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过了年节,已是春分,天气开始有了暖意。李贺急于西行,晋肃、郑氏舍不得,也不能拦阻,一家人商定,由晋肃陪着一同前往,到京里好有个照应。不料还未动身,晋肃却染微恙,卧在床上起不了身。无奈何,只好倚在床头,把京里的旧友先好想了个遍,逐个写了书信打在李贺的包裹里,以期备用。驿丞李一把李贺托付给一个进京的官家,一同随往。
那官家是入京升任的,带着孺人家眷,随从甚众。更兼一路上游山玩水,沿途官衙拜来送往,行的很慢。李贺随行数日,便按捺不住,怕到京里晚了,耽误大事。只好告辞,带了巴童先行。巴童曾随晋肃数度出入长安,况且去长安官道日里间东来西往人物众多,十分热闹,主仆二人昼行夜宿也无大碍。一路上,正值春气抬头,崖畔上披挂柔条,迎春黄花初绽,道路旁杨柳新嫩,尖尖青草探头,风熏山峦生绿意,水涨涧石先知暖,无限的真山真水,醉人情怀。过了潼关,愈走愈近长安,见得沿途衙门馆舍众多,佛殿道观成片,高亭大榭耸立,粉墙朱户连云,未进皇城,便可感知到六街繁华,天都风范,叫人好不景羡。
饥餐渴饮,夜宿晓行,经十数日风尘之累到了京师。在东城门里先寻了个客栈安放好行李,主仆二人洗换上干净衣衫,进到城内来观看。果然是玉京天府,铁瓮金城。比之洛阳城里,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大街之上衣冠齐楚、人物喧闹,诸般店面货品摆放的十分齐全充盈。转过两个街角,店面更是挤挨不开。阔大的街面上,有衙役兜马骑行,后面随着推车、挑担的一干人在用清水泼洒街面。泼洒过的街面上尘埃落定,有差役护着,无人敢再踏半步。李贺不解其中情由,心中揣测必是有何事关皇宫内城的大事体。见一间估衣铺内有一位老者独坐柜外,便上前拱手施了一礼,问道:“借问老丈,这街面上人正走得好好的,怎么就洒水禁行了?”这老丈见是一个青年,便笑道:“外府来的吧?想必你也是头一回见识这种场面,告诉你吧,这是当今圣上要出内禁。”李贺见自己猜得不错,便有心留在这儿见识一番。又问道:“这圣上出行,到哪里去?可否准许往来人等一睹龙颜?”老丈道:“圣上去往哪里不可知,这城里城外还有那么多宫呢!你想看看圣上长的什么样儿,那怕是要被剜眼的。再说那仪仗、旌旗护着銮驾,銮驾上又物什甚多,别说看皇上,就是光护卫的脑壳子都要把鸾驾围成几层,哪里能见?那是天命真身,听说好多上殿面君的大臣,给圣上都说过话了,还不知长得是何模样哩,哪里敢抬头呢!”李贺道:“老丈说的是,不过我等外府来京,别说看皇上,就是能见一眼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銮驾也是长了见识。”老丈道:“不是俺说话吓唬你,能回避趁早回避,别到时只顾伸着脖子看,被护驾的疑了心捉去,这事可是不老少,哪回都要遇上几个倒霉蛋子。”正说话间,听有人喊:“清街的来了。”行人纷纷往店里钻,李贺被巴童拽了躲进老丈店里,随后又有人挤进店里,把个店面塞得满满当当。老丈吆喝着要收例钱,有人从袖里取了几枚铜钱撂在柜上,一个个便都朝柜上扔钱。李贺也掏出几枚钱支应,心下想笑:这西京城里的店家也真会挣机巧钱,圣上出趟内禁,他们也有利市,可见这京都之地,见识大得举手抬脚都能算计钱,不可大意。正思量间,听得街上轰隆隆声响,探头引颈去看,见是两队华盖车辆打头走过,高卷着珠帘绣幔,车后相随是如云的黄罗伞、曲柄伞、方沿伞、尽都是翠点珠悬。接下来是飞龙旗和飞虎旗相间着黄旄白钺,日月扇、龙凤扇相对着玉节金幢。奉圣驾的文官都是锦衣玉带,金鞍白马从容;护銮舆的武将尽是铁甲金戈,绣袄金盔威猛。再看那銮驾,却是黄龙绣顶,金盖织翠,不待细瞅,已一闪而过。后又是凤帜龙旗一串,金戈白马殿后。待才过完,一街两厢呼隆隆挤出了许多人,谁还能看见一点景致?
