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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博:中秋时节倍思君——苏轼苏辙《水歌调头》唱和之间的兄弟情
古籍
2024-09-17 01:38:05

清晨孤单的旅舍还亮着青灯,乡村野店的鸡鸣把苏轼从睡梦中惊醒。月色渐收,寒霜照人,远处的云山依稀可见,早上的露水沾湿了马蹄。月光、山色、晨霜、朝露,这本来也是一幅美妙的图景, 可一想到还有做不完的工作和有限的人生时光,他又怎会有心情欣赏路上的风光。诸般往事浮上心头,诗人策马前行,低声叹息,说 不出一句话来。

苏轼想到与苏辙在一起的高光时刻,就是当年一起进京赶考, 名动中原之时。那时的他们,犹如西晋初年陆机、陆云兄弟同入洛阳,名震华夏之际,少年才子,何等的意气风发。彼时的两兄弟,下笔如有神,读书破万卷,天真地以为凭着自己的才华,把大宋皇帝变成尧舜之君,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十多年来,两兄弟虽然名满天下,却始终不得重用。可是想不到的是,就算混得不怎么样,诗人竟还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豪气,不愿掺和朝中看似热火朝天的变法事业,宁愿做个袖手旁观之人。

最后他打趣地总结道,宇宙的尽头是养生,一切都不重要,活得长才是王道。举起酒杯,只管好好生活吧。

熙宁七年(1074年)十二月,在一千多里的起早贪黑的长途跋涉后,苏轼终于抵达期待已久的密州,正式就任密州知州。到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在密州任上已快两年,当初调到密州,就是想着密州离齐州较近,能与苏辙经常相见。可结果事与愿违,密州与齐州虽说同属今天的山东省,可也有近三百公里的距离,就算以今时今日的交通条件,开车自驾走高速也要三个小时,说远不远, 说近也不近。这两年来,兄弟二人各忙于公务,竟然无缘得见一面。这一年的中秋之夜,苏轼与亲朋“欢饮达旦”,酒醉之际,想起团圆之夜,弟弟苏辙不在身边,一时感触,写下了那首千古传诵的《水调歌头》,成为诗词中写“中秋”心境的古今第一名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自一问世,便惊艳文坛,成为无数文人墨客模仿的对象。特别是上阕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句,情景相交,如虹贯日。与苏轼差不多齐名的大词人黄庭坚后来曾仿此句作词,有“我欲穿花寻路, 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等语,格调仿佛,一样精彩。

这首《水调歌头》后来传到京城开封,都下人人传唱,乃至惊动了神宗本人。文人间相传,“元丰七年(1084年),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

神宗一向爱惜苏轼的才华,只是苏轼对于神宗主导的变法事业,一直不肯全心全意地支持。后来更因“乌台诗案”被贬,潦倒官场。幸得神宗从这首词中读出了他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贬谪的待遇才有些许提升。当然,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穷酸秀才们的臆想, 不过,他们相信,苏轼的这首词能够打动神宗,足以说明大家是有多么地喜欢这首词了。

宋代著名的诗评家胡仔在他的《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明代大才子杨慎在《草堂诗余》中评此词:“中秋词古今绝唱。此等词翩翩羽化而仙,岂是烟火人道得只字。”可以说,苏轼一曲“明月几时有”,和别的写中秋的词比起来,确有仙凡之别。

苏轼的一生,其实写了很多首《水调歌头》,即便是写中秋的, 也不只这一首。但独有这首词,家喻户晓,它究竟好在哪里呢?我以为,它好就好在回望人间,缥缈天外,无所用心,不着痕迹。用语浅显平常,但意象却大开大合,气象万千。而且意味无穷, 不同的人读来,可以有不同的味道。表面上像是在讲中秋团圆,实际上是在讲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意。可稍加细思,又像是在向我们述说人生态度的豁达。而忠臣孝子们又可以从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中读出忠君爱国的一片赤诚之心。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意思啊,他只是想弟弟了而已!这世间,最能被这首词打动的,应该是苏辙,事实上也是如此。

第二年,也就是熙宁十年(1077年)的中秋节,分别了七年的两兄弟终于在徐州相见了。这年的中秋夜,兄弟俩一起饮酒赋诗, 不用再隔空遥寄,可以即席吟唱了。席间,苏辙为苏轼写下了另一首抒写中秋心境的《水调歌头》: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说的就是去年中秋夜,正是苏轼在密州(古称“东武”)写下“明月几时有”的寂寞夜晚。同样是写中秋,苏辙此词的基调是悲伤的。苏轼去年的《水调歌头》,全诗的情绪是旷达的,尽管中秋夜,弟弟不在身边,他有些许遗憾,可他感怀的同时,也在放下团圆的执念,一边说愁,一边消愁。按理说,今年的中秋夜,人月两团圆,应该高兴才对啊。可苏辙的这首词,为什么这么伤感呢?

