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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哑女的世界》(七十五)食 言
吕江枫
2025-06-23 18:38:00
       丑蛋离开火车站,一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可他始终没找到合适地方,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住的小屋。高考分数就在这两天下来。分数一下来,根五就能出来了。他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余县长不会见不着兔子就撒鹰的。再说,过去是副县长,现在已经是县长的余县长肯定权力更大,办事更有把握。
      不过,他觉得短短两天时间,竟这样难熬。他实在不愿去面对他的老师同学,尤其是周老师和娟娟。
       他躺在小床上,闭着眼睛,数着自己的心跳。他想睡,却又睡不着。只要根五一出来,他立马走人。他不会再在这儿多待一分钟。
       二牛搀着瞎五奶回来了,跟在后边的还有娟娟。丑蛋爬起来,招呼他们坐在床沿上。
      瞎五奶问:“根五到底能不能出来?”
      “能!”丑蛋顺口说出,好像是他掌握着监狱大门的钥匙。
      二牛对瞎五奶说:“要不,咱俩先回沙栗河吧,住在这里,也不方便,根五过两天一出来,就回去了。我得给丑蛋再捞点学费,现今正是捞河的时候。”
     丑蛋立刻制止了:“二牛爷,你不用操心学费的事了,"他看看娟娟,“我有钱。”
      娟娟不解:“上大学要很多钱哩,你有多少?"
     “我有就是了!”丑蛋说。
     瞎五奶说:“钱不怕,给根五说媳妇的一千五百块钱我一分都没花。上大学够不够?”
     丑蛋说:“你那钱留着给根五叔说媳妇用,我有钱。”
      瞎五奶叹口气:“要媳妇做啥?连命都快没了,还要媳妇?上大学要紧,我全都给你。根五能出来,能见他这瞎眼的老妈还活着,这不全亏你丑蛋?我还要钱做啥?”
      丑蛋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二牛要走了,可瞎五奶却说啥也不走,她说,她得等根五出来一块走。无奈,二牛只好先走了。
      丑蛋和娟娟一直把二牛送到汽车站。临上车,丑蛋避开娟娟对二牛说,回去后看看他的二亩梨树咋样,果子熟了没有,等根五一出来,他立马回去。
      二牛说,你好好歇阵儿,操心梨树做啥?上了大学,有你吃不完的梨。
      丑蛋笑笑,没做声。
      返回时,娟娟要他一块去饭馆里吃顿饭,谈谈他这回高考的情况。丑蛋说,你不是都问了几次了,我说不上。
      “什么叫说不上?”娟娟很生气,“我是看你能不能考上好学校,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压根儿就没准备上大学似的。”
       丑蛋欲言又止,快到饭馆门口时,他突然打住脚步,对娟娟说:“我不想吃了。我想让你给周老师捎句话,最近我哪也不想去,也不去看她了。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永远感谢她。”
      “光感谢我妈,不感谢我?”娟娟嘴噘得老高,“我就见不得你这样子!"
      “娟娟!”丑蛋走到一根电杆前,仰靠在上边,“我想提醒你,你最好把我忘了。……你听我说,我有预感,我很可能会考不上!”
       “为什么?”娟娟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上不起。"丑蛋低下头去,脚尖在地上来回磨蹭着,“捡破烂我也捡够了。”
      “你胡说八道啥?"娟娟大叫起来,“无论怎样,你也要把大学上完,否则,否则我跟你没完!”
