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三苏学刊 2025年06月12日

苏轼民本思想的先进性与独特性

王兆鹏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207）

DOI：10.26919/j.cnki.2097-4663.20250201

■■三苏学刊

本文刊发于《三苏学刊》2025年第2期，欢迎转发与转载！转载请注明来源！

作者：王兆鹏，男，湖北鄂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苏轼的民本思想包含爱民、保民、便民、利民、富民等观念，最具思想光辉的是其敬民、平视民众的平等思想。苏轼爱民、利民的“初心”始终如一并终生践行，一篇《宋史·苏轼传》俨然是他一生的爱民事迹传。苏轼爱民的践行性有三大特点：无时、无私、无畏。他无时无刻不爱民亲民，无论得意失意、顺境逆境，从不改初心；他爱民爱得无私，爱得无畏，不惧违忤朝廷，不怕得罪上司。因为坚定地爱民为民，所以他坚决反对王安石新法中扰民害民的举措。苏轼爱民，民亦爱之，他生前身后赢得各阶层民众的广泛尊敬与热爱。南宋以来，全国各地都纷纷建东坡祠、苏公祠缅怀纪念他。

【关键词】//宋代文学；苏轼；民本思想

民本思想，自古有之。本文要讨论的是，作为引领时代思想潮流的苏轼，他的民本思想有何先进性和独特性。

一苏轼民本思想的先进性

关于以民为本的思想，苏轼有明确的表述：“惟适厥中，以民为本。”¹“轼以侍臣出守，承宣上意，以民为本。”²他的民本思想有丰富的内涵，包括爱民、保民、便民、利民、富民等观念。

（一）爱民

苏轼曾说：“惟爱身者为能爱民，惟知义者为能知利。”³意思是，只有爱惜生命者才能真正爱民，只有力行仁义者才能正确处理义利的关系。他认为“经术致治之具，而以爱民为心。心既立而具乃行，实先充而文斯应”⁴。只有先确立爱民之心，才能在行动上付诸实践。没有爱民之心，就不可能有爱民之举。他又以上古先王为例，说：“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⁵

苏轼曾在《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二首·其二》中吟道：“伫立望原野，悲歌为黎元。”⁶这与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⁷的忧民精神一脉相承。他早年作为官员，因不能解除民众的困苦而深为自责。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驾崩，朝廷传旨令凤翔府修筑仁宗陵墓。因此凤翔府急需从渭水输送大批木料，而这年当地遭受严重旱灾，河水干枯，役夫运送木料非常艰难。苏轼对此既感无可奈何，又因不能解除百姓痛苦而深感愧疚，有诗云：“王事谁敢愬，民劳吏宜羞。”⁸诗人内心的纠结，正体现出其博大的爱民情怀。

（二）保民

作为官员，负有保护民众利益的责任。苏轼一再说：“驭吏以明，保民以宽。”⁹“师保万民……益修吏职。”¹⁰他以“古先哲王，用康保民”¹¹自勉，在地方官任上，多次向上苍请求：“稼穑将兴。敢徼福于有神，庶保民于卒岁。无作水旱，以登麦禾。”¹²他还祈祷：“临遣近臣，镇抚一方。幽明虽殊，保民惟均。莅事之始，祗见祠下。若赋政疵颣，敢逃其罚。雨旸以时，疾疫不作，亦窃有望于神。”¹³

（三）便民

苏轼的《东坡志林》卷一引“《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¹⁴。所以，他为官，尽量按民众的意愿行事，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王安石在推行熙宁变法的过程中，忽略了民众的利益和愿望，新法举措时或扰民害民。苏轼依法行政，尽量维护、保障民众的基本利益，与民方便，《宋史·苏轼传》载：“时新政日下，轼于其间，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¹⁵苏轼认为，“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国便民者”¹⁶，“作法何常，视民所便”¹⁷。无论立法变法，既要保国，也要“便民”，不能让国家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严重对立，要“不妨农时，不夺民利，不尽民力也”¹⁸。