李贺身单力薄,怯在人堆里挤挨,不敢和人一起追着去看。只站在街边,看远去的旗幡,直至望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再转一道街,见什么都没了兴趣。已近午时,顺原路走回店里,一路上也是没来由怅怅然地一副失落相。主仆二人用过午饭,巴童服侍李贺歇下,问了先要拜望的人物名姓,先自去问路摸门。
夜里梦中,李贺自己见着了皇上。皇上邀他在御花园里下棋饮酒,作诗答和,还有一班子宫人侍候着声弦备唱。他不但可以一睹龙颜,玩到尽兴处,还和皇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那太极殿上,有了他对皇上侃侃而谈,经天纬地的鸿论;出行的銮舆前,有了他奉驾侍圣,春风得意的笑容。一夜里,闭上眼便是梦境,梦醒后又千般思想,万般幻象,不知是睡着醒着,梦里梦外。长安一夜,至天明醒来,却弄得两眼熬红,眼皮胀瘀,神情疲衰。去取了清水洗了又洗,才有了一些冷呵呵的清爽。
长安的气候比之洛阳还要清冷许多。主仆二人用过早饭,巴童从店家的马厩里牵出距驉,鞴了鞍鞯,带了礼物到王茂元宅第去拜望。王茂元乃是王参元长兄,有层亲戚关系牵扯,不过府拜望便失了礼势,先来走动倒还能求得照应。王茂元是外放官宦,本不会在家宅,老皇逊位,新皇登基,朝廷人事变迁令人瞠目,便私自潜回京中望风。这样一来,倒真给李贺见着了。顺宗时,满朝文武皆知大臣王伾、王叔文专权朝政,荐引韦执谊为相,进执谊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与二王结作一党,所有进退百官,悉凭党人评骘,可即进,不可即退。引得宦官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所结的阉党十分忌恨,两党之间争权夺利,闹得不亦乐乎。也是顺宗皇帝才德不备,即位仅半岁光阴,便被宦党逼宫,不得不禅让于宪宗。二王之党技不如人,一心想捧着顺宗把权柄玩弄于股掌之上,不想却被宦党釜底抽薪,连个皇上也给换了。宪宗即位,大兴问罪之师,一面追究二王余党,连贬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等为远州刺史。诏书才下,又嫌处分过轻,再下诏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郴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柳州司马,惟陆质已死,得免严谴。高居相位的韦执谊,也给连降了好几级。二王之党与宦党之争,弄得朝野上下一片慌乱,仕宦们无不为前程操心。
李贺被巴童引着到了王府,门尚未开。等了一时仍不见动静,巴童上前叫门,方见偏门闪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脸来,问道:“谁在喊门?府上老爷外放了,不应客。”巴童答道:“昌谷来的,有你家老爷家书。”门里那张脸迟疑了一下,说道:“即是昌谷来的,就先把家书递上,叫我去后头报。”巴童向李贺要了家书,递进去,偏门又关上了。等过一会儿,偏门“吱呀”一声开了。不见有人来迎,只是那个门子过来牵了距驉朝院里引。走到正厅前,有管家引至后堂,见一中年人便服来迎。笑问道:“可是亲戚长吉贤弟吗?”李贺听了,知道是王茂元,赶忙施礼问安。王茂元一把扯了,道:“你我兄弟,一揖便了。”遂给李贺让座,吩咐沏上香茶来,两人坐着喝。王茂元道:“我对贤弟可是慕名已久啊!贤弟小小年岁,以歌诗惊人,叫天下所有的酒食客如醉如痴,真是了不得。咱那昌谷之地也随贤弟而名,为兄也是荣光不少。”李贺本想到了这王府少不得曲与委蛇,慢慢地拉近乎些。