      娟娟一甩头发,快步走远了。
      丑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
       丑蛋信步在街上走着,想到进城这一年多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他心里着实有不少的依恋。尤其它的变化之快,让 人不敢相信。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人群在涌进,每天都有新的厂房在崛起,每天都有新的商场在开业。他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这里的街道、楼房、人,这里的一切,与沙栗河相比,简直就是另一重天。
       这么多的人都挤到这儿干什么,吃什么,这么多工厂都生产什么,这么多的商品都卖给谁去?而更多的,还是他对这个城市的陌生甚至敌意。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依然是沙栗河那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清澈、有时浑浊的水,与城市的钢筋水泥似乎永远也粘合不起来,就像油和水一样。尽管娟娟爱她,但他总觉得这爱是有条件的。不像栗花、豆豆,尽管后来她们都投入了别人怀抱,在他看来这不是她们自己的过错,而是这座城市的罪孽。城市改变了她们,也毁灭了她们,使她们变得身不由己,就像自己身不由己地把功名、前途拱手让人一样。城市的罪孽说到底在于一切都是交易,一切都有条件,看起来似乎很公平,或许,这就是罪恶的源头。罪恶很多时候总是以美丽、公平甚至善良作外衣的。
       走过县医院时,他忽然想去看看战斗。在他的心目中,战斗其实是一个最值得钦佩的人。他尽管被人当傻子看,但作为人,战斗活得最真实。他敢爱,敢恨,爱一个人就永远地、执着地爱下去,不管被爱的人是否接受,是否乐意;而恨一个人他也绝不留情,包括他握有实权的姐夫。在这一方面,他比不上战斗,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比不上战斗。
        那天晚上,他和松根根把战斗送到县医院时,战斗已经昏迷过去,经全力抢救才醒转过来。战斗醒过来的第一句话说是:刘乾那王八蛋抓起来没有?医生劝他不要多说多动,可他还是不停地说着他看大门门的老头如何把他藏到政府后院的仓库里,县委刘书记如何来见们,如何答复他,他又如何被刘乾的小车撞倒,后被小豹子从车轮下边拖出的过程。话说得虽然颠三倒四,可他还是听出了一个轮廓:为了给栗花报仇雪耻,他放弃工作,离开小镇,到城里告状,不想误入刘乾之手,被刘乾夫妇关押多日,后用健力宝买通安装空调的师傅,从阳台上逃出。又被刘乾抓回后,在随其母回罗汉镇的车上溜走,在一个打羽毛球的老头的指点下,他几次闯入县政府,差点被抓起来。后来,在门卫黑红脸蛋老头的掩护下,住进县政府后边的一个小车库里,每日由守门老头为他送饭,连马桶都是那守门老头为他倒的。其间,刘书记从省里回来,那守门老头把刘书记带到车库与他见面。刘书记拍着他的头说:好,这叫大义灭亲,我马上派人处理。他扑嗵一下跪在地上给刘书记和守门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守门老头说,刘书记是共产党,我也是共产党,共产党不兴磕头。告完状出来后,他发现小豹子在街上一瘸一瘸地走,战斗急忙朝它跑去,不想身后冲过一辆小车,小豹子不顾一切地跑过来,一跃而起,扯起他的袖子将他拉倒在一边……医生说,战斗的命是保住了,可他的一条腿被轧断了。战斗似乎很坦然:断就断吧,有一条腿就行,反正我的状也告赢了。
      看来,战斗的状的确告赢了。
      丑蛋到医院时,战斗妈和胜利正在病房里吵架。战斗急得两边说好话,玲玲站在一边偷偷抹眼泪。
      胜利哭着埋怨战斗:刘乾弄个副主任容易吗,硬叫你给戳砸了,到底连自己你命也差点搭上,图啥嘛!
       巧凤说,这也不能全怨战斗,谁叫你刘乾霸占栗花,这叫夺妻之恨!你兄弟是人物,要搁是我,我也告他!
       胜利说,这下告美了,刘乾下台啦,战斗的腿也没了。
      巧凤说,腿没了也是我儿,我背也要把他背着!
       战斗摇着头叫:你们甭吵了。吵了半天,原来刘乾还没叫绑起来,光是把副主任给抹了,这算个球!刘书记哄人哩!
       胜利说,你是叫把你姐夫抓起来才美哩不是?
      战斗说,抓起来都便宜了他,枪毙了才美哩!
       胜利气得哇一声哭出来:战斗呀战斗,你真是个二球!
