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先生全名庄增智，娶这个女人时，已经42岁了。女人比他小二十岁，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一个艺术系的学生。

      那时，庄先生投了十几万块钱，参股做了一个外贸商店，专做进出口服装生意。

      庄先生虽说占个小股份，但拿捏的样子却让人深不见底，不知道在干多大买卖。西服革履不说，抽的烟，手上的戒指，腕上的表，连身上的香水儿也全是名牌。

      当然，相熟的人都知道，他的中华烟全是假的，五块钱一包那种，他也嫌那假烟难抽，假烟盒里装的全是红塔山。有时也买盒真的，那是接待客户时才献上的。

      庄先生父母是首钢工人，孩子好几个，给不了他什么支援，自小就会过日子的他骨子里是极节俭的。

      没人知道他怎样认识这个郑小爽的，毕竟艺术系的学生看上去有派，也漂亮，俩人还没结婚，他向人介绍她时，就说：“这是我太太！”她呢，向她的同学们介绍他时，也说：“这是我先生。”

      有时他领着她去公司，看见不知所措的员工，他抢在前头说：“叫太太。”大家便称呼她庄太太。知道底细的，便撇嘴笑他是装斯文。

      那时，她才二十四五岁年纪，见底下人毕恭毕敬地叫他庄总，庄先生，不知道他的水有多深，但“庄太太”这个身份，早已把她套牢，也觉得自己是人上人了。她也不太破费他什么，只有一个小要求，说他方便时给她买一块上档次的腕表，江诗丹顿，她喜欢这个名字。他当然答应，才是一块表。虽说没有买，她觉得已经有了那块表。在心理上已经有着一份优越，约见同学，总是坐进咖啡店说话的。庄先生的生意上的事是从不跟她说的，她只管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每日的消磨就是手机，刷抖音，刷微信，网上购物，网络电影，偶尔出去就是逛逛街，喝喝咖啡看看电影。她有时也提出过出去找份工作，庄先生说：“用得着吗？用得着吗？我养不起你了吗？”

     她呢，也确没想好是不是真的出去找份事干，自己也悄悄试着投了几份简历，也偷偷去面试了几个公司，但那些面试的老板似乎一听她有家庭，便似乎失去了对她的热情。

      日复一日，几年过来，生活不知不觉变了许多。而那块表还没有顾上去买。

      而在家里，他似乎也失去了以往那份耐性，每个月给她的零花钱似乎愈来愈少。

      而且话语间也似乎愈来愈不耐烦，很多时候，她跟他说话，他似乎完全没听见，多问他几句，他也是答非所问。他睡得晚，而且，一大早就会醒来，在那里翻手机。在夫妻生活上，也全然没有了热情，往往是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手机睡着了。

      听他跟别人打电话，似乎有一点高利贷，那边催着要，又是利息，又是本金的，他就陪着笑语，求着再缓三五天，一二天。而三五天后，电话那头又在催。他呢，便又给李哥、王哥陪着笑打电话，说是挪借个几万块钱。她多问几句，他回她一句：“大环境不好，生意受点影响。公司房租、工资有点缺口，借了一点儿，你不要管，和你没关系。”

      那些催账的话是她无意间听到的，一开始他还遮掩，日子一长，也就不大遮掩。然而生活里却因此有了一份毒药似的，这日子便失去了平静。

      在她看来，公司是公司，家庭是家庭，再怎么着，生活也不能受影响。他做为男人，有义务让她过一份体面的生活。

      她也试图和他谈一下家庭，也谈过该要个孩子了，她都三十多了。他说：“缓一缓，等我把公司的事摆摆顺。”

      可是两年过去了，他的公司还是没有摆顺。她所不知道的是，他的公司早已关了，而他的房子也抵押出去了，他的戒指和表并没有丢，而是给了当铺。

      穷困已经悄然来临，这味毒药，已经毁了她的太太梦。他打定主意，要去跑滴滴了。他现在还要找到12万的现金，把那款15年的宝马的质押解除出来，再换一辆10万块钱以内的花冠，他要开着花冠跑滴滴去，毕竟是新车。那个老宝马，连滴滴也跑不了的。

      一听他要卖宝马，换花冠，她憋了好久的气一下子爆发了。她无法想象，老公的宝马换成花冠，家里人会怎么看，同学朋友们会怎么看，两人为此吵了一架，他呢，也因为没有借到这12万的现金，把念头压下来，继续开着他的宝马。但在心念上，却觉得是她不懂道理，妨碍了他的盘算和经营，又觉得她不懂生活的艰难，完全不考虑生计，又暗自抱怨她的父母，本是下岗工人，却娇惯出一个人事不懂的女儿，又看她叫外卖，不会收拾家，连衣服都不洗，便处处不顺眼了。也不知从哪天起，俩人突然间冷了一大截。

