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个午后,我来到了宿迁市,走进了千古人杰项羽故里——梧桐巷。
人杰者,才智杰出的人,它既有褒义又有中性词的意涵,不同于纯粹褒义的“英雄”一词,无论是治学严谨的史学家还是理性的文学家,多把项羽尊奉为“人杰”。在文化史上,“人杰”成为项羽的代名词。
成王败寇,作为东方的价值评判标准,是衡量一个人成败得失的标尺。却有例外,是后人也是历史把“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桂冠佩戴在了楚人项羽那高贵的头颅上,从此突破了一个民族评判生命价值的思维定势。
时势造就人杰。秦汉交替之际群雄并起,天下豪杰逐鹿中原,时代把项羽推向了历史舞台的最前沿,自23岁起兵反秦揭开了他波澜壮阔的人生序幕,至31岁兵败垓下乌江自刎,以其短暂的8年影响着中国社会的走向,改变了王权归属,在中国人的心灵里刻下了一个厚重如山的历史符号。在涉及秦汉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时,项羽是无法绕开的人物,与尧舜五帝、夏禹、商汤等并立于历史时空中闪耀着王者的光芒。
两千多年来,史学家、文学家、戏剧家、美学家从不同角度出发,立体的、多维度的,以感性不失理性的思辨解读着这位楚人,从他身上诠释儒家的阳刚之美,透视华夏民族的精神人格,也以他戎马生涯为题材赋写悲壮的中国文学。爱其铮铮铁骨者有之,恨其残暴无道者有之,同情其侠肝柔肠者有之,爱之切恨之深才是那个血肉丰满的项羽,才是《史记》的史学价值文学价值之所在。
是《史记》赋予了项羽穿越时空的人性光辉,太史公以春秋笔法塑造了历史岔道口上那个栩栩如生的项羽;宋代政治家王安石提出了“肯与君王卷土来”的人心向背问题;宋代词人李清照以其家喻户晓的《夏日绝句》褒扬了人杰鬼雄项羽;宋人钱舜选在《项羽》一诗中感发出“又一商君又一秦”的历史周期率的无奈。
中国人自古就有同情失败者的情结,《史记》固然是历史“实录”,“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的太史公在刻画项羽时何尝不是在抒发宫刑之苦的人生之辱呢。杜牧、李清照等文学家对项羽的颂歌充满着浓郁的感情色彩,朦胧了项羽的真面。扬功不隐其过,彰恶不隐其善,我心中的项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其“彼可取而代之”的政治抱负,与政敌斗力不斗智的坦荡,鸿门宴上脱口告密者的率直、放虎归山的无畏,政由羽出的王者气象,气吞山河的“霸王”风范,让太史公不禁发出“近古以来未尝有也”的喟叹。
是一个拔山盖世的勇武男儿。“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自吴中杀太守起兵,手刃畏惧秦军不前的主帅宋义,破釜沉舟引兵跨渡漳河,巨鹿救赵击溃章邯秦军40万主力,立下推翻暴秦的不世之功,他身为士卒先,讨伐东西,征战南北,“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大小七十余战未尝败北,清人李晚芳叹其“羽之神勇,千古无二”。
是一个铁血丹心的壮士。民风彪悍、民族意识强烈的楚人无法接受灭国的残酷现实,心灵里成长着复楚的种子、胸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血液里奔流着灭秦的怒涛,贵族项氏家族更是与秦王朝势不两立,家恨国仇铸就了以暴抗暴的人杰项羽,爱楚有多深恨秦就有多深,阻碍其灭秦者格杀勿论,以铁骑踏碎秦山河的残暴雪耻灭国之恨。
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大丈夫。其身上闪烁着义的辉光,愧对江东八千弟子的仁义、乌骓马赠予乌江亭长的恩义、头颅送予故人吕马童领赏封侯的侠义、鸿门宴上放走政敌的道义、生死别离爱妻的情义,以其义上演了中国文化史上的唱。
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精神贵族。他身上集中体现着贵族那一决胜负的“格斗”精神、仁而爱人的礼节文化、刚健不阿的气节风骨,可以说,他成也“贵族”败也“贵族”,因“贵族”血统而一呼百应又因“贵族”骨子里的迂腐而被时代淘汰出局,以其“末路英雄”的失败宣告了贵族时代的终结。
历史是充满理性的选择,项羽“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不能从历史的兴亡规律中汲取教训;“恃力而不恃智”,强武虐民而不能以文经纬邦国;更不能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高度考量江山社稷问题,“五年卒亡其国”,终究成为历史上的匆匆过客,其至死还坚信“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的愚钝,岂不让人悲哉。
天是什么,天是黎民百姓的心。肃立在倚剑仰天的项王雕像前,我悲感万千,不仅因为这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楚人改写了历史,也不仅因为每一个有血性的炎黄儿孙骨子里都有他那种高贵伟岸的人格情结,是因为他至死都没弄明白心中“天”的含义。秦汉的云烟早已散尽,那个摧毁暴秦王朝的人杰没有一统天下的教训让人反思,更让心有远志却无力于时局的人杰悲鸣,叹其勇毅憾其人生落幕的悲壮。
