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桃 花 溪》(一)
桑民强

说到爱情,今天有人说仅仅是个传说,也有人说只是个童话。但我以为它是个故事,曾经发生在我经历过的那个年代。
一、
这是个依山傍水的村庄,村南是几座绿茸茸的大山。太阳照在山上,层次分明,像是一幅色彩鲜明的风光油画。村北是一条由西向东的溪,名曰:桃花溪。因解放初岸边是一片接一片的桃树林,四月,顺溪而下,桃花倒映溪水,花香扑鼻而来,恍惚是行走在天堂之中。故而得名。可惜后来人们都热衷于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把个桃花林遗弃在一边,任她先是蓬头垢面,后又横加摧残,十几里桃林只剩下一小块了,孤零零地开花,孤零零地结果。按说这一块也难逃大寨田的席卷,好在大队书记队长们说这一块桃林要派用场。用场么,无非是上头来人时采几箩筐蜜桃去拍马奉承,当然大队领导是要沾上点光的。而可怜老实的只会劳动不善享受的社员只能自个儿咽咽口水了。不过到桃花林去走一走,欣赏欣赏风光还是允许的。只是桃花林离村不算太近,有了年纪的人是很少有这种闲情逸致的,只有年轻的小伙子姑娘家不怕这个,能找个隐蔽地方表露爱的心迹总是好的。
此刻正是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密密匝匝铜枝铁虬的桃花林深处有一块临溪的平坦的高地,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女,这是位苗条而又不失丰满的姑娘,她的体型如果放在今天,当模特儿是最好不过了,你会说一个农村少女的气质总差一些,不,气质的高境界是自然,而她恰恰拥有这一点。她没有因为上帝赋与她天色而忘形,她穿一件此时流行的红的灯蕊绒罩衫、合体大方、文雅端庄。她叫张英,大伙儿都唤她英子,自然是亲切的意思,她在等一个人,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他叫王迪。她情漫心头,两颗黑葡萄似的眸子似怨似嗔,两颊红润,更显出脖颈的凝脂雪白。
五年前,她就暗暗喜欢上他。有一次,她,李树,一个瘦瘦的男孩,长相挺老实,嘴巴倒是不肯饶人,她背地里叫他“猴子”,再就是他了,长得结结实实,四方脸的王迪,三人到村外去抓鱼。外村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塘边修双轮车,李树从塘里抓起一条鲫鱼,足有四两重。欢呼声引来了那位小伙子,见三个孩子好欺侮,竟蛮不讲理地抢过那条鲫鱼就走。虽说李树平日小气,得到一点东西不愿与大家分享,但毕竟三人同在一起玩,感情总是有的。王迪不能容忍别人这样欺侮自己的伙伴,英子当时从他的富有棱角的面孔上见到爆炸的火星,心里不由颤抖起来,毕竟对方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谁知王迪并没有鲁莽地动手。而是跨上一步,用双手掂了掂双轮车车轴和连着的两个车轮。那家伙也一下子呆住了,不知王迪要干什么?还未等大家清醒过来,只见王迪“嗨”地一声,已用右手擎起了车轴,将那家伙给镇住了。他不敢再撒野,忙将鱼还给了李树。在三个孩子哈哈的笑声中溜走了。英子笑得特别兴奋,舒畅。她问王迪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为什么有把握将它举起来。王迪只是憨厚地笑笑,甚至红了脸,仿佛做了桩见不得人的事。姑娘就是从那天开始朦朦胧胧产生了想多接近他的愿望。
五年过去了,王迪已经变成了一个魁梧的小伙子了。这不,他正急匆匆喜孜孜走在村里通向桃花溪的小路上,他颧骨突出,阔脸膛,鼻梁笔直,嘴唇的线条粗犷而迷人。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一定又沉溺到往日美好的回忆中去了。
晚霞倒映在溪水中。三个打柴归来,在临近山村的小河石拱桥上小憩。溪水在桥下潺潺地流淌,石拱桥的裂缝中长出许多生命力极强的青藤曼枝,把石桥的苍老掩饰了起来,倒和碧绿的溪水相映成趣。王迪粗犷坚毅的面庞闪着几十滴晶莹的汗水,更给这张古铜色泛红的青春脸庞沾上弹性的滋润。有几束温柔的目光在抚摸这张面庞,他感受到了,竟不住抬起头来,那俏丽的脸慌忙遁去,但马上是一声娇嗔的喊:“王迪哥,给!”一块散发着醉人芳香的洁白的手绢由一只纤手递了过来——他至今也想不通,为何她的一双手会晒不黑磨不厚的呢?正想用袖管揩面的王迪不习惯地接过了它,心里是甜滋滋的。唯有隔开几步的李树装着没看见似地望着飞鸟在上下翻弄翅膀。为了掩饰王迪哥直视后的羞涩,英子故意大惊小怪喊:“李树,看河里的鱼。”桥下清澈的河里有几尾鱼在摇头晃尾地游来游去。李树不情愿地转过来:“哎,有啥好看的。”英子掩嘴笑,王迪动情地凝视着她。接着从柴捆中取出几根粗树干,塞到英子的柴捆里,英子不好意思要。“回家好做凳子的。”王迪笑着说,他总要说出个理由来让她收下。“你给的木头都做凳子,全村人都能分到一只了。”英子嗔道,但还是乐意地收下了,她好像感到,凡是他提出要给的东西,她总是很难拒绝的。
三人担着柴向村里走去。到村口时,迎面走来一个光头跛腿的中年人,村里人都唤她“跷子”,但王迪的母亲再三叮嘱王迪,绝不要对命苦的人加予讽嘲。所以王迪总是叫他的名字,尽管他好像对绰号更习惯些。他叫速法,也是个苦命人,六岁时发了场高烧,小儿麻痹后遗症落下了跛脚。或许他挡不住人们的卑视和命运的乖戾,过了结婚年龄还是子然一身。终于心灰意冷,爽性来个破罐子破摔,有人就给起了个绰号:破罐。他倒也不计较其实是麻木了。他一瘸一瘸迎了过来,最后站在张英面前,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可怜巴巴的光。近乎乞求地说:“好妹子,给大哥一点柴吧,炉膛里断烟了。”英子本来对残疾人还是同情的,但对他那种扶不起来软皮拉塔的样子感到厌恶,本来对自家门口来讨一把带偷一些的做法倒也容忍了,现在竟半路拦截,不是可恶么,于是呵斥道:“谁是你的妹子,懒虫活该!”王迪见他卑贱的目光胆怯地避开,沮丧地转扭身,像要去拦截后面的打柴人,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怜悯。忙将挂在大捆柴干上的小捆柴禾扔在他面前,说:“拿去吧!”“破罐”:“还是王迪兄弟好。”英子扭转头,“哼!”王迪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就解释说:“他的脚不方便。”“破罐”闻之脸上显出些感动之色,三位打柴人担起柴融入暮霭笼罩的山村。