没想这王茂元颇是亲近,且又爽直,必是王参元从中说了许多好话。便道:“贤兄官高位尊,小弟来拜,能见上一面便感激涕零了,又得夸奖,真让我惶惑不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呈于王茂元。“初登宝宅,家父置了份薄仪,权作小弟的拜见之礼。”王茂元接了礼单,说些客套话,问道:“我与世叔别了十数载,无日不想念,他一向可好,还在任上吗?”李贺将父亲已经告老的事说了一遍,王茂元嗟叹不已。赞李晋肃克己奉公,有好官声,却不得显位,官场吏道,好人不尽得好报。李贺道:“小弟这次是受朋友怂恿,赴京来应制举,心下虚得很,只当长回见识,还望贤兄给予联络。”王茂元听了面露难色,思忖一番,说道:“贤弟乃是亲戚,也不瞒你,愚兄这次回京是擅离职守,故此大门紧闭不见外客,怕人知道了,枉添事端。但贤弟既然已到京师,你我兄弟又见了面,能相帮之处莫敢推辞。只是怕愚兄力不从心,不周之处多担待些。”李贺先谢过了,又简单给王茂元谈了自己来的打算,说到拜望权德舆大人,王茂元十分赞同。说道:“你既与权大人有交情,这事便有些眉目。权大人为人处世口碑甚好,且在朝中位高权重,人轻易不会得罪与他,由他周旋,事就成了。”两人叙至晌午,王茂元留李贺吟酒,两人对酌。酒罢,李贺乘着酒兴留了诗。王茂元吩咐管家随了李贺去往店里,取了行李,迁至城里一处馆舍。这馆舍亭台楼阁,假山花圃,看上去很是气派。安排住下,管家告诉李贺,一应用度尽记王府账上,只管住就是了。
次日,李贺才梳洗毕,王府管家已候在楼下厅里,呈给他一份礼单,说是王府替他给权大人备好了礼。李贺看了礼单,尽是些自己闻所未见的稀罕物什,分外感激,写了书辞要管家呈王茂元贤兄代以致谢,然后带着礼物去拜见权德舆大人。
进了南门大街,往北走近内城再往西拐弯,是一条宽阔却少有店面的大街,街口矗着高大的青石雕饰牌楼。走进街去,才见是只有几户宅院,清一色的狮座门楼,八字高墙,连门前一溜儿的拴马桩,下马石也颇相似。走到写有“权府”的大门前停下,阔大的门楼,威武的石狮,朱门粉墙和门上衣冠整齐的门官,顿时让李贺自觉委琐了许多。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招呼那门官,说是东都洛阳来的,要见权大人,递上名刺。那门官倒不气盛,收了名刺说道:“老爷不在家,上朝去了,一时半会儿怕回不来,回来一定告诉老爷您来过。”李贺以为是门官搪塞自己,便拿出权璩的荐书,道:“我有大圭兄写给权大人的家书,要面呈。”门官接书看了一眼,客气了几分,却依然没有通禀的意思,说道:“即有家书要面呈,烦小爷改日再来,老爷确实不在府内。”李贺无奈,只有掏出些散碎银子,递与门官。那门官接了,道:“谢小爷赏,小爷还是回去吧,老爷怕是天黑才回府呢,您明儿个赶早来。”李贺看这门官不像是在捉弄自己,就只有说些好听话告辞,礼物依旧带回馆舍。
如此几次三番,也未见着权大人,弄得李贺灰了心。西京之大,举目无友,只得又去到王茂元府上。见了王茂元,王茂元正准备着轻车简从再潜出城去,回往任上。听王茂元一番批白,方才醒开事理。
原来那顺宗禅位于宪宗,应复改元,当下将永贞二年改为元和元年。正月朔日,宪宗带领百官至兴庆宫朝贺顺宗,奉上尊号,称为应乾圣寿太上皇。礼毕还朝,宪宗又受群臣改元之贺。过了数日,太上皇病体增剧,医药罔效,得尊号一十八天,竟尔升遐于兴庆宫咸宁殿,宪宗也是抱病治丧,连日无暇。偏是西川节度使刘辟在这节骨眼上造起反来。宪宗不得已,命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率兵去讨伐刘辟,王茂元尚任武职,怕有诏调用,不敢留京。国事战事陡起,想那权大人正任着兵部尚书,安敢坐于家中?