（四）利民

为官为政，既要便民，更要利民。“君子以为固。上之不足以利国，下之不足以利民，可以复命而后请”¹⁹。苏轼之所以反对王安石变法，是因为有些新法措施不仅不利民，反而害民扰民。他在《乞不给散青苗钱斛状》中向朝廷反映：

先朝初散青苗，本为利民，故当时指挥，并取人户情愿，不得抑配。自后因提举官速要见功，务求多散，讽胁州县，废格诏书，名为情愿，其实抑配。或举县勾集；或排门抄札；亦有无赖子弟，谩昧尊长，钱不入家；亦有他人冒名诈请，莫知为谁，及至追催，皆归本户。²⁰

苏轼希望民众不饥寒，能长期过上稳定的温饱生活。《荔支叹》就唱道：“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²¹

（五）富民

苏轼早年在策论中就提出：“古之设官者，求以裕民，今之设官者，求以胜民。赋敛有常限，而以先期为贤，出纳有常数，而以羡息为能。天地之间，苟可以取者，莫不有禁。”²²意为古代设置官吏目的是谋求富民之道，今天的官吏却相反，谋求如何盘剥民众。赋税本有常规定期，官员却以提前缴纳为优秀；收入本有固定的数额，官员往往以多收为能事。这实际上加重了民众的负担。苏轼认为，古代帝王的理想就是让民众富裕，所谓“帝之所欲，欲民仁而寿且富也”²³。他还提出：“兴利以富民，不如省事而民自富；广求而丰国，不如节用而国自丰。”²⁴富民是目标，至于如何富民，最好是让民众因地制宜而自富，这样才能便民利民，不然，富民利民就变成扰民害民。

苏轼民本思想最具先进性的是尊重民众而不鄙视民众的思想。他解释《尚书》“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一段说：“‘民可近’者，言民可亲近而不可疏也。‘不可下’者，言民可敬而不可贱。若自贤而愚人，以愚视天下，则一夫可以胜我矣。‘一人三失’者，失民则失天，失天则失国也。”²⁵

他在《书论》中也强调：“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以其民亲而爱之。”²⁶所以，他借皇上之口告诫官员，要“视其民如一家……毋或鄙夷其民”²⁷“毋以僻远，鄙夷其民”²⁸。

“敬民”一词，始见于《尚书·高宗肜日》：“王司敬民，罔非天胤。”²⁹然此处“敬民”，是指重视民生民事。孔安国《尚书注疏》即说：“王者主民，当敬民事。民事，无非天所嗣常也。祭祀有常，不当特丰。”贾谊《新书》曾说：“成王质仁圣哲，能明其先，能承其亲，不敢惰懈，以安天下，以敬民人。”³⁰所谓“以敬民人”，含有尊重民意的意思。而苏轼的“敬民”是尊重民众的人格和权益，比贾谊的思想更进一步。

苏轼还提出要向民众学习，“以民为师”³¹。因为人民群众富有智慧，具有创造力，以民为师，才能不断丰富自我、提升自我。在古代士大夫中，这样的认识和人格境界，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苏轼能平等待民，没有官员的优越感，曾有诗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³²作为官员，他不自视甚高，不居高临下，而是放下身段，自视为“识字耕田夫”，把自己放在与人民同等的位置。这既是苏轼赞美前辈，也无异于夫子自道。

正因为苏轼有这种平等的态度和人格魅力，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能与底层民众平等相处。在黄州，他“幅巾芒

，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³³；在惠州，“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³⁴；在儋州，“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³⁵。

二苏轼民本思想践行的独特性

苏轼一生，始终如一地践行民本思想和爱民意识。他践行的民本思想有无时、无私和无畏三大特点。

（一）无时

无时，即无时无刻不爱民忧民。《宋史·苏轼传》记载了他各个时期爱民利民的故事，俨然是他一生的爱民事迹传。

苏轼早年在凤翔，改衙规以减民害。《宋史》本传载：

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关中自元昊叛，民贫役重，岐下岁输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吏踵破家。轼访其利害，为修衙规，使自择水工以时进止，自是害减半。³⁶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所载更详：

