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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猴子/小说
云朵味的云
2025-05-31 11:40:10
 #河南省大学生第二十一期原创作品挑战赛# 

MF20250045

            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猴子

    我的书包上挂着一只猴子玩偶,我挂了它差不多十二年之久。
    常有人问我,干嘛挂着一只旧旧的丑猴子。他们还会指着它身上的裂缝说,看,这都破了,赶紧扔掉吧。对这些话,我每每报以微笑和沉默。于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也有沉默不能解决的,比如我女朋友。她干脆给我买了一只漂亮的新玩偶,让我把那只猴子替换下来。对于她,我就不好沉默了。我告诉她,我可以接受新玩偶,但我不能扔掉猴子。她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把新玩偶和那只猴子背靠背挂在一起。这样,人们从远处看,就好像是猴子背了一个书包。
    我为什么不愿扔掉猴子呢?自然有我的原因。但在告诉你之前,我想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关于我遇到那只猴子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十二年前。那时,我还是个上四年级的小学生,大概十一岁吧,我对这些时间——与效率或产出无关的时间——总是记不太清楚。我能安排好一天要做的事,睡几小时零几分钟,几点到几点学功课,读书多久和读甚类型的书,什么时候写作和写多少字,这些记得一清二楚。可在这之外,远的不必说,连最近的时间也总反应不过来。譬如,我常要想上半天,才知道自己当下的年龄。这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毛病。确切说,在十八岁以后,它才有了苗头;又过了两年,它开始加重起来;而今,它已然化成一团云,覆盖在“2”后面的数字上,使之晦暗不明。
    唉!干嘛谈这些呢?
    记得读四年级时,有段时期,我非常喜欢到一片绿油油的树林里玩耍。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住在乡下。我们村有一条主干道,我家就在这条道上。主干道一端通往苞米地,苞米地很大,往那边一直走,先是我们村的地,后是另一个村的地。那时候,一过元宵节,就有很多人拿着火把在地里玩。而我也会跟着哥哥,拿一根草、纸和玉米杆扎起来的火把在地里乱跑,一直跑到天空又黑又远,仿佛它正在离开大地。到刮大风的季节,我们就拿报纸和木棍扎风筝,然后跑到黑秃秃的苞米地把它放飞。
    从主干道又往两边延伸出去六条巷道,每一条巷道都住着或多或少的人家。一条主干道和六条延伸巷道,看上去,就是一个汉字“丰”。
    “丰”字第一横右边的这条巷道上,前后住着一户姓马的和一户姓罗的人家。在罗姓人家后面似乎有一户,似乎又没有,记忆不甚明了。这巷道有一条沟渠,我们的方言称作“沟涯”。沟涯从前流着清水,现在倒满了垃圾。因为灌溉是用另一边大路上的井和沟了,它们已派不上用场。
    沿着沟涯往前走,一直走到罗氏或被忘却的某氏人家的后面,就是一片黑乎乎的竹林。那块地方看上去很阴森。路很难走,两侧都是人家的墙,实际上我已经忘了有没有路。也许有条能容纳一个人过去的路,也许只有沟涯。为什么会形成这种构造,我说不清楚,也没跟人问过。记忆中,那边很难过去,总感觉很黑,很湿,很窄,而且有很多蜘蛛网。
    虽然我写的是竹林,但那儿究竟有什么,我确实记不清了。记忆中只有破碎而隐约的印象,努力回想,也不过只得到黑魆魆一片。是竹林吗?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穿过了那片黑魆魆的地方,就像穿过一座门。我的脚上都是泥。耳畔一阵阵传来无名虫子单调的叫声,我不知道存在于此的究竟是虫子还是声音。在我的眼前是一片仿佛油彩厚涂出来的森林。这森林是那样碧绿,那样新鲜,一点儿也不像是西北的林子,更像是热带雨林。但是又没有热带雨林那样密集的树木。但是这儿的树木同样高大,同样覆盖着娇嫩的新绿。