李贺闷在馆中,又等了数日,已是有些焦躁,便带了巴童到街上去转。转至天晚回来,馆舍的堂倌给他送来一封信,原来是权大人指派管家来请李贺未见,留了便笺回禀去了。信上讲要李贺候着,明日再过来请。李贺看罢,喜出望外又后悔不迭。忆起当年与权大人的一面邂逅,相别已有十年,今番前来应试制举,又要求他,真是一场好缘分,断不会错了。
第二天,哪还敢等管家来请,早早地已冒着寒风候在权府的门洞里。只等到日出东方,里面有了声响,才拍打着门环叫开了门。巴童向门官拱了拱手道:“昨日权老爷相请,我家小爷错过了,今日特来登门拜访,烦爷给禀一声。”门官已是见过几回,面相熟了,便道:“门外冷得很,进来说话吧。”把主仆二人让进门里耳房,着人后面去报。不一时,去报的人回来,带了李贺朝后面去。
前面的院子不算大,袖山杯水的小景致摆布了不少。二门楼上横着个金字匾,上题着“世掌丝纶”四个大字。进去又过了仪门,才到大厅,那人进东边耳房里去了,李贺站在厅前等候。少刻,屏风后走出权大人来,李贺抢行一步,至檐前叩了头,被权大人笑着扶起,道:“数年不见,那个昌谷的三尺顽童竟学得颇有规矩了。”端详了李贺一番,见李贺身材纤瘦,通眉巨鼻,特别是十指如葱管般修长,点头说道:“诗写得好,想象丰富,辞彩奇诡,胜出别家一筹。貌亦于人殊,多有傲骨少俗气,长吉是个异相才子呀!”说着,笑呵呵地扯了李贺进厅里坐叙。
进了厅里,李贺不敢与权德舆同坐,待权德舆坐定,双手奉上礼单,才斜着身跨了下首椅角。权德舆接过礼单,看过说道:“你何以送这样厚礼,必是你父晋肃公的主意。”李贺不便说假,就把这份礼单的来龙去脉说了。权德舆说道:“即是茂元代送,那我就暂收下。你来西京的意图琚儿已来信告知老夫,只是年岁幼了些,制举是要殿试授职的,一旦中了,可要能当起重任。”李贺听了,起身向权德舆一拜,道:“大人放心,小侄前程还靠大人提携,一旦中了,定不敢辱没您的知遇之恩。”权德舆道:“把你的文解、家状、结保文书取来我看。”李贺从锦囊中取出家状、结保文书递给权大人,说道:“小的只带了家状、结保文书,文解不曾弄到,还望大人周旋。”权德舆听了,有些犯难,把家状及结保文书看过,问道:“文解为何不曾弄到?”李贺道:“来得匆忙,未想到要文解。”权德舆听了,轻叹一声,说道:“这制举之例本是圣上定科,选急用非常之才,不是常举容易疏通,贤侄人已到这天子脚下,再回东京去讨文解,怕是来不及。不若这样,你先住了静候,容老夫到吏部去走动一番,看看有无松动,如若有些办法遂了贤侄心愿更好,如若不成,我看亦无可憾,来日方长。只做西京一游,长些见识。”李贺听了,不住点头,说道:“全指靠大人铺排,小侄遵命是了。即是应试不成,来看看大人,也是莫大的福分。”权德舆笑道:“贤侄放心,以你之才,将来少不了有的官做。可记得老夫与你初次见面,你对老夫说过的一句话吗?昔人云,痛饮读《离骚》,非痛饮不可读《离骚》,而读《离骚》正不得不痛饮耳!今日老夫不听《离骚》,却是要陪贤侄饮酒做诗。贤侄的歌诗遍传长安,名盖京华,老夫要亲眼看着你笔吐珠玉呀!”李贺道:“大人硕才大德,小侄草茆微贱,怎敢在您面前卖弄。”权德舆道:“怎么,有了诗名却少了三尺小儿之勇?”李贺道:“谨听大人吩咐,小侄斗胆献丑。”
权德舆吩咐传酒菜,铺纸笔,不一时就准备好了。两人对酌,李贺先执壶倒了一杯,双手捧起恭恭敬敬端上。权德舆才要饮,忽听门上梆响,不一时,见一内侍手执拂尘,进仪门经朝大厅而来。见权德舆正坐着与李贺饮酒,亦不施礼,进厅站定,拂尘一抖,在胳膊上架了,兀自喧声道:“万岁有旨,宣兵部尚书权德舆麟德殿见驾。”权德舆赶忙趋前行过叩拜大礼,让内侍坐了,匆匆地转入内里去更换官服。片时出来已是衣冠齐整,吩咐管家陪李贺慢慢坐着吃酒,等他回来,如等不及,也要留下诗文再去。然后随内侍急急地去了。
管家陪着吃了一会儿酒,李贺不敢多饮,便求告退。管家道:“老爷留下的话,请公子留下诗文再走。”李贺凝眉思索片刻,心中毫无诗泉,强写出来又怕有些言差语疵,惹权大人见笑。就把写过的诗挑了一首,一图心里踏实,二求个借诗明志。但见李贺研墨润毫,稍稍思量了,展纸挥笔,瘦腕抖动,长指用力,不几笔便写就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写罢,又自审自吟一遍,无甚差池,才放了笔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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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阳县重点工作部署会召开
连载丨长篇小说《诗鬼李贺》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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