关中自元昊叛命，人贫役重，岐下岁以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底柱之险，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公遍问老校，曰：“木筏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涨，操筏者以时进止，可无重费也。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公即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筏行无虞。乃言于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减半。³⁷

苏轼在开封府任推官时，谏止杀价购民灯。《宋史·苏轼传》载：

命权开封府推官，……会上元敕府市浙灯，且令损价。轼疏言：“陛下岂以灯为悦？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耳。然百姓不可户晓，皆谓以耳目不急之玩，夺其口体必用之资。此事至小，体则甚大，愿追还前命。”即诏罢之。³⁸

苏轼在密州，因法便民：

自杭徙知密州，时方行手实法，使民自疏财产以定户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实。司农寺又下诸路，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公谓提举常平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若何？”使者惊曰：“公姑徐之。”未几，朝廷亦知手实之害，罢之。密人私以为幸。³⁹

苏轼曾救活数十位密州弃儿。他自谓：“轼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所，所活亦数十人。”⁴⁰

苏轼在徐州抗洪，力救灾民：

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从之。⁴¹

苏轼在扬州，废除扰民的万花会。其《仇池笔记》卷上《万花会》载：

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京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困诸邑，吏缘为奸，予首罢之。万花本洛阳故事，亦为民害。钱惟演作留守，始置驿贡洛花，有识鄙之。⁴²

无论社会地位、个人境遇有何变化，苏轼都不改爱民初心。在位有条件，他爱民；不在其位，身处逆境，他同样关心民瘼。他谪居黄州，听说当地有杀婴之事发生，十分痛心，写信给地方长官要求依法禁止。他在《与朱鄂州书》中说：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麟见过，偶说一事，闻之酸辛，为食不下。……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石揆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有此，辄驰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已在水盆中矣，救之得免。鄂人户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月，邻保地主，无不知者。若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若依律行遣数人，此风便革。⁴³

除了写信给地方长官，苏轼还出钱资助那些无力抚养新生儿的贫户。其言其行，让人感动敬佩。

（二）无私

苏轼爱民忧民、宅心仁厚、身体力行，常常出钱资助贫困者。他谪居黄州，尽管自家相当贫困，仍拿出十千钱来救助弃婴。其《东坡志林》卷五载：

近闻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会故人朱寿昌康叔守鄂州，某以书遗之，乃立赏罚以变此风。而黄之士古耕道，虽椎鲁无他长，然颇诚实，喜为善。乃使率黄人之富者，岁出十千，如愿过此者亦听。使耕道掌之，多买米布绢絮，使安国寺僧继连书其出入。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辄少遗之。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⁴⁴

这真正是助人为乐。

苏轼在杭州，自捐五十金设安乐坊，救治疫民。《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三十五载：“‘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轼乃裒集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蓄钱粮以待之，名曰‘安乐’。崇宁初，改赐名曰‘安济’云。”⁴⁵《宋史》本传亦载：“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槖中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待之。”⁴⁶

晚年，苏轼在阳羡购房，得知房主不情愿后，烧掉房契而不要求退款，并将房屋还给房主。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卜居阳羡》记载此事：

