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刃精心削薄的崖壁,似一卷卷未曾展开的古老经卷,而石窟,便是经文里那意味深长的顿号,千万年的缄默在此凝结,化作永恒的诘问,回响在历史的耳畔。我俯身轻触一尊残损飞天的衣袂,指尖掠过细碎砂砾,仿佛触碰到了北魏匠人那悠远的呼吸,穿越时空,与今人共鸣。
当月光轻抚第20窟露天大佛的刹那,整座山体仿佛被赋予了骨骼清响的质地,焕发出神秘而庄严的气息。佛的眉眼沐浴在银辉之中,垂目若观星,唇角挂着一抹未及言说的悲悯,宛如智者深邃的眼眸,洞察着世间的沧桑。他的衣褶如流动的云,却被砂岩永恒定格,化作凝固的浪涛;他的手掌摊开半寸虚空,曾接住北魏的风、盛唐的雨,此刻,正温柔地接住我掌心的微温,传递着跨越千年的温度。
崖壁上的苔藓在幽暗中泛着幽蓝的光泽,宛如佛陀衣角渗出的夜色,神秘而深邃。有风自西域而来,穿过犍陀罗式的螺髻,卷起几粒砂砾,在佛的耳蜗里酿成梵呗,悠扬而深远。我恍惚间看见,那些凿痕深处浮现出工匠们的面容——他们额角的汗珠滴入砂岩,化作佛龛边沿永不干涸的晨露,闪烁着智慧与辛劳的光芒;他们磨破的指节渗出血珠,在菩萨的璎珞间凝成朱砂痣,宛如历史的印记,镌刻在永恒的砂岩之上。
窟顶藻井的莲花依旧盛开,花瓣层层叠叠,每一道刻痕都仿佛是匠人向神明递交的虔诚祷词。当月光漫过莲心,整个洞窟便成了倒置的须弥山,而我们,如同误入佛国的蜉蝣,在永恒的刹那里窥见须臾的辉煌与宁静。
第5窟的胁侍菩萨低垂着脖颈,璎珞如锁链般垂落胸前,却在腰际化作纷扬的云霓。她的衣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砂岩深处赭红的底色,宛如佛陀圆寂时燃尽的袈裟,带着一种悲壮与超脱。指尖抚过她残缺的臂弯,触到北魏的风沙在纹路里结晶成的盐粒,那是历史的见证,也是岁月的馈赠。
那些衣褶宛如流动的河,有的奔向佛陀低垂的眼帘,有的缠绕着供养人模糊的面容,更多的在时光里干涸成沟壑,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当斜阳切入窟门,衣褶便成了燃烧的经卷,每个起伏都暗合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偈语,传递着佛法的智慧与哲理。有只壁虎沿着褶皱攀援而上,在菩萨肩头停驻,恍若一枚活过来的飞天帛带扣,为这庄严的佛国增添了一抹生机与灵动。
窟壁的供养人画像正在褪色,他们的衣冠带着鲜卑族的棱角,眉眼却浸着汉家烟雨,宛如一幅幅历史的长卷,诉说着民族的融合与文化的交融。某个贵妇的耳珰还泛着青金石的光泽,而牵骆驼的胡商已化作岩壁上模糊的暗影,只留下历史的痕迹与后人的遐想。千年后,当我们的面容也将成为后来者眼中的砂砾,是否也会有人听见这些画像里传来的环佩叮当,感受到那份跨越千年的韵味与情感?
