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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散文之六十八《在闽江口湿地,聆听岁月潮音》 作者:常涛
当代作家
2025-05-26 09:45:17
    凌晨五点,潮水刚一退去,我便来到闽江河口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脚下,牡蛎壳相互挤压、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小心翼翼地踩着这些牡蛎壳,长筒胶靴每一次从淤泥里拔出,都伴随着黏稠的“滋滋”声,仿若在发出声声叹息。湿地保护区曾经是千年水埠,是江海联运的关键节点,无数先辈在此留下足迹,唐代诗人王湾途径此地,被浩渺壮阔的水势与繁忙有序的水运景象触动,在《次北固山下》中描绘出“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般开阔盛景。湿地公园的郑和广场是纪念郑和下西洋时在此驻泊,郑和船队借助闽江湿地的避风条件与丰富的补给资源,从这里驶向世界,开启伟大航海征程。
    当我举起望远镜,本想对准鳝鱼滩的河道,可镜片先被浓重的露水模糊。这一意外,竟营造出一种诗意的窥视氛围:晨雾宛如一层轻柔的薄纱,笼罩着整个滩涂,黑脸琵鹭在其间翩翩起舞,进行着求偶仪式。它们身上雪白的蓑羽,如同一笔笔刚劲有力的唐楷悬针竖,自然垂落;漆黑的喙上下快速翻飞,仿佛在滩涂的画布上,书写着神秘而古老、难以辨认的篆书。再望向对岸,五虎山的轮廓在朦胧中若隐若现,恰似一枚浑然天成的闲章,恰到好处地盖在这幅自然画卷之上。民间相传,五虎山是五头神虎化身,庇佑着这片湿地与往来船只,使得闽江口湿地在世代百姓心中,不仅是赖以生存的家园,更被赋予了神圣的色彩。
     这片湿地不仅有着独特的自然景观,还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明朝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患猖獗,闽江口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抗倭的重要防线。湿地中茂密的红树林,其气根相互交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既能有效隐藏兵力,又可打乱倭寇战船的行进路线。戚继光将军率部抵达后,敏锐地发现了红树林与湿地地形的军事价值,精心谋划,命令士兵们藏匿于气根丛中,手持利刃,静静等待倭寇来袭。当倭寇战船驶入红树林水域,船只被错综复杂的气根缠住,行动艰难。此时,戚继光一声令下,喊杀声瞬间响彻红树林,士兵们如猛虎般从气根丛中跃出,与倭寇展开激烈拼杀。凭借着对湿地地理环境的巧妙利用,戚家军在此地痛击倭寇,大获全胜,有力地打击了倭寇的嚣张气焰,保卫了当地百姓的安宁,也为这片湿地增添了英勇无畏的英雄色彩。
     红树林的气根,始终像磁石一般深深吸引着我。在文岭镇与潭头镇交界的咸淡水交汇带,这些悬垂而下的褐色气根,犹如大地的血管,涌动着闽江最后的生命脉搏。每当暮色如潮水般慢慢漫过秋茄树的枝桠,杯萼海桑的气根末梢,便会渗出晶莹透亮的盐粒。这些盐粒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坠入泥滩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叮”声,这声音清脆悦耳,像极了福州评话先生指间月牙板敲击出的韵律,“闽江口岸浪滔滔,湿地滩涂蟹儿跑,红树林中气根绕,渔家生活乐陶陶”,简简单单的评话唱词,勾勒出一幅闽江口湿地生机盎然的生活场景。七岁的女儿,总会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说,那是树在默默流泪,可她并不知道,红树正是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排解从东海涌入的盐分。