      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似的。

      这天，庄增智先生和他太太又吵架了。

      起因是庄先生的T恤。庄先生抢在太太往干洗店送之前，挂在了凉台上。庄先生说，以后不用每天干洗了，就那么一晾一晒，衣服上的烟味儿就没有了。况且，衣服没怎么穿，全洗坏了。

      庄先生说这句话时，神色很庄重，像是说一件公司大事。以前他在公司说事时，才有这般表情。

     庄太太站在凉台上，伸出去准备往下摘衣服的手又收回来，她真的生气了。她想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多少年了，不是一直去干洗店洗衣服吗？

     现在你怎么变得这么计较？这么庸俗？

     “不就十块钱吗？”她满不在乎地说。

      庄先生为她这神情很恼火，他最近最讨厌她这种有钱人的口气和神情，他恨恨地想，十块钱也不是你挣来的，你凭什么总这样说话？但他耐住性子解释，说自己有十件T恤，如果像往常那样，每天去洗一次，一个月就洗三十次，还有裤子，光这个就花几百块，他认为毫无必要。他说应该自己洗，洗完熨一下，根本没必要送干洗店。

      没等他说完，庄太太粗暴地说：“你至于吗？你至于吗？你是不是不想给我买那块表，故意装穷？”她早就怀疑他有别的想法了，怀疑他故意装穷。还有，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要像个女工般地洗衣服，操熨斗，这让她火冒三丈。西单手表专柜又来了一款新江诗丹顿，12万，庄先生早答应过，好几年了，什么时间买？

      庄先生说：“公司资金不是没回来么，等……”

      庄太太直瞪瞪地冲到客厅，眼泪直流。她想起，就是前天，她叫桶装水，他一问清楚一桶农夫山泉38块钱，就皱起了眉头，说：“细想真是没必要，一桶凉水38块钱，也才15公斤，合一公斤凉水两块多钱。”虽然他没说不喝桶装水，但那份计较让她心凉，她想他才到50岁，怎么滑落得这么厉害，哪里还像个老总？现在这份计较完全像个农民工呢？以往的大款风度去了哪儿？

      江诗丹顿不提也罢，这次T恤事件已经是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庄太太寒心透了。

      庄太太也有自己的圈子，就是那帮同学，大家也是经常聚一聚的，庄太太和几个闺蜜商议了几次，那些闺蜜没有一个肯说庄先生好话，她们觉得庄太太不能再傻下去了。庄太太觉得有些事不能再拖着了，又问江诗丹顿买还是不买，庄先生支吾，庄太太冷笑一声，别过脸刷屏。第二天，趁庄先生不在家，收拾行李，搬了出去。然后委托了个律师来找庄先生。庄先生说不用离婚，我保证还她自由，庄先生表示，将来一切财产都归她。

     庄太太打电话给他，说你觉得这样拖着有意思吗？

     又说，我反正是不回去了。

      其实她内心还是存了一点念头，如果他说，那块表马上去买，她也许会回去。但他不说那句话，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就是不说那句话。他一劲儿说，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翻起来的。江太太也恼了，说你还有机会吗？她冷笑，挂了电话。

      庄太太一直没有回去，她喝咖啡时得到消息，庄先生喝了些酒，然后从自家10楼的窗上跳了下去。

     庄太太发现，庄先生实际上没有任何的财产了，他的房、车，都在质押。她惨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个笑话。

     庄太太也算有情义，头一年清明还去为庄先生扫墓。

     庄太太在墓前说：“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呢？干嘛装有钱呢？又干嘛招惹我呢？你不是害人吗？没钱有没钱的活法，你为什么不说呢？”

     庄太太抱怨完了，打电话给闺蜜：“那款江诗丹顿还在吗？”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买那款表的，但她必须这样说。她真正要做的事是再去找个公司面试，或者见一个真正有钱的大叔。用她同学的话，这次千万看准喽。

作者简介：王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红唇》《冷眼》，长篇小说《大酒坊》，中篇小说《正义迷踪》《今夏无祸事》，短篇小说《摇荡》《你死我活》等。

小说集《突围》获内蒙古自治区年度“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民间行为》获“当代汇通杯”文学奖、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文学奖。上世纪90年代曾致力于小小说创作，其作品在《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并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