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走着王迪、英子、李树。三人走进树林。这片树林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为了寻找适宜砍伐的树木,英子慢慢与他俩拉开了距离,消失在密林深处。她发现这片树林潮湿阴暗,葛藤盘缠,心里不由一连狂喜,叫了几声“王迪哥”,没有回音,她想总不会相距太远,就尽情地砍伐起来……天慢慢黑下来了,阳光从树梢头全部消失,又用夜色填补了所有空隙。她这才发现整座大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她被怪叫的风声和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恐怖声吓坏了,大声地喊叫着同伴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回音。幻觉中风声变成狼群的嚎叫,远处仿佛有一颗颗绿幽幽的亮点,脚下有什么东西从足旁迅捷地滑过,她恐慌地哭了。
王迪、李树捆好柴后,招唤着英子,却不见踪影。李树:“她大概回去了,我们也去吧!”王迪:“不,她不会不招呼一声就一个人走的。”李树归家心切,说:“或许她站在山路口等我们呢。”王迪不语,挑起柴担与李树上了路,到了山路口,还是不见人。李树:“英子准是回去了,走吧,现在赶到家也不早了。”王迪:“不,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等我们去找她,我有这种预感。”然后不顾李树是否愿意,毅然返回。李树见白茫茫的山路,有些胆寒,无奈只得跟在王迪后边回去寻找英子。
英子正在恸哭。好像耳边有喊她的声音,起先以为是幻觉,但那呼叫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英子,你在哪里!”“英子,你在哪里?”是他,是他熟悉充满男子汉浑厚嗓音的呼声,他终究不会丢下她的,她赢弱的身体,蓦地一震,泪水模糊的脸顿时绽开了惊喜。“王迪哥,我在这里!”英子边喊边向呼叫声传来的方向扑去,也顾不得衣衫被树枝挂破。两支火把在远处出现了,近了,近了,他俩也是奔跑着过来的,英子看到火光中王迪哥惊喜激动的脸,她想自己的脸也一定是这样的,一种女性的依赖感油然升起,她仿佛是受了极大委曲的孩子,忽然遇到了兄长,于是忘情地扑入王迪的怀里,蓦然间发现李树也在场,忙不好意思地抬起身子,李树尴尬的将头扭向一边。
“张英,吓着你了。”王迪一脸的爱怜。
“现在好了。”火光照着她的面庞,欣喜中参杂着复杂的情感。
王迪:“好啦,我们快回家吧,家里人都等急了。”
“都怪我,哎!”英子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李树,她见李树一直不开腔,可能是在心里怨她。
“算啦,算啦。”李树忽然慷慨起来,气氛又变得亲热融洽。
三人靠着火把照明,走出了树林,外面是一轮弯月洒满银色的山间小路……
张英沉溺在幸福的往事里。忽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来了。一张梭角分明,线条硬朗此刻正闪着深情光采的脸,俩人久久对视,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对情人,抑或是幽静的气氛和心照不宣造成的。
“想偷偷送我东西?”想不到平日严肃的像个大哥哥的他,也会说几句调皮话,不过英子正盼望他是这个样子的。
“美你的。”二颗似嗔似喜的黑葡萄姿情万千,她的声音也有点轻飘飘,她也发现王迪的双手藏在后面,一定捏着什么东西。
“你也想送我好礼物。”她克制不住将猜想说了出来。
王迪点点头,说:“我喊三声,一齐拿出来。”英子高兴死了,像过节一样。
“一、二”王迪故意顿了顿,英子太激动了,一下子露了馅、“你坏,你坏。”见自己的一双山袜先举起在眼前,而他还城府颇深地将手藏在后面,英子笑骂着,干脆过来抢他手中的东西。啊,一只可爱的相思鸟。羽毛色彩斑斓,小小嘴巴煞是可爱,原来王迪刚在树林旁抓住的。再有一只就好了,叫他编一只小巧玲珑的竹笼,俩人伴着一对鸟儿,多有诗情画意。英子爱不释手逗着鸟儿玩。王迪心情激荡地翻看着这双白麻布做的山袜,做工考究,脚底密密麻麻扎了麻线,袜脖上还绣了一对龙凤,那龙昂首飞腾,凤娇羞追随,自然就是他与她了。
两人默默地坐在青石上,一切都那么静,唯有溪水在静静地流。桃花林里仿佛也受到情爱的感染,正孕育着乳汁,要催发青叶了。王迪望着她那张溢满幸福的脸,那是一张瓜子型脸,尽管风吹雨淋,但依旧那么嫩白,红鲜,就像四月桃林里的白蜜桃,使人忍不住想抚摸几下,正当王迪想楼抱她时,机灵的她一下蹦起来,“格格”笑着,像兔子一样逃走了,王迪在后面紧紧追。暮色降临了,一列火车从山那边悄悄地转过弯来,英子忽然摔了一跤,手一松,相思鸟从铁轨外跳到铁轨里,像是要诱惑爱鸟心切的人跌入黑洞,这时火车正以雷霆万钧之力奔驰而来,眼看鸟儿就要飞走,英子顾不得腿上的伤痛,飞扑过去要抓住相思鸟,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忽然,王迪惊呆了,眼见火车就要撞到英子,他两颊煞白,不容再犹豫,猛地扑过去将英子推出了铁轨,火车呼啸而来,他已无法再起身跳出,只感到一阵剧痛,一刹那失去了知觉。
王迪从昏迷中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他睁开眼。恍惚中还记得火车司机扑面而来那张恐怖极度的脸,以及那近乎哭嚎般汽笛。但现在头顶上是雪白的天花板,身边是雪白的床头柜,身上盖的又是雪白的床单。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被送到医院里来了。怎么会到医院来的呢,自己不是和她笑着追着回家么,还有那只温柔的相思鸟,对,回家要跨过一条铁路,记得刚修好铁路时,英子总爱缠着自己,俩人趴在草坡上,看着火车从山那边出现,喷着白烟,拖那么长那么长的车厢,记得小英老是问:“王迪哥,它吃什么,有这等气力?”眨着两颗浇了油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她相信王迪哥什么都知道,都会回答她。他说:“听说是吃煤的,气力大着呢?”“那媒,怎么能吞得下去?”她的晶亮的眸子里飘着几丝疑虑。哈,她还以为火车也是用嘴巴吃煤的。那时,火车在他们眼中正是个英雄。那么现在,莫非这英雄忽然间对他发了恨,他想来了,那该死的鸟,英子惊恐而苍白的脸,那可怕极了的车轮碾轧声,那么火车吃了他什么了呢,两只手都好好的。他心里紧缩了,下意识地将哆嗦的手移向身体下部,右边,空的!一时间,天晕地转,他感到了右腿剧烈的疼痛,一切感觉都复苏了,如果天花板上有镜子,他一定会看见自己神色苍老,目光黯淡,不,目光直呆呆地。
“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
