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和灵魂,都不在路上
——《孔乙己》赏读
文/踏雪寻梅
时下有个比较流行的格言,就是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可是,当灵魂与身体被别人遗弃,被自己撕裂,最后在人世悄然蒸发,这类的人物,也只有孔乙己是杰出的代表了。
身处鲁镇,孔乙己作为一种客观存在,不能融入任何群体。他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活着,也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在鲁镇酒店这个聚集着多元又一元文化形态的地方,孔乙己是孤寂的。“他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在这里,站着喝酒的多是短衣帮,做工的人,孔乙己也站着,一个“站”字,不必多言,生活的窘困已摆在读者面前。但他又穿长衫,这一服饰不用细描,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读书人的名片,只是这张名片又脏又破,像足了孔乙己的命运。“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孔乙己不屑于做工者,同时又被穿长衫者所不屑,他偷了何家的书,被吊着打,甚至被丁举人打断了腿,变成了用手走路的人,他失去了在人世间站立的基本姿态。
孔乙己是尴尬的,他像一只蝙蝠,在黑夜里翻飞、栖居,像鸟又像兽,可又不是鸟也不是兽,便成了另类。
在成人的世界里,他是一个玩物、笑料。给他取绰号,拿他脸上的疤开涮,哄笑其偷书被打,破旧的长衫罩不住遗失的尊严。他试图在孩子的空间里找寻自己的存在感,因为他是以读书为终极追求者,于是就拿茴香的四种写法来显示自己的学问和读书的价值。谁料连十二岁的小伙计都表现得极为厌烦;他分给孩子们茴香豆,除了“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半通不懂的语言引逗得孩子们的笑声,自己是一无所获。他活着的最大价值就是给酒店带来快活的空气,在别人的快活中尽显他的尴尬。于是,这空气的流动只是单向延伸,离他的身心愈来愈远。冷嘲与热讽,不屑与戏耍,他就像一皮影,有根线在上下左右提着,把影子印在布幕上,摇晃在灯光里,获得精神愉悦的是台下的看客和那几根线的操纵者。唯独他,不能走进鲁镇酒店这个与别处相同又不同的格局,受侮辱,被损害,与其破旧的长衫一起,由外而内,表里如一。
人是群体动物,在一种集体无意识中各自演绎着多种形态的人生。而孔乙己偏偏站在与群体最隔膜的临界点上,在鲁镇人的笑声中和快活中,个体和一个群体就在欢快中剥离,只留下一个形单影只的孤寂者在原地玩味。在一条群体停滞或前行的路上,没有他的足印,归根结底,是他的灵魂没有走在健康的路途,把自己填塞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
孔乙己的灵魂始终没有上路,他是个时代的淘汰者,也是个自我淘汰者。他出语惊人又笑人,活在读书人枯竭的古井里。作者以夸张的笔墨,只需一个字就能活画出他的灵魂。他一进酒店,温一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一个“排”字,以极俭省的笔墨,极为传神地把孔乙己不富裕又装排场的心理刻画出来,这一“排”,来表示读书人视金钱为粪土的高端追求,读书人的面子问题永远是第一位的。“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那是真正穿长衫者的专利,排出九文钱,是孔乙己做出的最大努力。在他的思维深处,他永远有别于这个他不屑而人也不屑他的公众。给孩子们茴香豆吃,看到孩子们望着碟子的眼神,他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这动作天真可爱又十分滑稽,“罩”字运用十分恰切,那种既想摆阔又囊中羞涩的情态,因一个“罩”字,在读者眼前无限放大。
孔乙己式的动作配以孔乙己式的语言,才会完成孔乙己形象的自我塑造。“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读书人与一般人的不同在于“窃”和“偷”的不同,“窃”得高雅,怎能与“偷”混为一谈。“君子固穷”,即君子可以安于困厄。他把自己置于君子之列,言外之意,“偷”为小人行为,“窃”乃君子行为,这样的荒唐逻辑,只能出自人格的分裂。“多乎哉,不多也”的文言,是白话世界里生长的奇葩,他没有吸收“四书”“五经”的精华,而是机械的、碎片化的肢解着那些远古的只言片语,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套子里,迂腐麻木,正如一件出土的千年文物,一旦接触到新鲜的空气,则会瞬间风化;既进入不了将来的时空,也回不到过去,唯有消失,唯有毁灭。
孔乙己的毁灭,还在于灵魂深处的“四体不勤”思维。这种思想在春秋时期就深为道家所诟病,这也是孔乙己好吃懒做的渊源。读书人是高人,不可能做底层人的工作,“唯有功名忘不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他又把书读得不伦不类,最后只能乞讨。
当历史的车轮滚动着进入近代社会,孔乙己的灵魂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但可悲的是他固守着一种自命不凡,一种孤芳自赏,一种“卓尔不群”。而这种固守又是落伍的,残缺的,已经死亡的。但孔乙己却浑然不觉,这样的人生价值取向只能使他到处碰壁,使得他的言谈举止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只能引来世人的嘲笑与不屑。作为主观意识极强的主体,孔乙己没有心智去主宰自己的命运,他行为的荒谬性也就预示了命运的荒谬性和悲剧性。
孔乙己以喜剧的表演方式谢下悲剧的帷幕,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在世间是否存在是没人关注的,只有掌柜的惦记着那十九个钱,才会意识到这个人曾经存在过。所以,作者最后这句话“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以轻松而沉重的口吻,给他找到了一个含含糊糊又的的确确的结局,“大约”,一种不确定性,极写世人对他的漠视,而“的确”是那样的肯定孔乙己的死亡,因为,当他穿长衫站在鲁镇的酒店里喝酒时,他已经死了。
身体融不进空间,灵魂融不进时间,身体和灵魂,都不在路上。
【附原作】
孔乙己
鲁迅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
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摘自人名教育出版社初中语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