    巴掌大的绿叶层叠叠覆盖在长满青草的土地上。我踩过时,叶片就跳起来翻滚,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也有青草和绿叶都阙如的情况。在那些地方,黑色的土地抬起脸来,闪着水灵灵的白光。对了,我记得那条沟涯也延伸到树林里,它在这儿变成一阵哗啦啦的小溪——唉!不知道小溪现在成了什么样。
    黑的后面是绿。任谁都会有疑惑,包括我自己。有时我想,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可我觉得自己确实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但要说这不是梦,好像又很不可思议。而且实际上,我真的梦见过这片林子好多次。那么也就说不准这次一定不是梦。可若它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现实依据的梦,那么我为什么又会不断地梦到它呢?第一个梦是因何而生的呢?况且,猴子又怎么解释呢?我没办法解决这些疑惑。但我不希望它只是一个梦。再等些日子,我会回乡。到时候我要再去找一找那片林子。
    小溪领着我往前走。溪边的土有点发红,而且很软,使我的脚一下一下的陷进去。但是不至于陷得很深,所以我无动于衷地继续前进。
    我看到路上有一截树枝,它很笔直,而且没有乱生的分杈。我那时正处于中二的年纪,看到棍状物体就走不动道,非要拿起来挥耍挥耍。这次自然也不能例外。我快步上前捡起树枝,在水里洗掉泥,然后唰唰地击打溪边生的苇草,心里似乎觉得自己是齐天大圣。
    猴子腾一声落下来,吹飞地上的落叶时,我正在用树枝划小溪里的水,把它们劈出一道道波。当我意识到树上有什么掉下来了时,猴子已吱吱叫着冲到我面前,搓着手兴奋地说:“喂喂,可以给我玩玩吗?”
    这似乎让我吃了一惊。就像一只恐怖的虫子骤然落到肩膀上那样。
    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身前是一只猴子。这是可以解释的。少时的我从未去过动物园,压根就没有见过猴子。更何况是一只会说话的猴子。最后能反应过来,还得多亏自己常看六小龄童演的西游记,对电视剧里的那些猴子熟悉得很,大脑才能照葫芦画瓢。
    猴子一边踩我的脚,一边吱吱叫,并含混不清地讲着他要玩之类的话。猴子的说话声并不同它的啼叫声那样又尖又细,那声音中恰恰含有某种幽深的意味,有点儿像是自遥远的森林深处传来的——当然,这种遥远是时间角度上的遥远。据说海螺中保存着大海的声音,那么在这里,你可以把大海想象成森林,而把海螺想象成这只猴子……不对,说回正题,猴子想要我的树枝玩一玩。
    “好吧,就借你玩十分钟。”我交出我的宝贝。我心里有点紧张。
    猴子诶嘿嘿笑着,蹦起来,一把坠走树枝。我松手不及,被树枝划疼了手。
    “你怎么不用双手接,真不文明!”我摸着手说。
    “哼!就你们人文明。”他拿着树枝到前面耍了个棍花。然后又回到我身边,问我厉不厉害。我说一点都不厉害。实际上我有点嫉妒。但又一想,短树枝契合猴子的短身材,所以他能耍,要是长树枝,我也能耍。于是我又跟生气争辩的猴子说,厉害厉害,我刚刚是骗你的。这样一来,猴子也不生气了,嘴角上扬说,那当然。我说,看你耍那么厉害,这根棍子归你了,但是我有条件。听到前半句,猴子开心地跳了跳,接着听到后半句,又变得警惕起来,双手交叠在一起,问我什么条件。我说,你不是会爬树嘛,你去树上给我找一根更长一些的枝子。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摩挲着手里的树枝说,哪有那么容易找嘛。我说拜托你啦,品质可以稍微差点。猴子不懂品质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树枝可以不用那么直,可以有一些分杈。猴子用脚抓耳挠腮,仿佛陷入了思考。当然,一只会说话会得意地笑的猴子,会思考也没什么。这猴子身上的毛是深黑色的,旺盛而且干净;手脚、脸和圆圆的耳朵则覆盖白色细小的毛发或皮肤。整体上看,就像一只大黑猫那样可爱。
