了,我问:“她俩是咋回事?”

“她们是后半夜来的,老的是妈,少的是闺女,明天老头子要火化,过来守灵。儿子在新疆工作,开车回来。说好一起来的,她俩左等右等,等不着,半夜跑来了。儿子来了,她们还得回,明早安排亲戚朋友来。

“听她们说,这里共放了十来个人,有车祸的,有病故的。听说有一个横遭车祸的,一两个月都没人认领。有个病死的,只有个女儿,让侄儿来处理后事,无人守灵。人活着多兴腾,死了躺在这儿多凄惨,人活着有啥意思!两个人感叹还真多。”

我说:“明天说事,肯定是场硬战,先撂个高价,慢慢往下落。该说的要说,该闹的要闹。桂花要哭闹,甚至撒泼打滚。可桂花是个老实娃,这也不会。咱不讹人,但铁民走了,还有老人和孩子,咱得为他们争条活路。”

正说着,一个人撞进来,带来一阵冷风。来的是那位老妇人的儿子。儿子一来,她俩就走了。

这个年轻人,矮而壮,头发油光,穿着红色的冲锋衣,锃亮的三接头皮鞋。一来,就躺在长椅上,开始抽烟,打开手机看视频,搞笑的相声段子,传出来的掌声、欢呼声,一浪高于一浪,他津津有味地看着笑着,看不出有任何悲哀。

他们鄙视这个年轻人,甚至有些愤怒。不忠不孝,什么玩意儿!心里暗骂:老子看这差劲的儿子,一定会冲出水晶棺,暴揍这不孝子孙。

第二天,矿上安排在路边小店吃早餐,包子,稀饭,油条,胡辣汤。桂花吃了两个小包子,喝了半碗汤。

振华宾馆二楼东头,矿上开了两间房,作为说事的地儿。

他们吃完饭,被带到二楼。房间的茶几上摆放着矿泉水、“利群”香烟、茶壶、茶杯。

贺副矿长,他们认识,还有一位,肥胖的身躯挤在沙发里,不认识。

贺副厂长介绍说,这位是贾矿长,矿上的一把手。

贾矿长欠了欠身子,把手搭在肥肚上,说:“矿山出了事,给你们的家庭带来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对铁民的意外身亡,我表示沉痛的哀悼,对他的亲人表示亲切的慰问。二死一伤,属于重大安全事故,不得了,了不得…矿上因为这事,面临关门,大家要关门回……家。但是,出于道义,矿上还是尽力赔偿,帮助一家人……走……出困境。你们也说说。”贾矿长胖的发喘,可以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我应道,先让桂花说。

桂花捂着脸,对着墙角,哭哭啼啼,“铁民你咋说走就走了,我们一家咋活啦!我的天塌了……”她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三句话。

贾矿长说:“我今天先到咱这儿…说明更重视咱这边的事,司机那边…一会儿去。我看桂花说不成,你们谁递个数?”

“一百万。”钢民说。接着,桂堂递过去包括养老、子女抚养费、子女教育、丧葬费、交通费、误工费等等一揽子赔偿金清单。

贾矿长快速看了一遍,把清单放在桌上,用手压压,说“太高了,铁民是农民,按农民二十年收入,应该是十五万,满打满算二十万。二十万应该封顶了。出于人道,矿上出二十二万,其它免谈。”

“一百万,一分钱都不能少。上个月我村钟坤也是死在矿上,赔了一百万。前有车,后有辙。”

双方磨了一个多小时,差距还很大。

贾、贺起身走了,说还得去那一家,下午重谈。

双方都强调,要有诚意。

这是一场艰难的谈判,双方都在极力的角逐中,洞察对方的底牌,也在暗地里备好自己的杀手锏。

铁民在市里工作的表兄也赶过来,双方在场面上舌战的力量,逐渐平衡。白与昼的谈判,悲情牌,感情牌、威胁牌等,被——打出,还反复使用。

达成协议,是早晚的事。第二天,我就安排本家人开始打墓。要求墓打在西岭下,离村远,动静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随着时间的推进,我发现对方越来越冷淡,吃饭的事,不再过问,看来想拖下去。桂花太善良,说差不多,都行,赶快把人发落回去。我说,咱不讹人,不能少于三十五万。

第三天下午,贾矿长又来了,鳖气不吭,连理不理,很敷衍。

我说,真不行,叫村里人来,估计晚上九点到。先到矿上,再说不住,就抬人到市里去。

钢民、桂堂按事先合计好的,给村里人打电话,晚上九点赶到。

半个小时后,钢民打开视频让贾看,两辆大巴,停在村口,不断有人上车,车都快满了。他又看看时间,真是刚刚发的。

他坐到桌前,说:“不用急,不用急,咱不能把事戳成大窟窿。人不叫来了,今晚事儿要再说不住,明天再来也不晚。”

一家一点点涨,一家一点点落,晚上十一点多,终于以矿上拿出三十六万作为赔偿金,双方达成协议。手机转帐,双方签字。

村里人打来电话,墓已打好。并安排人明早六点半,把棺材运到村西二里远的大十字路口。

我们收拾停当,雇殡仪馆的灵车,当抬铁民上车时,我喊着;“铁民,回家了!”唯一遗憾的没来孝子。我们连夜踏上返乡的路。

天蒙蒙亮,灵车和运棺材的人在村西的大十字路口会合,装殓完毕,灵车由小车带路,拉着灵棺,直奔西岭。

天大亮,墓地前站着十几个人,都是亲戚和村里人。

我说了些感谢的话,并告诉大家要保密。

钩机过来,捞起捆好的棺材,吊入墓道,有人下去把棺木推入墓穴。钩机过来,把黄土集攒过来,聚成一个馒头似的坟头。

桂花哭倒在坟上,被人拉走了。

人算啥?说没就没了。铁民才三十七啊!韩大伯说完是一声叹息。

韩大伯不知道,第二天,桂花一个人来圆坟,一手提把铁锨,一手提个装有纸、箔、香的纸袋。她把燃香插入土堆,蹲着和铁民说了一阵话。当她起身圆坟时,惊讶地发现坟西侧下面,香还燃着,还有一堆纸灰。这是谁来过了?桂花在回来的路上,心里一直在猜。此时,桂花还在想:是他吗?一定是他。

正杰说:“我没见过铁民本人,但问到过的人,都说是个踏实肯干、心地善良的人。……他走了,生活还要继续,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逝去的才能安心。”

韩大伯点点头,说:“咱这村,看着平时各顾各,但一有事,都过来帮忙。你说贫困户年终算帐?她这情况,咋算?”

“就是说,铁民一家一年的所有收入。赔偿金不能算进去。但铁民今年的工资,可以算作收入。一个月六千,十个月,共六万。五口人算,肯定超过2016年的3050元的脱贫线。”正杰说。

“明年咋办?”朝大伯说。

“明年将会享受更多的扶贫政策。”正杰握着韩大伯的手说道。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翟柏坡,微信名般若,洛宁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者。百余篇作品见于《奔流》《牡丹》《洛阳日报》和微信平台,文集《我爱我士》由中国文化出版社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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