第6窟的飞天在暮色中苏醒,她们悬垂的衣带宛如夤夜赶来的银河,发髻上的金箔早已氧化成墨色星辰,闪烁着神秘而迷人的光芒。有的捧莲,有的奏乐,更多的在砂岩里保持着振翅欲飞的姿态——那些未及完成的弧线,让整座洞窟成了被按了暂停键的极乐世界,让人不禁遐想连篇,沉醉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
风从西域的豁口灌进来,吹动飞天们凝固的裙裾,砂砾在她们趾尖起舞,恍若当年撒向佛陀的曼陀罗花,带着一种虔诚与敬意。我仰头望着这些无翼之鸟,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要在岩壁上雕刻飞翔——当肉身困于尘世,唯有让灵魂在砂岩里长出翅膀,飞向那永恒的彼岸。
飞天的指尖残留着朱砂红,或许某位画师曾在此蘸取胭脂,为菩萨点染唇色;又或许那是某位信徒的血,在信仰崩塌的瞬间绽成最后的莲花,带着一种悲壮与决绝。此刻斜阳正漫过她残缺的脚踝,将伤痕镀成金箔,宛如神明对残缺的温柔赦免,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越世俗的慈悲与宽容。
第16窟的交脚菩萨双目微阖,眼睑上积着千年尘埃,宛如一位智者,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思。他的掌心向上承接月光,指缝里渗出北魏的夜露,带着一种清冷与孤寂。当游人的喧嚣退去,能听见砂岩深处传来细碎的凿击声——那些未完成的衣褶仍在生长,像植物向着光的方向蔓延,传递着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与希望。
窟顶的千佛龛里,无数小佛在砂岩中沉睡,他们的面容被岁月磨平,却因此获得了所有表情的可能,宛如一张张空白的画布,等待着后人去描绘与解读。有的佛首不翼而飞,断面处露出砂岩原始的赭红,恍若佛陀圆寂时迸溅的舍利光,带着一种神圣与庄严。而断颈处新生的苔藓,是时间愈合的创可贴,让人感受到一种自然的治愈与力量。
我在一尊无头佛像前驻足,他的衣襟里塞满香客投掷的纸币,袖口垂落半截祈福红绸,带着一种世俗的烟火气与虔诚的信仰。当暮色浸透洞窟,忽然有鸽子从佛龛深处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我听见砂岩在叹息:所有供奉终将风化,唯有沉默本身在永恒中结晶,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越世俗的永恒与宁静。
第11窟的《帝后礼佛图》正在剥落,北魏的冕旒化作砂岩里的石英脉,鲜卑裙裾的褶皱里渗出地下水的泪痕,带着一种历史的沧桑与无奈。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如今成了岩壁上模糊的拓扑图形,唯有衣带当风的姿态仍带着流动的韵律,让人感受到一种艺术的永恒与魅力。
供养人的玉佩图案依稀可辨,螭龙在砂岩里盘桓了十五个世纪,鳞爪已化作云母片,唯有瞳孔处的绿松石还闪着幽光,宛如一颗璀璨的星辰,在历史的夜空中闪烁。当我的影子掠过壁画,忽然与画中人的衣袂重叠——原来我们都是时光长河里的摆渡者,用不同的方式向永恒朝圣,共同追寻着那份超越世俗的真理与智慧。
窟前残存的石柱础上,有孩童刻下的现代文字,稚嫩的笔迹与北魏刻经重叠,像不同维度的文明在砂岩里握手言和。风掠过石柱的凹槽,发出管风琴般的呜咽,那是所有朝代的风在合奏一首无名的安魂曲,让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交融。
我在第5窟的门槛上坐至黎明,当第一缕阳光切开洞窟的黑暗,砂岩突然变得透明——那些层层叠叠的凿痕里,分明涌动着液态的时光,宛如一条流淌的河流,承载着历史的记忆与文化的传承。佛的眼角渗出琥珀色的泪,菩萨的璎珞化作金蛇游走,而供养人的衣袂正在风化,散作漫天飞舞的谶语,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越世俗的变幻与无常。
砂岩仍在生长,每一粒被风吹落的砂砾,都是佛陀圆寂时迸溅的舍利;每一道新添的裂纹,都是菩萨衣袂扬起的轨迹。当我转身离去,身后万千佛眼忽然睁开,用十五个世纪的沉默凝视着这个瞬间——原来所有离别,都是重逢的倒影,让人在离别中感受到一种重逢的期待与希望。(选自史传统散文集《山河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