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云平的世界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李家小院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无处不在的排斥,另一半,则是村东头邻居家两个姑姑带来的、如同春日暖阳般明亮温煦的小小天堂。
三姑和四姑,是村里有名的爽利人,也是真心疼云平。她们看不得李家那孩子总像一抹灰影子似的贴着墙根走,眼里没了光。于是,不管去田里除草、去河边洗衣,还是去邻村赶集,她们总是响亮地吆喝一声:“平丫头!跟姑走!” 那声音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短暂地打开了云平身上的无形枷锁。她黯淡的眼睛会瞬间亮起一点微光,像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风一吹,又挣扎着燃起一丝火星。她几乎是雀跃地(尽管那雀跃也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跑到姑姑们身边,小手被温暖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逃离冰窖的绳索。
八十年代的田野,是孩童天然的乐园,更是云平贫瘠生命里最丰饶的滋养之地。麦收时节,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下来,村头那几棵老桃树被累累果实压弯了腰,粉白相间、顶尖染着诱人红晕的大白桃,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三姑踮着脚,挑最大最红的一个摘下来,用衣角仔细擦掉表面的绒毛,递到云平嘴边:“快,平丫头,咬一口!甜掉牙!” 云平小心翼翼地咬下去,丰沛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沿着嘴角流下,那纯粹的、无与伦比的甘甜滋味,瞬间冲散了心底积压的苦涩。四姑在旁边看着,笑得眉眼弯弯:“慢点吃,都是你的!姑不爱吃这个!”
田野里藏着数不尽的惊喜。麦穗灌浆饱满时,三姑会偷偷揪下几穗,在田埂背风处拢起一小堆枯草,火柴“嚓”地一划,橘红的火苗舔舐着麦穗。不一会儿,焦香四溢。四姑麻利地搓掉焦黑的外壳,露出里面滚烫、嫩绿、冒着热气的麦粒,一把塞进云平的小手里:“快尝尝,这才是好东西!” 那带着烟火气的、软糯清甜的麦仁,是云平吃过最香的点心。青豌豆鼓胀起来时,剥开翠绿的豆荚,水灵灵的豆子带着晨露的气息,丢进嘴里,是沁人心脾的鲜甜。到了初秋,玉米棒子老了,掰下来扔进灶膛的余烬里,烤得噼啪作响,焦香四溢,啃一口,是满嘴的烟火人间气。最让云平又怕又爱的,是四姑手巧,能捉了田里肥硕的“草上飞”大头蚂蚱,用草茎穿了,在火上燎烤,撒上一点点盐粒,那焦香酥脆、带着独特肉香的味道,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这些从泥土里、阳光中、火焰旁直接获取的天然美味,带着田野最原始的芬芳和阳光的暖意,被两个姑姑毫无保留地、带着宠溺的笑容,一股脑儿塞进了云平的嘴里、胃里、心里。这些滋味,如同甘泉,无声地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在她灰暗压抑的童年底色上,涂抹上几笔鲜亮而温暖的色彩,支撑着她不至于在冰冷的家中彻底枯萎。姑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食物,是短暂逃离的喘息,是被珍视、被宠爱的感觉,是她灰暗生命里仅有的、实实在在的甜。
然而,天堂的时光总是短暂。每当夕阳西下,被姑姑们送回李家那扇熟悉的、仿佛散发着寒气的院门前,云平眼中的光亮便会迅速黯淡下去,小小的身体也重新变得僵硬紧绷。推开门,迎接她的,往往是弟弟李耀祖那张越来越“讨喜”的脸。
时光仿佛格外偏爱耀祖。他像吸饱了阳光雨露的小树,一天天茁壮挺拔。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继承了父母外貌上的优点。更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便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在父母和外人面前,总是表现得乖巧懂事,嘴甜得像抹了蜜,哄得大人心花怒放。父母看他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宠溺,仿佛他是这家里最璀璨的明珠。
而这份伶俐,用在对待姐姐云平身上,便成了一把淬毒的软刀子,堪称“降维打击”。他欺负云平的手段,早已超越了孩童简单的推搡抢夺,进化得更加隐蔽、更加诛心。他会故意在云平路过时伸出脚绊她,等她狼狈摔倒,立刻一脸无辜地惊呼:“哎呀姐姐!你怎么走路不看地呀?这么大人了还摔跤,真不小心!” 父母闻声看过来,他立刻凑上去,小大人似的叹气摇头:“爸,妈,你们说说姐姐,她老是这样毛毛躁躁的,摔坏了可怎么办?真让人操心!” 父母看向云平的眼神,便充满了不争气的责备。
他会偷偷把云平珍藏的、姑姑给的一小块舍不得吃的桃脯拿走,吃得只剩一点渣子,然后举着那点残渣,跑到母亲面前告状:“妈!你看姐姐!她有好吃的就藏着掖着自己吃,就给我留了这么一点点!一点都不懂得分享!” 母亲立刻皱起眉头,看向云平的眼神充满了失望:“云平,你是姐姐,怎么这么自私?一点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云平张着嘴,百口莫辩,看着耀祖躲在母亲身后投来的、充满得意和挑衅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窜上头顶。