建中靖国元年，东坡自儋北归，卜居阳羡，阳羡士大夫犹畏而不敢与之游，独士人邵民瞻从学于坡，坡亦喜其人，时时相与杖策过长桥，访山水为乐。邵为坡买一宅，为钱五百缗，坡倾囊仅能偿之。卜吉入新第既得日矣，夜与邵步月，偶至一村落，闻妇人哭声极哀。坡徙倚听之，曰：“异哉，何其悲也！岂有大难割之爱，触于其心欤？吾将问之。”遂与邵推扉而入，则一老妪，见坡泣自若。坡问妪何为哀伤至是，妪曰：“吾家有一居，相传百年，保守不敢动，以至于我。而吾子不肖，遂举以售诸人。吾今日迁徙来此，百年旧居一旦诀别，宁不痛心？此吾之所以泣也。”坡亦为之怆然，问其故居所在，则坡以五百缗所得者也。坡因再三慰抚，徐谓之曰：“妪之旧居，乃吾所售也。不必深悲，今当以是屋还妪。”即命取屋劵，对妪焚之；呼其子，命翌日迎母还旧第，竟不索其直。坡自是遂还毗陵，不复买宅，而借顾塘桥孙氏居暂憩焉。是岁七月，坡竟殁于借居。前辈所为类如此，而世多不知，独吾州传其事云。⁴⁷

此事足见苏轼爱民之深。

（三）无畏

苏轼曾自称：“窃怀忧国爱民之意，自为小官，即好僭议朝政，屡以此获罪。然受性于天，不能尽改。”⁴⁸他忧国爱民，不惜得罪君上、权臣。

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虽然动机是富国强兵，但在新法推行过程中对民生深有伤害。王安石身在朝廷高处，看不到也不想了解新法的负面效应，一味强力推行。苏轼在地方为官，亲眼所见并亲身经历了新法措施给民众造成的一些严重危害，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坚决反对新法。《宋史》本传引用其反变法奏札说：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壤彼成此，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⁴⁹

苏轼反对新法，是因为新法“害民”。他之所以无所畏惧地反对新法，强大的动力就来源于爱民、保民。他写诗讽刺新法，最终酿成乌台诗案，也是基于为民请命的动机。《宋史》本传就明确地说：“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⁵⁰元祐年间，他反对宰相司马光废除所有新法，也是基于有些新法便民、利民，不应废除，才据理力争。所以，《宋史》本传说：

司马光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复差役，差官置局，轼与其选。轼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敛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光曰：“于君何如？”轼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⁵¹

苏轼认为法无论新旧，只要不扰民、害民，就应坚持遵守。他先反对王安石新法，后又反对司马光废止新法，都是从民众的利益出发。

三苏轼深受民众爱戴

苏轼爱民，也深受民众爱戴。他任杭州知州期间，疏浚西湖，救济灾民，一心为民，深得民心。《宋史》本传说：“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⁵²

普通民众十分尊敬苏轼这位“善人”。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载有一故事：

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云：“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夹道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⁵³

苏轼晚年从海南回到常州，经过运河时，两岸成千上万的百姓追随着他的船观看：“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千万人随观之。坡顾坐客曰：‘莫看杀我否？’则素知彼民爱慕。”⁵⁴可见苏轼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如果不是深深地热爱着民众，如何能得到民众这般爱戴！

苏轼去世时，“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⁵⁵。

在他身后，各地民众纷纷建祠堂纪念他、缅怀他。与南宋对峙的北方金源，苏轼曾任职的定州（今属河北）就建有东坡祠。范成大使金，路过其地，作有《东坡祠堂》诗：“化原坊里尚黉堂，闻道苏仙有奉尝。想见当年行乐处，牙旗铁马照金章。”⁵⁶诗题原注：“在中山府学，学在化原坊。”中山府，即定州，南宋时代，其地属金朝统治。即使是在北方，人们仍然怀念着苏轼。

南宋时期的南方，苏轼的终老地宜兴也建有东坡祠。张侃《东坡祠》诗说：

先生笔端侔造化，妙岁清名满天下。久知富贵等浮云，已悟世情同啖蔗。置居阳羡山水妍，湔涤埃尘聊税驾。岂知地主无所容，天地虽宽如传舍。一朝焚券还其居，意气不迫愈闲暇。年深此事竟莫传，欲纪诗篇愧陶谢。先生祠堂幽且深，今人那识古人心。但把丹铅较形似，满廊遗像成儿戏。⁵⁷