      这一哭,巧凤也哭了。
      丑蛋回到他住的楼下,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丑蛋心里咯噔一下。
       正愣怔着,车后门缓缓开了,余县长一脸惨白走下车,慢慢向他走来,后边紧跟着他的儿子余少晖。
       丑蛋的脸部努力挤出一丝笑。
       余县长走到他身边,站了好久,才说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根五的事儿暂时不能说了。上边追得很紧,公安局的局长停职检查了,刘乾也被开除了。我也很危险。要不,你看我给你拿多少钱……”
       丑蛋只看见余县长的嘴唇乱动,并未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会儿,余县长看上去是那样丑陋,那样可恶,简直就是一个流氓无赖!丑蛋浑身发硬,手心发麻,他真的想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狠狠揍上一顿!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嘣嘣响……
      余县长看了看余少晖,示意他到车上去。待余少晖走开后,他拉着丑蛋沿楼的跟部缓缓走着:“我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对余少晖那样,是我觉得欠他的太多……”夕阳把树荫的碎片洒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年轻时,我和少晖他爸是同事,也是好朋友,文革后期,我和少晖他爸一块去道北驻队搞运动。在那里我喜欢上了周芸。后来,我老婆到到县里大闹,结果我受了处分。我便怀疑是他爸告的密。为了报复他爸,我就把他爸对我说的一些话,包括他记的日记,全部整出来送到了上级。后来,他爸被捕入狱,最后死在监狱里。他爸入狱那年,少晖才半岁。后来,他母亲抱着他到处上访,我在县里工作,处处为她设防,阻挠她上访……后来,少晖妈疯了。再后来,我从县革委会的档案里知道,是另一个队员告的我,少晖他爸是冤枉的。从那以后我的心里就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折腾得我昼夜不宁。我找到少晖妈主动抱养了少晖,可少晖妈却对別人说,是我没儿子,借口夺了她的儿子,越发告的厉害,天天在街上疯唱……可,这孩子天性贪玩,就是不学好,我真怕他有一天会毁在我的手里,于是,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来为他替考,想让他有个好前途……"
       “余三,你好卑鄙!!"丑蛋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你是一个恶魔,逼死人家男人,逼疯人家女人,又夺走人家儿子,你还是人吗?”丑蛋把攥出了水的拳头举起来,砸向面前的王八蛋!
      余县长头一晃,躲过了丑蛋的拳头:“怀沙,我说的都是真的!怀沙,你受委屈了。”余县长从口袋摸出一叠崭新的钞票,递到丑蛋面前:“这些钱,你拿着。以后有啥困难,尽管找我!”
      “滚!"丑蛋一扬手,打落了余县长手里的钱,扭头大步走开了。
       ……
      晚风蘸着夕阳,把整座城市涂抹得五彩斑斓。汹涌的人流、车流、欲望流,把水泥钢筋构成的空间憋得满满当当。
       丑蛋背着瞎五奶,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那根又黑又亮的木棍,在丑蛋的头顶一起一伏地闪着亮。
       瞎五奶:“丑蛋,咱去哪儿?”
       丑蛋:“咱回家!”
       瞎五奶:“你不是说你根五叔要出来了?”
       丑蛋:“等不及了,我地里的梨子怕要熟了。”
           ......
           板头低来桌子长,
           一百岁的老汉也哭娘。
          干打呼雷你不下雨,
          还不如那哑喉咙公鸡一声唱。
          不结葡萄光扯秧,
          你与那山梁梁的野藤条有啥两样?
          脸蛋蛋好看不生娃,
          你就是那干咋呼却不下蛋的鸡婆娘。
          你是青来还是黄,
          你有几斤并几两。
          百姓心里有杆枰,
          莫要演来莫要装。
           ……

      黑女人又在街上吆喝着唱。
 
      瞎五奶:“她唱的啥?”
      丑蛋把瞎五奶往背上送了送:       “她唱的只有一个人能懂。”
     “谁?”
     “余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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