她不是没想过争辩。一次,耀祖又把她好不容易洗干净晾晒的手帕故意踩在泥里,还反咬一口说是云平自己弄脏的。云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耀祖,嘴唇哆嗦着,试图说出真相:“是…是他…他故意踩的…” 可她长久以来的压抑、恐惧和自我否定,让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变得极其笨拙,表达断断续续,逻辑混乱不清:“…就在那儿…他…他看见了…他跑过去…就踩…不是我…” 她的结巴和混乱,在耀祖清晰流利、条理分明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父母还没说话,耀祖已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模仿着她结巴的样子:“是…是…是他…哈哈哈!妈,你看她话都说不清楚,还想赖我!” 父母也忍不住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母亲更是直接挥手打断她:“行了行了,话都说不利索,还学人告状?赶紧把手帕捡起来重洗!”
每一次徒劳的争辩,都像一场公开的处刑,将她笨拙的语言和狼狈的姿态暴露在父母和弟弟嘲讽的目光下,徒增笑料,将她本就微薄的自尊碾得粉碎。渐渐地,云平彻底放弃了言语的抵抗。当委屈像沉重的巨石压在胸口,几乎要将她压垮时,她唯一的宣泄方式,只剩下无声的眼泪。她学会了在挨骂时死死咬住下唇,把头埋得低低的,让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或者在深夜,蜷缩在那张冰冷的小床上,用被子死死捂住嘴,把汹涌的呜咽和心碎憋在喉咙深处,让泪水浸湿冰冷的枕头。这些无声的泪水,是她无力消融、也无处倾诉的委屈洪流,最终只能倒灌回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湖。
对温暖港湾的思念,如同野草,在心底疯狂蔓延。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外婆,那个唯一给过她无条件的爱和安全感的人。这份思念太沉重,有时会像不受控制的潮水,冲破她努力筑起的堤坝。在姑姑家吃着香甜的桃子时,她会看着远处的田野,眼神放空,喃喃自语:“…外婆家的桃树…也结了好多桃…”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帮张奶奶穿完针线,老人家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她感受到那粗糙的温暖,会突然哽咽:“…奶奶…我想回家…回外婆家…” 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
这些思念的泪水,这些想“回家”的话语,传到母亲王秀芬的耳朵里,不啻于最尖锐的挑衅和最晦气的诅咒。王秀芬精心维护的“慈母”人设,仿佛被云平这几滴眼泪和一句“想外婆”瞬间戳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内核。她勃然大怒,精致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
“哭!哭什么哭!丧门星!” 她指着默默流泪的云平,声音尖利,全然忘了自己“从不咒骂”的规矩,“我缺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供你上学,啥活不让你干,养得你细皮嫩肉的,你还有脸哭?!还想着那个老婆子?!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才是你妈!生你养你的亲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妈?!”
她越说越气,仿佛云平对外婆的思念,是对她这个母亲身份最彻底的否定和羞辱。那“慈母”的面具在极度的愤怒和嫉妒下彻底碎裂,露出了狰狞的底色。她不能容忍女儿的爱有一丝一毫分流给旁人,尤其是那个“抢走”了女儿依恋的外婆。云平那些无法自控的、思念的泪水,在她看来更是晦气冲天,是对这个家安宁的破坏。
“整天哭哭啼啼,跟死了人似的!晦气!再让我看见你掉一滴猫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王秀芬恶狠狠地撂下狠话,胸口剧烈起伏,看向云平的眼神,不再是挑剔和冷漠,而是赤裸裸的、带着憎恶的寒冰。这份憎恶,比以往的任何冷待都更让云平感到刺骨的绝望和恐惧。原来,她连思念和流泪的权利,都是不被允许的罪过。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她的心,连同她对最后一丝温暖的回忆和渴望,都被彻底地、不容置疑地囚禁和放逐了。她像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缘的人,一边是姑姑们用田野美食和粗糙关爱搭建的、摇摇欲坠的温暖浮桥,另一边,则是名为“家”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