吼声如陷阱里的野兽在嚎叫,震撼了整个病房。外面匆匆跑来了英子,她腑身在王迪的胸前:“王迪哥,王迪哥,你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呀!”她泣不成声了。幸福还刚刚迈开步,灾难就迫不及待地跟踪而来,而且一下子就将幸福吞噬得无影无踪。早知道这鸟儿会惹出这场祸来,倒还是不要的好,但怎么能不要,这是王迪哥的心意,张英是比爱惜自己还要爱惜鸟的,她当时一定要抓住它,否则就对不起他的一片真情。她还想过几天,再能抓一只雌的,两只鸟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就像自己和王迪哥一样。谁知……英子的哭声产生了神奇的力量,王迪总算安静下来,只是没理睬她的饮泣,也没有理睬围拢来的亲朋的泪脸和关切,只是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思绪好像飘得很远很远,他的眼神令英子感到害怕,更觉得心碎,她忙将泪脸贴着王迪哥的脸,泪水流淌到王迪的脸上,他的双眼慢慢闭拢,像是睡去了……

中篇小说《桃 花 溪》(二)
桑民强
老天并不怜悯苦命人的不幸。王迪回到山村躺了几个月,能起床挪动了。清晨,他推开窗户,阳光之剑正将乳色的山雾划开,又是一个好晴天。看着早起的乡亲们晨光中鲜蹦活跳。他有那么几分沮丧与嫉妒。他的家和山村的大部分房屋一样,用大块岩石和黄泥垒成,砖房是很少见到的。门前设有棚栏门,土坯房的屋檐比较宽,山里人就在这屋檐下面堆放从山上砍来的柴禾,每户人家的柴禾都堆到和屋檐相齐了。别以为这如山柴禾有多少时间好烧,山里人砍柴容易,烧柴也浪费,烧几碗泡饭要用几十斤柴,满灶膛的火光窜,所以男人们要不时地上山砍柴。由于王迪养伤不少时日,尽管他家的柴禾比别人堆得高,但架不上只烧不砍,屋檐下的柴禾只剩下一个底了。王迪拄着拐杖,艰难地移到门口,他脸上明显地削瘦,两腮松松地,胡子乱蓬蓬的,特别是目光有点漠然。他淡淡地望着上山去砍柴的乡亲,有人想招呼他,但望了他一眼后,终于没出声。
母亲背着一捆刚从河边砍来的小杂竹枝拉开栅栏门,原本有些微驼的腰干压得弯弯的。母亲打姑娘那时就长得秀气,如今五十几岁,清秀的脸蛋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王迪知道这是为了他刻上去的,父亲死得早,姐姐又夭折,只留下孤儿寡母,没有丈夫的女人是低人一等的,她默默地承担起田里屋内的一切活计。为了儿子的女人又是坚忍的,她咬牙供儿子读完初中,使他成为有文化的山里人。母子俩早早儿吃晚饭,早早儿关门歇身,倒也绝了不少事非。现在总算好了,儿子已长成一个像松树一样挺拔的青年,父亲的魁梧英姿在他身上得到重现。母亲的辛苦终于结出了果,为这颗松树灌浇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怎么能不热泪盈眶。特别是看到小英这个从小看她长大,一直抱有好感的姑娘和儿子亲亲热热,做娘的心里蜜糖一般甜呵。但是晴天一声霹雳,如此一场灾难忽然降临到面前,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残疾人,正是一夜染白发呵,五十几岁的妇人愁白了头发,叫人看了寒心。
“妈,你……”王迪毫无表情的脸一下目光滋润,两颊羞红,他千言万语想说,却卡在喉咙口。
“没什么,反正你还睡着,我不忙烧早餐,就去河边割了几把。”母亲尽量轻描淡写地解释。村里人是不屑去砍河边这种一丛丛的野竹子的,又麻烦又不耐烧,还要晒上几个大太阳才能干燥。几个月前,王迪想也没有想过会用它当柴烧,可如今剩柴快完了,他又变成个单腿人,怎能不叫母亲慌不择食呢?
王迪拄着拐杖呆立在门口凝视母亲满头白发和蹒跚的步子从面前飘过,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不后悔自己的举动,至今不后悔,说到底,为了英子,即使叫他去死也是高兴的。只是命运太残酷了,偏偏在幸福之神翩翩将至时忽然露出了恶相,把快到手的欢乐活逼逼地夺走了。而且,连累了老母亲,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全部希望与爱的慈母呵。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向腿狠狠擂去。等发现裤管里已是空空已来不及,因用力过猛,他整个人跌倒在地,发出骇人的声响,母亲从灶房探出身来,慌忙丢下手中的火钳,心痛地喊着:“摔痛了没有,摔痛了没有。”急匆匆跑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这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后房,一楼一底,底的一角搭了个灶,母亲为节省干柴,掺着一些刚砍青杂竹一起烧,这些青杂竹只冒烟,把个屋子灌满了叫人咳嗽的黑烟。早餐总算做好了,一碗稀饭就着半碟咸菜趴进肚后,王迪就再也不想添上半碗了,他的肚子饱饱的,也不知塞满了什么。他放下筷子。立在地上,然后靠单腿摇摇晃晃把整个身子慢慢蹲下去。“你干什么?”母亲惊讶地问,并试图去扶他,王迪:“您别管!”母亲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河边有一间茅屋,屋子里陈设简朴,不过倒收拾得干干净净。这就是张英的家。英子从饭锅里盛出一大碗乌黑发亮的糯米饭,这在当地叫“乌糯米饭”,食后能防蚊虫咬,当然是传说。不过这地方的人都喜欢吃它,味道确实不错。制作 经过是这样,先从山上采来乌糯米饭叶子,将它揉碎了,挤出乌黑略带清香的汁,然后用此汁合着上等的糯米一起煮,就能煮出又香又美乌黑晶莹的饭,保管叫你又奇又馋,恨不得吞下一碗去,本来乌糯米饭要蘸着雪白的古巴糖吃,乌黑的米饭上撒满雪白的糖,色彩美极了,味道更是好极了。但如今很少人家拿得出白糖。只好用黄泥一般的红糖充数。英子一边寻找着红糖罐子,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有白糖就好了。”她是说给母亲听的,她依稀记得家里还该有一点白糖。那是前年一家远房亲戚从城里带给母亲滋补身体的,叫放在水氽鸡蛋吃对身体特补。可农家的鸡蛋总爱去供销社换钱,母亲也同样,从不舍得自己吃。有几次英子硬要母亲尝上一碗糖氽鸡蛋,母亲也只允许她放上那么一小瓢匙,倒是逢年过节,母亲总爱将白糖罐拿出来,摆在显眼的地方,大勺大勺地给两眼发红的孩子泡白糖水喝,赢得大妈老太的啧啧声此起彼伏。
英子找到了红糖,正犹豫着是否要向大碗乌糯米饭上撒。母亲从里间跑了出来,脸上一付慈母的眉目:“来,撒上它。”英子见到妈手里正拿着那只神秘的白糖罐子,平日母亲总将它藏得好好的,怕乡邻厚着脸来要一点时,英子脸薄可以借此推托。罐子里还有厚厚一层白糖。“妈……”英子此时倒犹豫了,这糖可是母亲平日省下来的,一家都十分看重,“傻孩子,王迪为了你遭了大难,难道送一点白糖都不舍得。”说着,将罐子里剩下的白糖一古脑儿倒在大碗乌糯米饭上。“妈,您真好。”英子像小时候似地扑倒在母亲怀抱里,眼睛里衔满晶莹的泪珠,母亲也眼哐湿润了。