诗中所言“一朝焚券还其居”，就是费衮《梁溪漫志》所载苏轼卜居阳羡，先买屋后焚房契而不需退款之事。“祠堂幽且深”“满廊遗像”，表明祠堂不止一间，里面廊道还有苏轼的遗像。可见，地不分南北，代不分宋金，苏轼都受到人们的尊崇和纪念。

至明代，宜兴东坡祠尚存，仍然被人们守护着。明嘉靖年间顾璘有《宜兴谒东坡祠》诗曰：“学士祠堂傍水扄，蜀山萧索向谁青。归魂省识毗陵道，好事空传楚颂亭。万古云霄瞻气象，满林风雨护精灵。湖东月出光如许，照见燕山相国铭。”⁵⁸据此知东坡祠建在水边，祠堂周边有一片树木守护着、围绕着。

明清时期，眉州、杭州、黄州、惠州、儋州等苏轼曾经生活过较长时间的地方都建有东坡祠，苏轼经行之地江西南昌、江苏苏州、江苏镇江、广东龙川也都有东坡祠。

清顺治初年，眉州经兵乱，高门大户都被焚毁，唯有三苏祠巍然独存。王士祯曾作长篇七古《眉州谒三苏公祠》纪事，其中写道：

眉州城郭劫灰后，水塍漠漠成榛芜。邮亭下马询老卒，苏公故第城西隅。旋来束带荐

藻，辰良何必烦神巫。往者此地铁脚乱（顺治初，有贼据眉，号铁脚蛮），高门大宅皆焚如。此祠岿然谁所作，维公大节惊顽愚。双柏轮囷溜霜雨，廷立冠剑古丈夫。长公遗像龙眠笔，马券剥落涪翁书（祠有石刻龙眠画东坡像，颍滨赞，又坡书《玉鼻骍券》，山谷有跋）。残碑插笏尚林立，紫藤碧藓缠龟趺。祠西一水最萧瑟，经霜菡萏犹扶疏。⁵⁹

占据眉州的乱贼也知道敬畏苏轼，所谓“维公大节惊顽愚”，故“高门大宅皆焚如”，而“此祠岿然”无损，由此可想见苏轼在世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清嘉庆三年（1798），由秦瀛出资，阮元在杭州西湖畔建东坡祠，其《嘉庆三年西湖始建苏公祠志事》曰：

苏公一生凡九迁，笠屐两到西湖前。十六年中梦游遍，况今寥落七百年。西湖之景甲天下，惟公能识西湖全。……三百六十寺兴废，竟无一屋祠公焉。前年我来拜公像，聊以山水娱四贤。柏堂竹阁今尚在，一祠毕竟公当专。淮海秦公世交后（谓小岘观察），办此醵出清俸钱。岁寒岩下百弓地，宅有花树池多莲。读书堂字公手迹，一匾横占屋十椽（余摹公所书“读书堂”碑字为祠中堂匾）。⁶⁰

小岘观察，指秦瀛，字小岘，他“醵出清俸钱”建祠。祠占地百弓⁶¹，祠堂周边种有花、树，祠前有水池，池上种有莲花。堂上匾额，是阮元临摹东坡手迹。

清代黄州赤壁建有苏公祠，汤右曾前往谒拜过，作《赤壁谒苏公祠》，有“晚经齐安郭”“系缆陟台基，登

瞩岑樾”“拾级连岩高”⁶²云云。

明代惠州就建有东坡祠，潘勖《重游东坡亭》即是记游惠州白鹤峰东坡祠，诗云：“秋日来登江上亭，风云接地昼冥冥。经年去鹤不复夜，当午晴山他自青。道属艰雄悲积瘴，兴随迁逐缈沧溟。峰头怆恨瞻遗像，泽畔何劳怅独醒。”⁶³林大春也有《白鹤峰谒苏东坡祠》诗：

流寓千年地，文章百代儒。奇才惊帝座，逸气满江湖。云覆松阴合，天清白鹤孤。谁怜春梦里，犹自恋蓬壶（苏在惠州野步，有老妪语公曰：学士在朝时荣遇，至舍莲烛送归，自今观之，譬如一场春梦）。⁶⁴