    过了一会儿,猴子用双手撑着站起来,看着我说,我去找找看。于是把短枝交给我,便溜上树去了。
    我拿着短树枝,脑海中播放着孙悟空耍棍花的片段,在两只手里笨拙地转棍子。少顷,耳边传来猴子的笑声。“你这压根不会耍嘛!要不要我教教你?”我顺着声音看,猴子拿着根树枝,从一颗树上环旋着滑了下来。动作轻盈,姿态敏捷。
    我拿着猴子带来的树枝,自顾自耍了一会儿。然后应猴子的建议,和他持棍对打玩。那时我想,我们简直就像打得昏天黑地的真假美猴王一样。后来我对此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或者说是对这一想法有了更为具体化的阐释,就是说,我依旧认为当时对打的是两位美猴王,而且我认为这种对打早在太古时期——也就是那个遥远的森林深处——就存在过,那时候我们俩是真正的猴子,我们也都不会说话,只会吱呀吱呀地啼叫。而到了现在,在这个被称为“新生代”的时间里,我们一个进化成了人类,一个进化成了猴子。但我们仍然持棍对打,对这一现象,用时兴的语句形容,就是觉醒了祖先的血脉似的。
    我们玩累之后,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我抱膝坐着,侧头望猴子。猴子双手下垂,蹲在石头上,样子十分滑稽。
    “你为什么会说话呀?”我逮着空子,连忙将疑惑一吐为快。
    “你为什么会说话呀?”猴子嘻嘻笑着问我。
    “你是说,你和人一样吗?”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反正家里的长辈们还有我都会说话。唔——刚生下来不会,慢慢就学会了。”
    “这样呀。”
    “可能是和你们人类一样吧,就是说,类似进化什么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听老师说,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种会说话的猴子。”
    “哇!你们还有老师呢?”
    “当然啦。不过……”猴子叹一口气,耷拉着脑袋。
    我兴奋地继续提问:“你怎么在这儿?你的爸爸妈妈还有长辈们呢?”
    听罢此言,猴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打湿了胸前的毛。这骤然的变故使我不知所措,我手忙脚乱,想要安慰他,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把他一把抱在怀里。他没有闪躲或挣扎,只是环抱着我的胳膊,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良久,他流完泪,转变为啜泣。他一抽一抽地说:“我是从……另一个森林来的……有一天早晨我正在睡觉……呜呜……爸妈叫醒我说……他们在林子里看到好多猎人……还听到猎人讲……城市里有个大老板……他……呜呜……他说要吃猴子的脑袋……所以派猎人到森林里……叔叔伯伯都被猎人抓走了……后来猎人发现了我们……爸爸妈妈为了保护我……分头……引开了猎人……我躲到很远的地方才没被抓到……爸爸妈妈最后被抓走了……”
    猴子说完,又哭了一会儿。这使我非常后悔问出这个问题来。
    过了一会儿,猴子接着说,等猎人离开后,他就一个人在森林里生活。他四处找其他会说话的猴子,从春天找到夏天,一个都没有找到。再后来,又来了一批伐木工,这是奉另一个老板的命令来的,他们要把树林砍净,把树木拉去卖钱。于是,猴子不得不离开那里。但猴子也从伐木工口中听到另一个消息,原来先前那个老板不是要吃掉猴子的脑袋,这只是个对外宣称的幌子。老板的实际意图有两个,第一个是做实验研究这些猴子为什么会说人话,然后在研究结果上找寻牟利空间;第二个是以猴子会说话的奇异功能当做卖点,卖给那些有钱的富豪们做宠物。原来老板早就知道这里的猴子会说话。
    后来,猴子接着说,政府发现了老板的不法行为,于是他锒铛入狱。而老板手底下那批尚存的猴子也被政府划定保护区保护起来。
    “那你有去找他们吗?”我问。
    “有,那以后,我找了四五个年头,最后到了这里。”
    “要继续找下去?”
    “不找了,他们应该都不在人世了。”
    “为什么呢?”