毕竟单腿不习惯支撑整个身子,王迪蹲是蹲下去了,但在站起来时,一时感到头昏眼花,正当站立不稳,摇摇欲倒时,响起一声变调了的“王迪哥!”英子提着竹蓝冲了进来,赶紧扶住了王迪:“王迪哥,你身子骨还不行,调养调养再说。”英子哀求道,王迪不吭声,重重地坐到椅子上,王迪妈正在楼上忙碌,听得楼下有说话声,她从楼梯上下来,先是看到英子,后又瞥见她挽着的竹篮。自从王迪遭灾后,最殷勤照顾他的就是这位好心肠的姑娘了,王迪出院后,英子更是今天一篮蛋,明天一篮菜地往这里跑,跑得王迪妈心里又是热呼呼,又是酸溜溜,心想,能娶到这么个儿媳妇该是多大的造化,但王迪现在残废了,又怎么能连累人家。她是破落地主的养女,懂得一些仁义道德,养父的好处一点也没受用,土改时反吃了不少苦头。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得不少。她平时总怜悯村里那几个残疾人,善目慈脸地对待他们,并从小教诲儿子,不可与众人起哄,辱弄他们。想不到儿子现在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想到儿子也同样会被乡人看不起,母亲的心里就会一阵阵发寒。难为英子姑娘一片真心,王迪妈心里一阵激动,“英子,又来看王迪了,坐坐。”她喊着从楼梯上下来,急忙张罗茶水,“别,大妈,我们还客气什么。”英子显得很真诚,真诚的令她打消了泡茶的念头,她知道泡了茶英子也不会吃。英子望了望灶头,上面冷冷清清的,她知道往年都是王迪哥上山去采叶子,然后由他妈煮乌糯米饭,王迪妈好客气,总要送几碗给左邻右舍,如今竟没人送乌糯米饭来,心里不由一阵凄凉,英子揭开竹篮上的布幔,拿出一碗色彩鲜艳,香气诱人的乌糯米饭,王迪妈眼睛旁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喔唷,还是古巴糖撒在上面。”她感到很不好意思,推辞了几下,最后接过了这碗乌糯米饭,她知道王迪最喜爱吃白糖乌糯米饭了,而且让那些势利眼的邻居瞧瞧。王迪发现竹篮里还有不少鸡蛋,他知道这些鸡蛋都是英子养的两只老母鸡生的,自己已经吃了不少,不能再给她添累了,他伸伸自己的胳膊,说,不是照样壮么。英子望着王迪哥消瘦的面庞,一张四方脸凹进去了,只有两眼闪着不倔的光彩,她似乎从这对眼睛里看到几丝希望,她是盼望她站立起来,我的好王迪哥!想到这里,她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王迪哥,你再要不肯收下,我以后就不来了。”王迪被她这么一说,倒也慌了,“别,别,你尽管来。”说时,用异样的目光对视她嗔怪的目光,俩人心里都猛地击了一下,都明白,自己对方心中的位置依旧。英子低头抿嘴一笑,提着竹篮像喜鹊一样飞走了。王迪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浮起一层似喜似悲的神色。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际,鸟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村里大大小小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白白袅袅的炊烟。
屋外空地上,王迪右手拿了根一端削得尖尖的树干,他猛地将树干尖端戳向地面。然后丢掉拐杖,一手扶着树干,一面蹲了下去,左手在地面作大面积的摸索,没几分钟,树干倾斜了,他忙扶着树干想支撑着站起来,由于蹲的时间长,好长时间晃晃悠悠才站起来。这样来了几个回合,他脸上流出了汗,内衣也湿透了,他咬咬牙又继续锻炼,这次他将树干的尖端戳得很深很深,左手在地面摸索了好长一段时间,待他站起来后,因拔树干的力太猛,仰天摔倒在地上。忽然,栅栏门外一声亲切的喊叫:“王迪哥。”他“哎”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拄着拐杖来到栅栏门前,英子站在外面,含笑的望着他,两梱过于大的柴禾压着她柔嫩的双肩。王迪心痛地说:“要压坏身子的。”语气是那么真诚,还有谁到了今日,面对着被自己用身体从死神手中救出来的女人不是自吹,不是索取,而是如此发自心腑的关心,这不禁令英子眼眶又开始红了起来,她感到今天的举动太及时了,也太应该了。英子眼见王迪屋檐下的柴禾愈来愈少。心里很是着急,自己又要下地干活又要时常去照料王迪哥,就是有空上几趟山砍点柴回来,自己家里也急等着烧,所以她曾求恳过李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你就给王迪家送一些柴禾去,但李树不言语,扭头走了,后来又一次路上相遇,她又提出如此请求,李树不淡不咸:“他不是待你挺好么,你不好自己送担柴过去!”这话激醒了她,今天她一早上了山,一股激情鼓舞着她,担回了一大担柴禾,而此刻,一天超强度的劳累被幸福驱散。她兀自将栅栏门推开,挑着柴走了进来。“你?”王迪刹那间醒悟过来,他激动,但更多的是自责,乃至耻辱。“不!”他满脸通红地阻拦,英子坦然地笑笑,不去理睬他的阻拦,将担子歇下,解开梱柴的绳索,一个一个叠在屋檐下面。然后,动情地望着一边呆站着的王迪说:“王迪哥,我就是送一座柴山来,也无法尽我的心意啊。”王迪烦躁地望着叠高了的柴堆,仿佛那是他的失职。“我,我是男子汉呀!”他用拐杖狠狠地捣地,把脸问着青天,英子扶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她理解他这位要强的恋人内心的难受。但如果她不这样做,自己也会很痛苦的。突然她发现他身上很脏,浑身是泥巴,再一看地上被什么东西戳成一个一个小洞。“你刚才在干什么?”她悄声地问,王迪淡淡地:“没什么。”英子看到了地上削有尖端的树干,她想起那天送乌糯米饭时所看到的情景,这是个多么倔强的男子汉!她若有所思,说:“快,脱下来,我去洗了。”“不麻烦你了,我自己会洗。”王迪不肯。王迪妈从屋内出来。在屋内母亲听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她想推却,但又想这是英子的一片心意,这会儿听英子要帮王迪洗衣服,就跑了出来,“英子姑娘,有大妈在,怎么还能让你洗他的衣裳。”“大妈,你手脚总是我利索。”英子笑着说,于是不由王迪分说,将王迪挟到屋内,给他脱下脏衣脏裤,王迪妈拿来了替换的干净衣服,她又接着给他换上,王迪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切,内心有一股温馨的小河流过,有这一个美丽善良的妻子,该有多好啊,该有多好啊!