琼州（今属海南海口）有东坡祠。王佐《题东坡祠》曰：“先生辙迹到遐荒，象魏新年法渐详。卜世渐看杭易汴，传衣又见吕仍王。本来大块为安宅，不道眉山是故乡。天定胜人千载下，尽输琼岛一炉香。”⁶⁵

南昌、苏州和镇江，虽只是苏轼的经行地，也建有苏公祠纪念他。明人朱多

《苏公祠》即是题咏南昌苏公祠，诗曰：“西蜀藏名士，东湖托隐居。野云寒织屦，春雨晓栽蔬。心为逾垣苦，才宁济世疏。悠然江海外，不报故人书。”⁶⁶东湖，此指南昌东湖。苏州苏公祠跟杭州东坡祠一样，都建于嘉庆三年。姚鼐《惜抱轩文集》卷十有《苏州新作唐杜公白公宋苏公祠于虎邱嘉庆戊午八月鼐及陈方伯诸公游宴祠内作四绝句》纪事。明代镇江金山东坡祠，郭棐曾往拜谒，作有《金山谒东坡祠》诗：“妙高台上拜坡仙，瑞草琪花忆昔年。翰苑文章真北斗，朝台风节正中天。青苗独抗批鳞疏，白发何辞瘴海烟。回首思公倍惆怅，洞箫吹彻五云边。”⁶⁷

苏轼未曾到过湖南长沙，可当地仍建有东坡祠。明人谢承举有《东坡祠》诗曰：“溪水澄鲜洗蜀丝，溪山飞翠扫峨眉。文长垂世如悬日，人不忘公故立祠。种橘无亭题楚颂，求田有帖勒吴碑。游踪到处留遗爱，岭表湖南并去思。”⁶⁸“人不忘公故立祠”，道出了多少古人的心声。

祠堂庙宇，是古人缅怀先贤的精神殿堂。苏轼去世后几百年，全国各地建祠堂纪念，体现出民众对他的崇敬、热爱和怀念。

脚注

1. 苏轼《谢卿材陕西转运使》，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15页。

2. 苏轼《谒诸庙祝文》，《苏轼文集》卷六十二，第1924页。

3. 苏轼《谢卿材可直秘阁福建转运使》，《苏轼文集》卷三十八，第1067页。

4. 苏轼《贺驾幸太学表二首·其二》，《苏轼文集》卷二十四，第693页。

5. 苏轼《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文集》卷二，第33页。

6. 苏轼《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韵二首·其二》，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二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20页。

7.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四，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65页。

8. 苏轼《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苏轼诗集》卷四，第180页。

9. 苏轼《奉议王续知太康县》，《苏轼文集》卷三十九，第1102页。

10. 苏轼《徐州谢执政奖谕启》，《苏轼文集》卷四十六，第1329页。

11. 苏轼《书传》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4册，第594a页。

12. 苏轼《立春祭土牛祝文》，《苏轼文集》卷六十二，第1927页。

13. 苏轼《谒诸庙祝文》，《苏轼文集》卷六十二，第1926页。

14. 苏轼《乐天烧丹》，孔凡礼整理《东坡志林》卷一，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一六册，第22页。

15.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0808页。

16. 苏轼《张文定公墓志铭》，《苏轼文集》卷十四，第455页。

17. 苏轼《通其变使民不倦赋》，《苏轼文集》卷一，第26页。

18. 苏轼《书传》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4册，第618d页。

19. 苏轼《问大夫无遂事》，《苏轼文集》卷六，第189页。

20. 苏轼《乞不给散青苗钱斛状》，《苏轼文集》卷二十七，第783页。

21. 苏轼《荔支叹》，《苏轼诗集》卷三十九，第2127页。

22. 苏轼《策别安万民一》，《苏轼文集》卷八，第255页。

23. 苏轼《书传》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4册，第503c页。

24. 苏轼《李之纯户部侍郎》，《苏轼文集》卷三十九，第1108页。

25. 苏轼《书传》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4册，第535b页。

26. 苏轼《书论》，《苏轼文集》卷二，第55页。

27. 苏轼《祥符知县李之纪可广西提刑》，《苏轼文集》卷三十八，第1064页。

28. 苏轼《燕若古知渝州》，《苏轼文集》卷三十九，第1121页。

29. 《尚书·高宗肜日》，孔安国传、陆德明音义、孔颖达疏《尚书注疏》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4册，第206d页。