    猴子看了看我的眼睛。
    “你太小了,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的。”我毅然说。其实我那时根本不明白。
    “那好,我跟你说:那个老板把猴群抓去以后,或做实验,或卖为宠物,那么他肯定优先挑选用少壮年的猴子。结果就会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即便政府把这些猴子保护起来,它们肯定也活不了多久。”猴子如此给我解释,好像现实真是这样似的。
    “我明白啦。”我得意洋洋。其实我本来想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反问句容易冒犯人,猴子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再坏他心情。
    “你带我回你家吧。”猴子用尾巴勾着我的胳膊,用请求的语气和我说。
    “好啊。那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我轻轻摸了摸猴子的毛发,它们暖融融的,生得很光滑而柔顺。
    “谢谢你。”猴子说。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我嘿嘿笑。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呢,比如要和父母解释什么的。”
    “唔——我也不清楚。”猴子问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还有一个特异功能没和你展示呢。”
    “什么?”
    “我可以变小。”
    “嗯?”
    接下来,猴子果然像一摊液体似的渐渐缩小。与其说像液体,不如说像一摊猫——想必你也看到过小猫钻进远比自身小的缝隙里。也许猴子的变小正与这个有相似的原理。
    猴子变得像一颗苹果一般小。它跳进我的手掌里,用细小的声音说:“你可以把我当玩偶挂在你的书包上,这样就不会被父母发现了。”
    他说完,用双手捋颅顶的毛发,不一会儿,捋出两根粗粗的呆毛。他把它们绑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拉绳。
    “你得找个那种钥匙圈来。”
    “喔喔。”我有些震惊,但很快接受了。我把手指伸进呆毛圈里问他:“从这里提,会不会拔疼你的头皮呀?”
    “当然不会!我现在很轻的。”
    “那就好,那我们回家吧。”
    “好呀。”猴子拍拍手。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盯着小猴子的眼睛。
    他疑惑地望我。
    “为什么你不害怕我呢?说到底,是人类害了你。而我也是人类的一员。”
    “首先嘛,害我的是那个老板,不是你呀。”
    “嗯。”
    “其次,你看看这里。”他指着我的手心,那儿有一道红红的印记,还有几片微小的因擦破而立起的皮肤。
    “是刚才你抽走树枝的时候弄的。”
    “对啊。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吗?”
    我点点头。
    “弄伤了你,你都不怪我。所以我相信你。”
    “那好吧。”我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头,捧着他往森林外走。
    这次经历以后,猴子就一直挂在我的书包上。每天晚上,等到房间里不再有人进来,我就放他到被窝里睡觉,和他说说话。他身体变小后,吃得也很少,而且每天只吃一餐。也都是深夜里吃。他让我偷偷藏一些面包碎屑、米粒来给他吃。我也想给他吃点什么好东西,但他一概不要。他说他就喜欢吃面包碎屑这种东西,我于是也就信以为真了。
    那以后过了几年,我上了初三。初三学业压力很大,我用整个的白天和一半的夜晚来对抗这种压力,以致疏忽了对他的陪伴。睡前,我依旧把他放在被窝里,露出他的脑袋来,和他讲话。但往往讲不完几句,我便想沉沉睡去。他是那么敏感而体贴,我猜他看出了我的劳累,所以在那一年里,他总是在我之前睡去。但要是我有聊天的兴致,他就会一直陪我聊。
    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和他聊天,我一直在讲,他一直在听。讲着讲着,我进入了浅睡眠中。我那时听到了他细小含糊的声音,好像来自更加遥远的森林里,甚至来自另一个世界。现在,我根据记忆慢慢还原了他的话。他说,他不喜欢吃馒头碎屑,也不喜欢吃米粒,他不喜欢人类的一切食物。他想念森林,想念林中的水果和小虫,还有爸爸妈妈。我那时只听到他讲话,但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而且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说的梦话,所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天早晨,我依旧把他串上钥匙圈,在书包拉链上挂着。晚上回来,依旧给他喂面包碎屑、米粒……
    从那以后,慢慢的,他的话越来越少了。也许是我的话越来越少了。我上了高中,愈发忙碌。睡的更迟,起的更早。我还迷上玩手机,完全没有了陪伴他的时间。
    我上了高二后,他就完全不说话了,仿佛变成了普通的猴子。
    等到高三,等到大学,等到毕业,我离我的猴子祖先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像机器。而他呢,不知从何时起,早蜕变为一只寻常的玩偶了。
    于是世界上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猴子就此灭绝。
    这就是猴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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