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诗与故事(二十)

薛老三听涛观海 刘五言夜雪深山

薛家是名门望族，弟兄七个先后考中进士，看得街坊四邻很是眼热。

单单论文采，老三薛据是兄弟几个里最好的。年纪轻轻，他就已经名震诗坛，酒友圈里都是王维、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之类的顶流明星，还有靠明堂辟火珠诗一鸣惊人的崔曙，大家私下聊天时，都认为薛老三未来会很牛。所以当考上进士，等待吏部分配时，薛老三就主动给有关部门写信，要求去万年县当个“录事参军”。按说进士及第，最优的选项是进中央出版社混资历，然后去部委任职，再不济也可以去基层当个副县长，慢慢混回京城去。“录事参军”这个职位，连“官”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个“吏”，类似于正科级事业单位的领导。薛据这个家伙，莫非是脑袋被驴踢了?

其实不然。

唐朝前期，全国大大小小的县约有2300多个，后期更多，有将近2500个。按照重要性分为十等，其中一等一的被称为“赤县”，一共6个：万年、长安、洛阳、河南、太原、晋阳。别县的县长，是七品到六品不等，这六个县的县长，都是正五品上，可以穿红色制服。据统计，在这六个县任过职的，之后的官运都不差。帝都长安以朱雀门大街为界，街东属于万年县，街西属于长安县。街东主要是高官要员的住宅区，街西居住的则多是巨贾胡人，所以万年县的地位还要略高出长安。可想而知，薛老三如果能在这里迈开仕途第一步，今后前程还是很远大的。

吏部接到薛据的自荐信，也有点懵逼。这家伙名气很大，却选了个小职位，职位虽小，但是地方又太重要，一时举棋不定，只好把这事儿上报给宰相。宰相一听，这不算事儿嘛，这么有才的人，要这么小的职位，给他!

消息传开后，其他事业单位的同学们不愿意了，结伴去国务院上访，说：“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混事业单位，待遇跟公务员没法比，也很难被提拔起来，如果说人生有目标的话，无非就是调到赤县，担任同等级别的职位。薛据这家伙已经考上了进士，前程远大，不能再来抢我们的人生目标。”

宰相一听，很有道理啊，大笔一挥，改派薛据到永乐县当政府秘书长，副县级公务员，比他的预期职位要高，离薛家也近，便于照应。任职期满后，又上调一级，到涉县当一把手。薛据也不辱使命，兢兢业业，一直干到水部郎中，司局级干部。

水部衙门属于工部的内设机构，主要跟水利打交道，所以任职期间，薛老三常往各地跑。有一回他站在长江入海口，远望海天一色，孤帆摇曳，耳畔涛声起伏，不禁想起自己的少年意气。如果那时候真让他在万年县任职，也许现在他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个心愿还是让弟弟给圆上了。天宝年间，薛据的弟弟薛播也考中进士，先是在皇家图书馆任职，随后升迁为万年县副县长，此后步步高升，一路做到副部级，如果不是因为得病猝死，还得继续朝宰相的位子奋斗。

也许这条路，才是薛据心目中的模板吧。

开元二十二年，薛据去涉县当县长时，设宴送别他的是“五言长城”刘长卿。

这名号还真不虚，喝完送别酒，刘长卿一面吩咐把剩菜给薛据打包，一面挥毫泼墨当场写下一首五言长诗，洋洋洒洒52句，260字，字码得整整齐齐，跟长城的墙砖一样。看得老薛眼圈一红，不知不觉鼻涕就打湿了手绢。

“别哭了，明年春天咱约一下，去洛阳看牡丹吧。”

薛据重重擤了一把鼻涕，狠狠点了点头。

刘家虽然是从南方迁来的，长卿却是从小在洛阳长大，见过的世面比较多，交友也广。年轻时在嵩山读书，同学们都知道他五言诗写得好。可惜每逢考试就歇菜，一连考了十几次，都是榜上无名。诗人秦系跟他交情不错，从外地到洛阳旅游，跟他聊起江湖上的新闻，说最近诗歌圈儿评选五言诗明星作家，恭喜你当选啊。

老刘问，还有谁当选?

秦系说，钱、郎、刘、李，就你们四个，你排老三。

老刘翻了翻白眼，李嘉祐和郎士元那点儿水平，也配跟我并称?

秦系一口水差点喷在老刘脸上，你咋不说你自己呢?就你那落榜大王的水平，也配跟钱起并称?

天宝十载，钱起在国考中已经凭借“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拿了第一名。虽然此前他也有过几次落榜，但与考第一的光彩来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而且这首诗流传开来，赢得了读者们的广泛赞誉，认为是神来之笔。

老刘揉了揉脸，嘟囔道，我也迟早能考上，也迟早写出那样的句子来。

秦系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哦~

天宝十四年，老刘终于考上了，朝廷还未放榜，安史之乱便爆发，老刘只好避乱江南，当了几任小官。老刘性子倔，得罪了不少人，蹲过两次监狱，差点被人整死。人生为数不多的亮色，就是大历元年前后，入转运使府任职，作为著名唐朝理财家刘晏的主要助手之一，投入到战后经济复苏的繁忙活动。建中年间，老刘当上了随州刺史，也算是地方大员了。谁知四年以后，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割据称王，与唐军在湖北一带激战，刘长卿逃离随州，晚年漂泊江淮一带。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多梦，梦到的总是小时候的景象，老刘也不例外。漂泊在外多年，他最怀念的就是洛阳的那些亲友们。当他夜宿湖边，在涛声之中醒来，刚才的梦犹在眼前，于是他连忙翻身起床，记下一首诗《夕次檐石湖，梦洛阳亲故》：

天涯望不尽，日暮愁独去。

万里云海空，孤帆向何处。

寄身烟波里，颇得湖山趣。

江气和楚云，秋声乱枫树。

如何异乡县，日复怀亲故。

遥与洛阳人，相逢梦中路。

不堪明月里，更值清秋暮。

倚棹对沧波，归心共谁语。

仍然是他一贯风格，下笔就是洋洋洒洒一大卷，可是真正让他成为著名诗人的，却是一首小时。话说有一年冬天，老刘入山访友，天色将晚，大雪忽至，只好借住山民家中。在苍茫且孤独的大山里，他灵感忽至，写下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一句也算得上神来之笔，与钱起的诗作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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