中篇小说《桃 花 溪》(三)
桑民强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一队矫健的青年背着柴杠,沿着河向着山里走去,他们是上山砍柴去的。而相反方向有二个四十左右的妇女扛着柴杠向着桃花溪走去。从岸上沿着台阶下去,溪边有一排青石板,几位妇女在浆洗衣服。二位背着柴杠的妇女跳上泊在岸边的摆渡船,船工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汉,精神矍烁,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着红光,他拔起竹竿,正想开船,岸上传来喊声,大家回头一看,高高的堤塘上出现了拄着拐杖的王迪,他的肩上挂着柴杠,他缓缓地从台阶上下来,引起洗衣女人的议论和惊奇。“王迪去岛上干什么?”“好像是去拾竹枝枯叶。”“也真是可怜啊!”“他一个残疾人怎么能去拾柴禾?”这些话都灌入王迪的耳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岸的对面有一块很大的溪滩,呈半岛形,岛上长有一大片竹子,每年都有不少竹子枯死,人们可以随便去拣来当柴烧,不过男人都不屑做这种被别人看不起的活计,只有那些寡女孤母的才摆过船去拣回一些来,凑着填灶膛。王迪少了条腿,不可能再上山砍柴了,但他不想靠别人来解决自家柴禾问题。就想到了这一着。迎着旁人的惊讶、怜悯,他很不习惯,但只得默默忍受。
洗衣服的妇女见王迪颤颤巍巍要想上船,又一次动起同情心,高声喊道:“你们扶他一把呀!”老艄公不急不忙,并没有跑去帮助王迪。只见王迪独脚轻轻一跳,嗨,竟稳稳地站到了船头上,在场的除艄公外,都大大地吃了一惊,继而又议论开了,说“大概学过轻功的”,“还真有一手”等等,连那两个刚才没有言语只管用同情的目光盯着他的拣柴妇女此刻也从眸子里射出几缕尊敬的神色。老艄公望着这一切,脸上绽出宽慰的笑容。
一个星期前的晚上。月亮照得溪滩晶亮。老艄公正坐在船头吸烟。他在为王迪的不幸发愁。王迪的父亲是他赤屁股兄弟。王迪是他从小见着大起来的,孩子懂礼识文,孝敬母亲,很得老艄公的好感,眼见王迪长成山岗一座,愈发英俊刚强,老艄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谁知飞来横祸,王迪被火车夺去了一条腿,老嫂子哭成泪人儿一个,王迪也满脸乌云密布,老艄公一时也呆了眼,总惦着怎么帮助这苦命的一家。他正在月光下发愁,发现河滩上来了一个人,那人走路一跷一跷的,啊,原来是王迪,他夜晚来溪边干啥,莫非,老艄公不敢想下去了,他飞跳下船,一把抓住了王迪,“老王伯,”艄公姓王,比王迪死去的父亲长几岁,王迪的喊声有些激动。“你不要想不通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艄公不等王迪将话讲出口,就热泪盈眶,抡着用知心的话来安慰,堵塞他危险的思路。王迪闻言一时呆住了,马上他醒过味来,说:“老大伯,你搞错了。我是来求您,学混饭的本领。”“学本领?”老艄公一时搞糊涂了。“是这样,我想过河去拾柴禾,但上船下船可能不方便。我想趁月夜,上你这里来锻炼锻炼。”王迪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原来是这样,老艄公为自己的猜想感到脸上一阵燥热,好在月光下看不清。他真想不到王迪有这般坚强执着,“王迪,你自己去拾柴禾不方便,这样吧,明天老伯抽空去拾一些,给你家送去就是了。”老艄公诚恳地劝王迪回去,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给王迪家送一些柴禾去呢,真是老糊涂了!“不,老伯,你这么大年纪了,我年轻轻的怎么能累着您,您千万别将我的事担在心上,否则我不好受。再说,我能求别人帮一时的忙,但总不能终身依靠别人。”王迪的话由缓变激,语调愈来愈激昂,他想了很多,他要将决心付之行动。老艄公的眼眶发涩了,好,这小子这么有志气,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我老头也会放下这份愁心的。于是,在月光下,起先是老艄公扶着王迪用独脚跳,从岸边青石板跳到船头上,起先都没成功,摔倒在船头,一次摔倒在青石板上,衣服都沾湿了,额头上撞了一大块乌青,但他毫不气馁,就凭着这般吃苦的决心与毅力,这天晚夜临走时,他已能在旁人保护的情况下,跳上船去了,第二天,第三天夜晚他又继续练,结果是没人保护也能轻松地跳到船头上去。老艄公看在眼里,深深为他的精神所感动,平素他看不起“破罐”这种人,一点也没有骨气。今天他懂了,残疾人里有硬汉。
“王迪,身体要紧,少拾一些。”老艄公在王迪上岸时边给他柴杠边叮嘱他。王迪感激地点点头,拄着拐杖尾随着二位女人走进了密密麻麻的竹林。一片茂密的竹林,暮春的风吹到里面,不知怎的,给人一种凄凉,悲壮的感觉,由于来拾柴禾的人不多,柴源到还算丰富,枯叶将地面铺了厚厚一张黄叶被,上面横七竖八着一些枯枝败丫。王迪靠着一端尖尖的树干的搀扶,一点一点捡着,只是一个小时下来,他已吃不消蹲下又立起,立起又蹲下的往复动作了。全身的重量长时间地压在一条腿上,那是怎样的一种重荷,他听得左腿的关节在“咯吱、咯吱”惨叫,仿佛在警告:我吃不消了,吃不消了!脸上的汗滴像下雨一般下来,浑身上下都变成一条条溪沟,在暗暗地流。王迪再不能支撑下去时,就干脆坐在地上,靠挪动臀部来移动位置,不停地捡枯枝败丫。
“破罐”一拐一拐来到张英门口,讨好地在门口喊:“英子妈在吗?”“哎,谁呀?”张英妈应声而出,一看是他,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你来干什么?”“破罐”的笑比原先更加做作,只是没回答张英妈的问题,“怎么,今天又想来讨几根柴禾么?”“破罐”自嘲地笑了笑,反守为攻了,“听说英子妹和王迪兄弟就要定亲了,”“破罐”仔细观察张英妈的神色,果然她脸色突变,眼里有一股愠怒,“破罐”要叫她火上加油。他这段时间手头实在太拮据了,总想买点儿什么,但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也难怪,勤俭的人在那年头也寅吃卯粮,别说他这种懒汉无赖了,平时用别人的一点怜悯心换来几口饭菜,偶尔也打点杂差,捞几个工分。有几个钱也早送进小吃店去了。哪还粘得牢衣袋。他一穷就想到什么地方去捞它一票来。听说桃花溪下游有个田家村,村里有一个三十岁的男子,性格怪癖,到现在还未娶到老婆,他特地去证实了一下,心里有了底,就动起为其择妻的念头。说来也奇怪,“破罐”自己三十五岁了,倒不着急,反倒为别人着起急来,想想心里也着实有些酸溜溜。但看在人民币面上,委屈自己大脑总比委屈嘴巴好受些。那汉子答应,如能让他成亲,当有重谢。“破罐”搬起指头,算了算待出阁的女子,突然间想到了英子,那可是个美人儿啊,又那么善良贤惠,他知道英子恋着王迪,但如今王迪遭此大难,就是英子自己想嫁给他,她母亲也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的。