苏辙此次来徐州,是趁候任“南京留守判官”的空档而来。按计划,他本来准备第二天离开徐州,启程前去南京(今河南商丘)赴任。今夜虽然在一起,可明早就又要分离了。“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对苏辙来说,今晚的高朋满座有多么的热闹,明晚独自上路的自己就有多么的孤寂。离别之忧,始终是他挥不去的阴影。在苏辙看来,相会的时间是短暂的,聚少离多才是两兄弟的真正命运。这首词的最后一句,用东汉末年名士王粲登楼 的典故,点明了自己对未来无尽的离别之愁的焦虑。

苏轼大概是不想弟弟太过感伤吧,在见了苏辙的这首《水调歌头》后直言词意太过悲伤——“其语过悲”。其实两兄弟的相思之情, 如果要细说的话,还是大有不同的。苏轼对苏辙是想念,见到好的风景,就想跟他同游;吃到好的东西,就想和他同食。而苏辙对苏轼是依恋,是时时刻刻都想黏在一起。我们从苏辙自己的内心独白中可以体会得很明白,他曾说,“我从小跟着哥哥读书,我们没有一天分开过。长大以后,才发现, 我们不得不因为要去各地做官而分别,当我第一次读到韦应物的那句‘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时候,不禁心下恻然。”苏辙的梦想是,两兄弟最好可以一起辞官不做,回家共为“闲居之乐”,在风雨之夜,对床共眠。

苏辙之思念苏轼,比苏轼之思念苏辙要浓烈得多。这也是为什么苏辙写了一百七十一首次韵唱和诗给苏轼,而苏轼只写了八十七首给苏辙的缘故,苏辙写的整整比苏轼多了一倍有余。

苏轼当然知道弟弟为什么悲伤,在熙宁十年(1077年)这次中 秋夜与苏辙的唱和词中,他只得尽量宽慰苏辙。显而易见的是,苏轼今年的这首和词《水调歌头》就没有去年那首出名,传唱度要低得多: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这首词其实也写得很不错,而且作为一首“次韵”的唱和词, 它必须在韵脚和句意上跟苏辙的那首一一对应,可谓戴着镣铐跳舞, 难度可想而知。苏轼并没有让我们失望,他在如此受限的情况下, 仍然游刃有余,的确才气纵横。可这首词在大众中的知名度又很低, 为什么呢?因为他的阅读难度较大,词里大量运用历史典故,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历史故事是什么,更遑论从这些故事中体会作者的心境了。

苏轼起句就用了东山之志的典故。谢安出身门阀大族,又名重朝野,虽家门富贵,却恬淡安静,无意功名,高卧东山,隐居不出。到四十多岁时,他在官场上还一事无成,有人担心他的前途,劝他不要躺平,要奋发有为,说:“丈夫不如此也!”意谓大丈夫还是应 该去追求功名富贵。谢安听后,赶紧捂住鼻子,不屑地说:“恐不免耳。”意指别人都以为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够功成名就,但以谢安的家世和才学,不要这世俗所谓的功名富贵才是难事,因为时势造英雄,功名富贵对他来说,恐怕是躲都躲不掉的宿命!这话说得,属实有点太过“凡尔赛”了。

苏轼以谢安自况,宽慰苏辙,他们两兄弟的东山之志——青年时代相约辞官还乡、闲居共乐的约定,他一直记着,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辞官不做,跟苏辙一起回家同住,践行当初的夙愿。

而词的最后一句,用的是刘备的典故。刘备依附于刘表的时 候,有一次东汉末年的名士许汜跟刘表闲聊,品评天下人物,许汜说陈登不是个东西,我之前逃难路过下邳去拜见他,他一点地主之谊都不尽,见了面,话都不跟我说,自己上了大床呼呼大睡,却让我睡下床,全不知道待客之礼。刘备一向看不惯许汜的为人,当场怼他说:“你素来有国士之名。现今天下大乱,皇帝流离失所,大家都以为你是忧国忘家的人,一定天天想着怎么救世解难。结果你见了陈登,说的都是些求田问舍的事儿,谁想听你废话呢!陈登不理你,让你睡下床,已经很照顾你面子了,要是我的话,直接自己登上百尺高楼呼呼大睡,而你只配睡地下,何止是上下床的差别而已!”

说到这里,大家猜一猜,苏轼觉得,自己是这个故事中的刘备呢?陈登呢?许汜呢?还是刘表呢?

尽管两人马上就要被无聊的仕途分开,但苏轼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和苏辙在中秋夜想到明天就要与哥哥分离,立即抑制不住悲伤不同,苏轼虽然也有些伤感,但他却有一股苦中作乐的坦然。他善于从困难的生活中找到乐趣,常常能够把不如意的事,变成无所谓的事。

“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想我了,你就听听歌吧。“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想家了,那就把他乡作故乡吧。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比如他到杭州,见到江南好风景, 他就把思乡之情抛诸脑后了,甚至说出了“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来。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坎儿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再喝一顿,直 到喝醉为止,一醉解千愁。

本文经授权摘自黄博《宋风成韵:宋代社会的文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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