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现存诗歌860余首（据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统计而得），创作时间贯穿终生，生动记录了他一生各个阶段的经历和心路历程，尤其是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是宋诗日常化的早期代表。

明袁宏道曾慨叹宋诗题材、诗法、诗境之博杂：“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袁宏道《雪涛阁集序》，《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宋诗博杂之基础在于题材的扩大，尤其是对日常生活诗材的容纳。作为宋调开创者之一的欧阳修，在这方面可谓有筚路蓝缕之功。

欧诗中表现日常生活相关题材的诗篇数量丰富，种类繁多。就创作阶段而言，中晚年偏多。就题材类型而言，涉及日常消遣、交游、起居、家庭生活、咏物、饮食等。正是对世界万物抱持的好奇心和探究热情，让欧诗如万花筒般呈现出他日常生活及内心世界丰富多彩的不同面向。在诗歌取材上的开放态度使得欧诗的容纳性很强。

在面对诸多未曾入诗之题材时，欧阳修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开启首倡，同时广邀友人进行和作，在频繁的唱和氛围中诞生了不少前贤及后辈皆少题咏的冷僻物象。这种开辟精神体现了欧阳修革新诗坛、树立一代诗歌新风貌的自觉和努力。

欧阳修笔下的咏物及饮食题材中，有众多歌咏对象皆为首次入诗，如澄心堂纸、白鹇、鸭脚、车螯、鸡头、达头鱼等。白兔在唐人题咏中多为月亮代称，或与嫦娥有关，鲜有作家养宠物入诗。而欧阳修在嘉祐元年（1056）得到滁人赠送的白兔后，盛情邀请了梅尧臣、苏洵、王安石等八位友人进行了两次题咏唱和，留下诗歌十五首。嘉祐二年春，锁院期间，欧阳修和梅挚两人还题咏了家中宠物白鹤、白鹇，梅尧臣、王珪等也加入唱和。

欧阳修在咏物诗中常以小见大，引申联想宏阔，俯仰古今，笔势大开大合，辅以感慨化议论，极具历史纵深感。如咏澄心堂纸，感慨南唐兴亡，文物湮灭，并展望后世，表达承继文化之意，题材与思路俱新颖独到，具有壮阔气象。车螯诗亦力邀诗友作多篇和作，见微知著，由车螯拓展至四海一家的盛世气象，思致开阔，给饮食题材以诗意提升。

在唱和诗创作中，欧阳修不满于对一事物陈陈相因的题咏思路，积极寻找突破视角。如白兔诗唱和活动中，他对梅尧臣和作不满意，要求“以他意”再赋一首。在歌咏常见题材时，他也别出心裁制定新规则，如皇祐间在颍州作《雪》诗，要求禁用“玉、月、梨、梅”等常物，开创“白战体”写作。

要之，欧诗从日常题材扩大，到积极引领首倡，再到技巧的立异革新，都体现出欧阳修“脱遗前言”而自创新风的开拓勇气。

日常生活进入创作视野，自陶渊明、杜甫、韩愈、白居易，至宋初白体诗人李昉、王禹偁，可谓代不乏人。然而，对于琐细庸常的日常活动，诗人究竟如何去提炼其审美内涵，如何呈现诗意的日常，关涉到每个人的创作技巧和深层诗学观念，进而直接影响其诗歌风貌。欧诗平易畅达、议论精警，时见清丽，古体长篇开合壮阔，慨叹有情，铺陈中间出谐谑。这源于他在处理日常生活题材时规避琐细、变形重构的处理技巧。

欧阳修、梅尧臣同为代表宋诗“日常化”的作家，其表现日常生活的不同方式是我们理解二家诗歌不同特色的切入点。与梅诗相比，欧诗在追求广阔视野及超越性意义的同时也有意略去对具体细节的描写。因梅诗的细致描摹特色形成在前，在表现日常题材时欧诗便有意避开而另寻他径。

欧阳修评价梅尧臣诗云：“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本人情、状风物”即重在激赏梅诗之源于生活及描摹刻画之工。明道元年（1032），谢绛、尹洙、欧阳修等人第二次游嵩山，谢绛作《游嵩山寄梅殿丞书》以告之，梅尧臣得书后把主体内容改写成五百言的五古长诗为复。梅诗描摹细致、关注细节以及趋向平实的特色可见一斑。此后，梅诗在表现日常生活题材时这种倾向愈发明显。

欧梅二人表现日常生活题材的方式有所不同：梅诗现存的巨大数量及表现日常生活的多样层次、描写勾勒的细致入微，几乎可从诗歌中复现出其日常生活原始情形。梅诗擅用平实笔触描摹日常事物，发掘其内蕴的朴素美感或哲理内涵。欧诗的日常化并不能使我们还原他的生活，其生活情形、家庭状况、日常起居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的。欧诗在努力追求超越性意义的同时，努力衍伸出一个广大的世界，也有意忽略了对细节的关注和再现。

除了规避细节外，为构建某些诗歌整体风貌的古淡平易，欧阳修会对日常生活细节加以变形或虚构。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并非仅为反映与被反映，在特定情形下为了塑造某种艺术风貌，文学创作还需要对所展现的日常生活情态作处理、变形，使之参与建构诗歌的整体意境。如果采用以诗证史的思维，则难免会推导出有偏差的结论。

嘉祐四年，欧阳修任翰林学士，有一段时间还权知开封府，俸禄收入极为优渥，家中集古藏品及藏书皆已达较大规模。但他在诗中仍言家贫，《答刘原父舍人见过后中夜酒定复追昨日所览杂记》云：“君子忽我顾，贫家复何有。虚堂来清风，佳果荐浊酒。”欧阳修在关涉日常题材的诗歌中喜用破旧、衰败、萧索的意象类型来营造“一无所有的老者”这种自我形象，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他内心消极、思退心理状态的折射。这与他词作中轻狂热烈、饱含深情的叙事方式判然有别，而二者共同构成了欧阳修诗词作品中复杂多变的日常生活呈现。

综上，欧诗以极大的创作热情和创作实绩引领开创了日常生活入诗的宋诗新局面，同时，又以独特的规避生活细节和改变生活真实的方式淡化了诗歌日常化常见的琐细庸常弊病，格局宏大，思致不乏超越性，构建起其日常题材诗歌平易朴拙又风趣诙谐的整体风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欧阳修的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研究”（FZW008）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宁波大学中国古典学研究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