“破罐”心里想归想,真叫他去做这种“损阴节”的事,心里还是寒颤颤的,王迪待他不差,这他心里有数,所以心里很是犹豫。后来路遇寡妇,才不再犹豫了。寡妇今年三十岁,丈夫是个老实头菩萨,她嫌他穷。就时常偷荤吃素,去赚几个肉身钱来,丈夫管教无用,活活给气死。她当然更加有恃无恐。这天“破罐”在村中闲逛,碰到了这骚女人,脸上搽得香喷喷,紧身的上衣里高耸起两只诱人的奶子,一个丰臀一扭一扭的,直把他看花了眼。说来也可怜,“破罐”从娘胎里出来后,还一直未尝到女人是个啥滋味,他毕竟也有七情六欲,席子上熬了几十年,见了尤物怎么会不动心。他竟呆呆地跟在寡妇后面好长一段路,寡妇见了:“你也想占老娘便宜?”“嘻嘻,我保护你。”“破罐”阿谀地笑,不过那笑意中分明有几丝邪念,他的目光总跳跃在她的辐射力很强的曲线上。“拿钱来!”寡妇冷冷地说,“什么,拿钱来?”“破罐”一时摸不着头脑。“是的,你能掏出三十块钱来,老娘陪陪你,否则就趁早滚蛋!”寡妇声色俱厉地喊道,目光中有浓浓的蔑视。她想,像“破罐”这种人,要他掏出三十块钱,简直比登天还难。钱,钱,现在这问题如此地焦灼着他,一闭眼,就仿佛看到寡妇丰满的胸脯和雪白的大腿在引诱着他,考虑再三,“破罐”决定到张家来探探口风,如果那个的话,王迪兄弟,你也就委屈一点了。
现在看到张英妈果然对女儿与王迪就要定亲的流言有所不悦。就又轰了一句:“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喝盅喜酒啊。”“你这是什么意思!”英子妈的脸变得愈来愈难看了。“咦,外面都在这么说,你总不能装聋作哑吧。”“破罐”并不顾及她的脸色,说的更加露骨。英子妈知道女儿爱着王迪,但不知外面竟会流传这种倒霉的风声,“这,这可如何是好!”英子妈一时慌乱了,她知道王迪也喜欢英子,由于车祸的发生,处于感恩,做母亲的也不便过多去阻止女儿的行为,王迪这孩子也确实不错。可婚姻是桩终身大事,可不能让女儿嫁了个残疾人,误了她一辈子啊!“哦,原来你老并不知情。哎,也难怪。人是个好人,可现在残废了。咱这里是农村,没有劳动力可连自己也养不活啰。”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英子妈的神色,见她没有厌恶的意思,就又掏心肝般地暖暖添上一句:“我也是为您大妈着想啊。”这家伙话锋一转,说出这么一大串话,可也是难为他的。英子妈是聪明人,猜想他这次来一定有什么目的,就催促道:“你有什么屁就快放出来,说的好我这里有赏。”“真的?”“破罐”眼见自己的目的快要实现,有些欣喜若狂。“谁来跟你开玩笑。”英子妈一本正经,她估摸“破罐”这次一定是受人之托找上门来当说客的,他嘴里说王迪怎么怎么好,背后竟捅他一刀。但她更看重他此刻能帮自己什么忙,她也想过,如果再迟迟不将英子嫁出去,女儿和王迪的事会愈闹愈大,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破罐”说出了田家村那位汉子,说他是二十六岁(他特意少报了四岁)的小后生,聪明能干,家境又好。如此这般,说得天花乱坠,但又入情入理。英子妈听后不禁动了心,竟从房间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一层又一层,里面睡着六张五元的崭新钞票。“破罐”见着这厚厚的一叠,眼睛都冒出火来了,英子妈竟慷慨地都交给了他,叫他全力去办。“破罐”是旗开得胜,乐巅巅个屁股一拐一拐云里雾里地走了。
渡船徐徐地离开了岸。王迪自残疾以来,还未曾这么开心过,他望着船头上两梱大柴禾,脸上绽露出几丝欣慰的笑,本以为这次完了,活在世上没啥意思,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能干点什么的。他望着西边烧红的晚霞,煞是好看,溪上吹来凉爽的风,令人想哼一段什么曲子,他没有哼出口,看到了对岸青石板上的英子母女俩。英子妈极爱干净,遇到洗什么被子褥子宁愿走远路到溪边来溪。这里地方大,水也清净,洗涤起来比门前的小河爽气得多。船行的水声惊动了英子,她抬起了头,猛地眼睛呆住了,那站在船头的不是王迪哥么,他去对岸干啥,那两梱柴禾是他的么?他少了一条腿,还能去拾柴?她又用手擦了擦眼睛,没有看花眼,是他,英子的眼睛禁不住变的模糊起来。英子妈发现女儿停了手中被单的浆洗,只管愣愣地望着前面愈来愈近的渡船,也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原来王迪在船上,而且看来王迪是去对岸拾柴的,也不免大为感动。她也听说女儿挑柴上王迪家的事儿,她知道王迪是个要强的人,但想不到他要强到这个地步。多好的小伙子,即使残疾了还不服弱。就一忽儿功夫,船已到了岸边,英子刚想冲过去,不料母亲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顾不得岸边人多眼杂,挣脱母亲的手就扑了过去,眼泪汪汪地说:“王迪哥,你怎么能自己去拾柴?”王迪反倒笑了:“我这不是捡回来了么。”英子抡着要挑柴禾,王迪不肯。正当俩人情重意浓地争执时,中间插进来个英子妈,说她来帮王迪挑回家。一刹那间,王迪好像感到了什么,他的心情低落下来,刚才船上的兴致不知失落到哪里去了。他淡淡地笑了笑,尽量不让心潮的升降在脸上体现出来,说:“还是我自己挑,我能行。”挣扎着拄着拐杖挑着柴禾踏上了伸向堤塘的台阶。英子望着他摇摆的身影在堤塘上消失,又不忍心,就急步赶了上去,尽管母亲在后面喊,她也不加理睬。
湖边浓荫里,柴堆搁在地上,王迪靠在树旁,英子急急赶了上来,她一声不吭地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说:“让我们结婚吧,我好来照顾你。”王迪想起英子妈的反常言行,表情复杂而默默无言。“你说话呀!”英子深情而焦急地等候他的回答。王迪久久不开口。英子气呼呼地挑起柴禾,向着王迪家走去,远远跟着一拐一拐的王迪,引起两旁乡人的窃窃私语。

中篇小说《桃 花 溪》(四)
桑民强
灯光黯淡地照着陈旧的破屋,母亲洗完了碗筷,抬起头来,见王迪还愣愣地望着灯光,空气显得沉闷,她痛惜地说:“你今天倦了,就早一些睡吧。”王迪顺从地点了点头,向着里屋走去。山村的夜早早儿就静了下来,没有娱乐场所,他家连半导体也不曾拥有,庄稼人白天做得累了,就早早歇息,一代一代就这般简单的重复,生命的意义在浅层上徘徊。黑夜覆盖着男人的焦躁和女人的孤独。此刻,灯下补衣的母亲闻里屋儿子一声长叹,不由得潸然泪下,“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英子是个好姑娘。”母亲凝视着窗外的黑夜,心里默默地对儿子说。多少次呵,一想起她心里就乐滋滋的,梦里盼了多少次,念叨了多少遍,甚至咬到了脆梆梆的,香喷喷的桂花糖甚至抱到了粉嘟嘟,白胖胖的小孙子。一次次从梦中笑醒,喜过后又有那么点儿担忧,于是曾有意到英子面前试探,她会不会怨自家穷,这倒是实事,老头子死得早,就靠母子俩人相依为命啊,不过英子的回答母亲大为宽心:“我喜欢的是王迪哥这个人。”