30. 贾谊《新书·礼容语下》，何孟春订注《贾谊集》，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17页。

31. 苏轼《仁宗皇帝御书颂并叙》，《苏轼文集》卷二十，第583页。

32. 苏轼《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乐之。既谢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桥，放怀自得。有书来求红带，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秦少游各为赋一首，为老人光华》，《苏轼诗集》卷三十，第1581页。

33.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卷二十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20页。

34.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16页。

35.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17页。

36.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02页。

37.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苏辙集》卷二十二，第1118页。

38.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04页。

39.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苏辙集》卷二十二，第1119页。

40. 苏轼《与朱鄂州书》，《苏轼文集》卷四十九，第1417页。

41.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08页。

42. 苏轼《万花会》，孔凡礼整理《仇池笔记》卷上，《全宋笔记》，第一六册，第193页。

43. 苏轼《与朱鄂州书》，《苏轼文集》卷四十九，第1416—1417页。

44. 苏轼《东坡志林》卷五，《全宋笔记》，第一六册，第148页。

45.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三十，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496页。

46.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12页。

47. 费衮《东坡卜居阳羡》，金圆整理《梁溪漫志》卷第四，《全宋笔记》，第六八册，第45页。

48. 苏轼《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苏轼文集》卷三十三，第935—936页。

49.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06页。

50.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09页。

51.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10—10811页。

52. 脱脱等《宋史·苏轼传》卷三百三十八，第10814页。

53. 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朱杰人整理，《全宋笔记》，第四一册，第207页。

54. 周辉《东坡祠》，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卷第三，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21—122页。

55.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苏辙集》卷二十二，第1117页。

56. 范成大《东坡祠堂》，辛更儒点校《范成大集》卷一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1页。

57. 张侃《东坡祠》，《张氏拙轩集》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1册，第391a页。

58. 顾璘《宜兴谒东坡祠》，《顾华玉集》卷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3册，第437a页。

59. 王士祯《眉州谒三苏公祠》，《精华录》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5册，第40a—40b页。

60. 阮元《嘉庆三年西湖始建苏公祠志事》，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四集诗》卷四，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15—816页。

61. 当是概数。二百四十弓为一亩。

62. 汤右曾《赤壁谒苏公祠》，《怀清堂集》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5册，第502c页。

63. 潘勖《重游东坡亭》，姚良弼修、杨宗甫纂《惠州府志》卷十六，明嘉靖三十五年蓝印本。

64. 林大春《白鹤峰谒苏东坡祠》，张邦翼辑《岭南文献》卷二十七，明万历四十三年至四十四年刻本。

65. 王佐《题东坡祠》，唐胄纂修《琼台志》卷二十五，明正德十六年刻本。

66. 朱多《苏公祠》，陈田辑《明诗纪事》甲签卷二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8页。

67. 郭棐《金山谒东坡祠》，《岭海名胜记存》卷九，明万历二十四年自刻本。

68. 谢承举《东坡词》，《明诗次集》一百二十九，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四百九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4册，第101b—101c页。

原创 三苏学刊 2025年06月12日

苏轼民本思想的先进性与独特性

一 苏轼民本思想的先进性

（一） 爱民

（二） 保民

（三） 便民

（四） 利民

（五） 富民

二 苏轼民本思想践行的独特性

（一） 无时

（二） 无私

（三） 无畏

三 苏轼深受民众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