文字传承历史却不能复原历史真貌,后人只能从文字记载中认识纵横捭阖于历史深处的人物,我们也只能从那些自带温情的文字中悲鸣项王,悲其僄悍猾贼天资不仁,喑恶叱咤的项羽灭秦以暴易暴,“所过尽屠破”,“所过无不残灭”,坑埋20余万秦降军,烹王陵母,掘秦始皇墓,大火焚烧阿房宫,屠刀悍然砍向齐地子民,烧、杀、坑、烹无所不用其极,血淋淋的罪行致使“天下多怨,百姓不附”,其暴戾凶残的本性、深重的罪孽昭然若揭。
仁政爱民,是一个统治者的应有仁慈,项羽以其暴力摧毁了暴秦旧秩序,再以其野蛮的暴力对付子民,天下怎能容忍呢。
悲其倒行逆施背离民心。对分封制是权宜之计还是开历史倒车问题史学界没有定论,熊铁基、赵文润等学者通过项羽与刘邦采取的分封对比阐述了其是势在必行;陈其泰等学者认为项羽实行分封是逆历史潮流而动,与时代大势对抗。
笔者部分认同他们的观点,历史地看,秦亡后,项羽不是重整旧山河纾民困、安天下,而是与诸王公开分赃,这是其失败的根本原因,正如贾谊所言“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
悲其鲁莽灭裂政治弱智。纵观项羽,一个当之无愧的将军也是一个政治上的侏儒,其缺乏一个合格政治家的应有品格。狭隘的复仇心理并没有问鼎天下的明确政治目标,贫乏的知识支撑不起一统江山的本领,贵族的傲慢孕育不出化干戈为玉帛的左右逢源能力,粗犷暴戾的性格天生不具备愈挫愈勇的韧性,理性的欠缺使其无法把握历史的走向,看不清降尊纡贵的刘邦庐山真面的幼稚,背离“先入关中者王”的违约,杀义帝自为霸王引发诸将叛离的弃义,对政敌离间计的轻信,背关怀楚的战略错误等,把唾手可得的王权让给约法三章稳政安民的刘邦,形成“唯恐沛公不为秦王”的民心所向局面。
“政治天才的伟大之处在于能在什么程度上使个人圈子的放射线到达社会圈子上去,伟大的政治家的生活范围和时代生活范围具有同一个圆心。”正是因为缺乏政治家的素养,他根本不懂得战争只是政治的终极解决手段,不懂得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的道理,更不懂得秦末战乱而困顿至极的民众亟待休养生息的时势之需,使“秦人大失望”,一步步走进历史的死胡洞,其身死东城不可避免。
悲其刚愎自用众叛亲离。项羽的刚愎自用与其成长的环境密不可分,早年为躲避秦追捕随叔父的流亡生涯使其形成对任何人都存有戒心的个性,结拜兄弟刘邦第一个起来与己争夺天下,这都对他后来的选将用人蒙上了一层心理阴影。与其易躁易暴的性格密不可分,面临重大抉择时缺乏理智的冷静,致使曾经的部下成为致命的敌人。与其根深蒂固的宗法观念密不可分,所封项伯、项庄、项悍等均为项氏族人,项声、项它、司马欣等亲信将领无不是酒囊饭袋,而出身卑微的才华出众者却被排挤在外;片面崇尚武力导致一批谋臣贤人因不被重用而投靠敌营,正如同僚陈平所言“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子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一批股肱臣将背楚归汉尽在情理中。
赢得天下,既是一场刀光剑影的武力征战也是一场民心向背的心理战争,仅就从用人上看,离心离德的臣属组合,惮怕而不仰服的王臣关系,使项羽的理想追求与残酷现实严重脱节,从事业顶峰跌入生命的谷底绝非偶然,垓下悲歌的走投无路、面对绝流乌江正是其孤家寡人的生动写照,也以其一剑断颈草草结束了他霸王天下的五年业。
悲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项羽顺应历史潮流起兵反秦,仅用三年时间消灭了暴秦,成为当时中国的主宰,司马迁以崇敬之情把这段短暂时期称为秦楚。其兴也暴,其亡也速,项羽的西楚王朝速兴遽败,他却像一颗流星,划过历史长空成为永恒。输掉了江山,赢得了历史,其血性、其神勇、其骨气、其功业、其陨落让千载后人敬仰、同情、惋惜,也让政敌钦佩不已,“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可见其人格魅力震撼心灵。
力能扛鼎勇冠三军的英武,大秦帝国的灰飞烟灭,诸侯“膝行而至,莫敢仰视”的惧怕,破釜沉舟的决绝;四面楚歌的诡异悲怆,霸王别姬的凄美悲壮,乌江自刎的千古悲歌,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男儿气节,一个让英雄泪奔的楚王,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西楚汉子永远地刻在了中国史册上。大江东去,万世流芳。
历史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却以瞬间的眷爱使其成为感天动地的人杰,书写出气壮山河的诗史,他的身影凝结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赓延在千秋后人的心灵,通过修建项王庙纪念之、撰写诗词赋曲颂扬之,绵延成一道项氏脉。
行走在项王故里,漫步在梧桐巷,眼前依稀飘扬着西楚的猎猎战旗,战马的嘶鸣、将士的呐喊犹在耳畔。这片诞生人杰的土地让我依依不舍,不仅是眷恋故去两千多年的项王,更眷恋这片成长着新时代人杰的厚土。
走出项王庙,落日如坠,残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