莫非眨眼间,这一切都云散烟灭了。不,不,母亲几番在心里痛苦地喊。但在儿子面前她还硬撑起一副平静的面孔,她知道不能去刺伤儿子一颗流血的心。她也不怪儿子,男人,特别是一位女人的情人,应该见义勇为,奋不顾身,这才不枉为一个男子,一个响当当的男子,她只是怨老天爷,怨命,怎么这般地与一位忠厚本分的寡母作对,老头儿早早儿死了,儿子又年轻轻成了残疾,苍天无珠啊!按理说,英子姑娘如今更爱王迪,再说王迪毕竟是为了她而遭灾的,街上村里都有流言,说“英子一定会嫁给王迪的”,咱真的娶了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么做能对得起英子?英子是个好姑娘,应该让她过上欢快幸福的日子,不能让她跟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呀,这要受苦一辈子的。苦要苦自己,不能连累别人,这是母亲从小接受的教诲,也是自己一生遵守的信条,而且要求儿子也这样做。
母亲走进里屋,黑暗中母子默默对视,母亲终于开了腔:“孩子,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想想,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娶人家么?”王迪不吭声,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再说,我们救人家,可不是想图报呀!”母亲语气严肃起来,声音却异样的低沉,王迪理解妈,那是一颗值得儿子骄傲的心,一颗值得儿子崇敬的心。“妈,我懂。”王迪艾艾地说,这是沉重的感情负担下的一句宽慰慈母的心声,不 容易说呵!“懂就好,早点睡吧,别,”母亲的语音已经梗塞了,她定了定神,把泪水往喉咙里咽了咽,“别想来想去了。”母亲想说“别胡思乱想了。”她想不妥这样会不会伤害儿子对英子真诚的情意,所以就说成“想来想去”,她想儿子会明白自己意思的。待母亲走出房间后,王迪尽管想入睡,却翻来覆去无法合眼,他回想着以往和英子幸福的日子,英子送手帕给他,英子一个柔情的笑,英子忘情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以及傍晚树下英子急促而真诚的话:“王迪哥,让我们结婚吧,我好照顾你。”如果真能得到她的爱,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自己一定会无比幸福的。但自己是个残疾人,生活道路上会有许多痛苦伴随着自己,能让她跟着受苦吗?王迪的心是那么地矛盾,他不禁扑在床上痛苦出声,俄倾,怕扰乱母亲的休息,又强压自己的哭声。楼上传来母亲的声音:“孩子,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妈不怪你……。”
夜,村尾一间歪斜的平房,有个黑影在门前犹豫,“破罐”今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是特地到寡妇家来窜门的,寡妇叫丽芳,五年前嫁给一个瘦弱的男人,那男人生性懦弱,原爱上另一个姑娘 ,但不敢违抗父命,谁知丽芳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她要找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就暗地里和一个外号“金刚”的人姘上了,丈夫在病中被气死后,她以为这“金刚”总该与她正式登记结婚,谁知“金刚”变成一滩“稀泥”,说结婚不行,家中说啥也不会同意的。丽芳从此看穿了男人,反正丈夫在阴曹地府,就胡来了。“破罐”曾在这间歪斜的平房前躲躲藏藏地呆过几次,听到里面传出打情骂俏声,看到窗前扭做一团的人影,他好几次按捺不住,但又不敢进去,他知道他是不受欢迎的,更不是那些汉子的对手。偶尔他也瞟见有年龄大的男人在这里出入,但这些人不是有权的也是有钱的,你算什么,你是个萝卜。但今天不同了,今晚衣袋里我攥着六张五元,那种原始的欲望又在血管里涌动,他浑身燥热,跌跌撞撞来到这垂涎已久的平房,谨慎地看了看灯影,只有她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再侧着耳朵听,也没有男人的声音。暗暗庆幸来的正是时候,颤抖着敲了下门,屋内女人娇嗔的声音:“谁呀?”门外的他不语。铛鎯一声,门栓拉开了,门隙开了一条缝,“破罐”一下子控制不住,挤开那条缝,猛地将女人软香的身子抱住,寡妇大惊失色,恐吓道:“你来干什么?”“破罐”苦苦哀求:“莫赶我走,莫赶,你做点好事吧。”说着忙从袋里摸出被手攥得湿涩涩的六张大票,放到寡妇的手里。女人顿起疑心:“你哪来的钱?”“你这就不用管了。”“破罐”装出斯文的噱头势样子,想获得女人的一脸媚笑,谁知女人故意揶揄他:“不,你今天不说个明白,就将这钱收了回去。”“破罐”心里痒痒的,面对一个酥胸半掩半露,香甜可口的女人,叫他马上当乌龟地上爬一圈也愿意啊,哪能为了保守一点点秘密而丢失眼见到手的痛快,“好,我说,我说。”他急急讨饶,于是将这三十块钱的来路如此这般的合盘倒出,最后还要讨好她:“还不是全为了你。”寡妇听完“破罐”察眼观色的 述说后,心里又恨又喜,恨的是“破罐”昧了良心,活生生拆散了一对好鸳鸯,做了一个帮凶;喜的是王迪终于还是独身,是自由人。原来她也暗地里喜欢王迪,认为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好几次她想在他面前献殷勤,结果是一厢情愿,哪个男人不想和自己沾上点边,她想,还是有英子的缘故,但王迪尽管不理她,她还是爱着他,一直到他残疾后依然不变。面对“破罐”的一脸馋相,她阴阴地冷笑:“今天身上不干净。”“破罐”目瞪口愣,像塌了架一般。
王迪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又想起桃花林里英子送他山袜时的情景:英子娇羞地将一双洁白的山袜交到他手里。王迪:“我如能娶你为妻,一定带给你幸福!”整个桃花林回荡着这句话,此刻又在耳边震响。我现在还能给她带来什么幸福呢?母亲的话也在耳畔响起:“英子是个好姑娘,但你这副样子,能娶人家么?”
又一副情景在眼前闪现,那天窗外传来“破罐”与老艄公的争论。“破罐”:“丢了一条腿,换回一个漂亮的媳妇,值得。值得。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福分。”老艄公:“去你的,你这么损人的‘破罐’,人家可不是为了娶媳妇而去抢救英子的。”“破罐”:“那好,走着瞧。”“破罐”的声响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砸在他的心上,狗日的,如果我真娶了英子,不正被他说中了,岂不被人误认为我是想图恩求报的,不,我不是这种人!不是!
窗外,月亮冷冷清清地照着村落,将惨白的光点点滴滴洒在屋前。灯前,英子妈在缝女儿的衣衫,嘴里念叨:“英子,你不要再往他家跑了,别人看到了又要乱嚼舌头。”英子激动了:“妈,为什么人家舍生忘死救了我。我们就这样无情无义。”英子妈脸上露出不悦,说:“谁说我们无情无义,该报答的我已经都做了,你叫妈怎么办?”英子不语,她知道妈拿出家里尽存的几百块钱给王迪付了住院费,王迪说以后要还的,英子相信他的话,但她也相信妈是真心不要他还的。英子望着窗前点点滴滴的月光,多像自己的泪水,想着,满眶的泪水涌出来了,她伏在桌上痛苦不已,英子妈用手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也要为妈想想,将你拉扯大实在不容易啊。”
灯,昏黄地照着,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显得急促。英子和妈默默地坐在旁边,忧愁痛苦的二张脸庞,父亲挣扎着露出几丝凄苦的笑容:“英子她娘,唱段越剧吧。”英子妈是个越剧迷,也唱得一口好戏。她音色柔美、舒展。英子也喜欢,每当一家聚一起来兴致时,母亲就会来一曲,听得父女两个手舞足蹈。有次英子说:“妈,你嗓子眼里藏着个金雀子么?”乐得母亲将她搂在怀里,直啃她幼嫩的脸颊。可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都病到晚期了,妈有心思唱么,谁知妈真唱了起来。唱得那么美,那么凄凉,英子永远不会忘记,妈唱到一半,眼泪盈满了眼眶,再也唱不下去了,父亲微微闭上眼睛,嘱咐母亲:“英子是个聪明孩子,你要想办法让她念完书。”妈使劲地点点头。就在这天深夜,父亲撒手去了。
英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回来,英子妈放下手中的活,忙从锅里拿出一碗红烧肉,英子好久没尝到肉味了,高兴的直嚷嚷:吃肉啰,吃肉啰。很快两块红烧肉伴着米饭舒畅地滑进了肚里。英子猛发现母亲只在一旁欣慰地盯着自己吃,问:“妈,你咋不吃饭。”英子妈:“我吃过了。”英子信以为真。但后来发现母亲其实并没有吃过,等英子上学后,她才就着半碗辣酱咽下了饭。每次都是这样。有一天饭后,母亲说英子考了好成绩该庆祝庆祝,英子就说:“妈,你就来段越剧吧,我长久没听你唱了。”母亲也来了兴趣,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英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怎么回事,母亲的好嗓子到哪儿去了,声音变得沉闷沙哑,英子抱着母亲,啜泣道:“妈,你以后别吃辣酱了。”英子妈凄苦地笑着说:“傻孩子,妈嗓子不好又有啥,只要你以后有个出头日子,妈什么都舍得。”英子:“我的好妈妈。”
英子妈见女儿神思恍惚,忙轻轻推推女儿,说:“英子,我给你在田家村找了个女婿,那小伙子家境好,人也忠厚,聪明。你就答应了吧,也了却了做娘的一桩心事。”英子听后愣住了,然后猛地跑进了自己的卧室。英子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哎……
桃花林里绿叶滴翠,枝蕊上绽出了点点嫩红,风儿吹送缕缕芳香。王迪却在这里和英子进行气氛寒冷的交谈。
“王迪哥,你到说句话呀,到底要不要我。”英子痛苦的脸,深情的明眸直钻王迪的心肺。他违心地避开这柔情、哀怨、无助的目光,硬硬心说:“我这辈子不结婚了,真的!你另外找个男人把!”说完,就一拐一拐顾自己迈开了步。 “不,你要我的,要我的。”英子绝望地喊道,紧跟在后面,她盼望王迪哥能回过头来,将自己搂在怀中,但她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却没有停下步子,缓缓地离她远去了。英子呆呆地靠在树上,像失去了知觉,震落的花瓣,飘落在她白纸一样的脸上,像滴滴鲜血。
英子妈对英子说:“孩子,后天男家就要用船来接你了,你总不会给妈难堪吧。”英子神色淡漠:“妈,你放心吧。”英子妈一脸的尴尬相。
次日,英子来到王迪家,她又带来了一篮鸡蛋,王迪妈慌忙阻拦:“不,英子姑娘,我们已经吃的够多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收下。”英子强装笑颜,说:“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最后一次了。”王迪惊愕了,颤颤地问:“你说什么?”“后天我就要走了。”英子低下了头,泪水漫上了眼眶。王迪妈深情而又内疚地望着她,这本来是多好的儿媳呵,可明天就要走了。属于别人了,王迪妈想说几句安慰英子的话,喉咙口像堵塞着什么。还是英子说了句:“您老自己保重身子。”王迪妈的眼睛湿润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英子叮嘱王迪妈:“还有,明天下午,你叫王迪哥到桃花林等我,我有话对他说。”王迪妈连连点头,用红红的眼睛示意:我一定转告他。
天气愈来愈热了,暖烘烘的太阳照在身上,头脑晕沉沉的。王迪拄着拐杖,来到了桃花林,他原是不想来的,但想到情义一场,明天她就要走了。心灵深处在呼唤:去吧,去吧。她就要永远不属于你了,你怎么想!那声音固执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得他肌肉松软,心烦意乱。他承认在心中是很舍不得她的,如果不是由于意外,他真不知会怎样将她含在嘴里疼呢!
桃花林里桃花开的正旺,芳香四溢,四周的静谧愈发显得蜜蜂嗡嗡声的宏亮。桃林深处平坦的高地上,有一位侧影俏丽的姑娘站在那里,像是等候了很长时间了,王迪见她今天穿着特别鲜艳,心里预感到有点异样,扭头想走,“王迪哥。”一声包含深情的喊,将她脚步拉了回来。双方面对面,都默默无言,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英子镇静不下来,她冲动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王迪尽量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已经从母亲那儿听说了。”但她是那么敏感,捕捉到了他声音中的几丝颤抖。她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王迪哥对自己的爱并没有改变,也丝毫不曾减弱,只是他太爱她了,才宁愿牺牲自己来为自己着想。想到这里,英子愈发激动:“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声调痛苦、沉重,王迪低着头,由于呼吸的急促使双肩在剧烈地起伏,但并不吭声,英子遏止不住,又爱又恨地问:“你真舍得我么?”王迪猛地抬起头,吼道:“别说了!”由于痛苦扭曲了他英俊的四方脸,用双手捂住了脸,慢慢地蹲了下来,英子忘情地扑倒在他的怀里,王迪呆了一下,但马上惊醒过来,挣脱了英子,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你叫我来,还有其他事情?”“有!还有其他事情!”英子揩干了眼泪,像下了决心似的,勉强笑了笑。然后,背着王迪,慢慢脱去了外衫,那白皙丰满圆润的双肩露了出来。王迪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颤抖。“王迪哥。”那声音如此甜美柔情,“你过来,过来。”她催促着他,王迪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面前,她只剩一件无袖的内衣,裹着高耸浑圆的一对乳峰,她脸上荡漾幸福迷醉的光彩,躺倒在桃花花瓣撒落的松软地上,像是进入了洞房一般的激动欢快。她动手解内衣的钮扣,王迪的心紧张极了,几乎停止了呼吸。第一颗钮扣解开了,小半截凝脂般的胸峰袒露出来,一种深藏在心底的火苗烧得王迪五脏六肺焦灼难受,而那软软甜甜的声音更具诱惑力:“王迪哥,你不是说我美么,我,我让你今天看个够。”第二颗钮扣在颤抖的手里挣扎了一下,又“嘣”的解开了,半个雪白的奶子从里面弹了出来,英子的眼光是欢快而神圣的,她在作奉献,心甘情愿的奉献,她要让浑圆、丰满、雪白的少女胴体衬映在粉红的桃花上,让王迪哥得到,得到!她才会感到欣慰。第三颗钮扣眼看就要解开,“不!不!”突然爆发起王迪低沉压抑的声音,他猛地转过身,像喝醉酒一样跌跌撞撞地走了。英子抬起身子,表情复杂地望着远去的王迪,终于哭喊道:“王迪哥!王迪哥!我爱你呀!”桃花花瓣被纷纷震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