     在红树那交错的气根之间,生态的奇迹不断上演。上周,女儿在塔礁洲错综复杂的气根丛里,惊喜地发现了一窝弧边招潮蟹,三十七只小蟹挥舞着橙红色的螯足,如同一个个灵动的舞者,不远处,弹涂鱼时不时从泥洞里钻出来,摆动着胸鳍在滩涂上跳跃,仿佛在与招潮蟹共舞,为这片滩涂增添了勃勃生机。
     正午的滩涂,宛如一个盛大的微型交响乐舞台。沙蚕在潭头港附近潮湿、昏暗的泥洞里,如同技艺精湛的单簧管演奏者,吹奏出悠扬的旋律;弹涂鱼则用它们的尾鳍,有节奏地拍打潮湿的地面,好似在敲击定音鼓;而蓝绿藻的光合作用,持续不断地发出轻柔的声响,构成了最绵长、最和谐的背景音。水蓼、碱蓬等植物在滩涂边肆意生长,水蓼粉红色的花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碱蓬则为滩涂铺上了一层紫红色的地毯。我缓缓蹲下身,不经意间看见两只豆娘正在文石村旧址的残碑上交尾,它们透明的翅膀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斑。这些光斑,恰巧落在去年台风“海葵”无情折断的桐花树枝桠上。那截断枝如今已长出三朵木耳,木耳的褶皱里,还栖息着去年越冬失败的灰雁绒羽,这绒羽仿佛是自然这位伟大作者编纂的注释符号,默默记录着岁月的变迁。文石村在往昔曾是繁华渔村,有文人墨客留下“渔村夕照映余晖,远浦归帆入画屏”的绝美诗句,描绘彼时盛景,诗句里既有对渔村生活的赞美,也侧面展现出湿地作为渔业资源宝库,滋养了一方百姓的生活。
     而在对岸的金刚腿公园,金刚腿摩崖石刻历史悠久,诸多文人被闽江口湿地独特的自然风貌与深厚的人文底蕴吸引,在此留下饱含情感的墨宝。有的石刻以苍劲有力的笔锋,刻下对湿地壮阔江景的由衷赞叹,如“江天胜境”四个大字,生动勾勒出闽江口湿地水天相接、雄浑壮阔的景象;有的则用隽永的文字,记录下对过往商贸繁荣的描绘,“千帆竞渡,货通南北”,寥寥数语,再现了当年闽江口作为重要航运枢纽,商船如织、贸易繁忙的盛景。这些或雄浑、或细腻的石刻作品,其承载的文化精神与湿地所见证的历史变迁相互交织,为闽江口增添了深厚文化底蕴。
     在湿地这段日子,我结识了打渔人老梁头。他就住在蝙蝠洲附近,一辈子与这片水域打交道。黄昏时分的鸟类迁徙,总是那样惊心动魄。三千只黑尾鸥,如同一片乌云,突然从东岱岛方向腾空而起。它们羽翼扇动,搅起的气流强劲有力,瞬间掀翻了我的记录本。纸张在暮色中如蝴蝶般翻飞,竟意外地引来两只环志编码为“T74”“T75”的凤头燕鸥。它们追逐嬉戏,仿佛我散落的观测数据,成了它们眼中另类的美食。与此同时,一群白鹭从芦苇荡中惊起,洁白的身影在橙红色的晚霞中穿梭,宛如灵动的音符。远处,蝙蝠洲防波堤上,老梁头正全神贯注地修补渔网,补丁用的尼龙绳,恰好是去年缠住江豚的那种荧光绿。在渐暗的天色里,尼龙绳幽幽发亮,如同闽江下游未及消散的渔火,闪烁着微弱而神秘的光芒。湿地的东岱岛自古是重要航标地,指引无数商船平安归港,当地口口传唱的航海歌谣 “东岱航标引归船,波光粼粼映海天”,不仅体现了东岱岛对航运的重要意义,更反映出湿地水域作为交通要道,在推动区域经济文化交流中的关键作用。
     深夜,潮汛来得毫无征兆,让人猝不及防。手电筒的光柱如同一把利剑,切开雨幕。就在这时,我惊讶地撞见二十一只搁浅在马山炮台旧址的中华鲎。这座炮台始建于清代,曾抵御外敌入侵,矗立在湿地边缘,见证了岁月的风云变幻。这些被誉为蓝血活化石的古老生物,正用它们的剑尾,在沙滩上拼命画着求救信号,然而,无情的浪花却一次次将它们的笔迹擦去。当我轻轻抱起最末那只鲎宝宝,它甲壳上的复眼,突然映出整片浩瀚星空——或许亿万年前,它们的祖先正是循着同样的星图登陆。而此刻,长乐国际机场的航班灯,正从它们背甲上方快速掠过,在甲壳这天然的罗盘上,投下现代文明的浓重阴影。
     女儿在阜山码头附近的滩涂,发现了一块刻满藤壶的浮木。我们齐心协力,将它拖回观测站。当我们小心翼翼地剥落浮木上的钙质外壳后,木纹里竟嵌着一粒明朝永乐年的青花瓷片。这一发现,让我不禁想起《长乐县志》记载的沉船事件:万历年间,一艘满载脱胎漆器的官船在此不幸倾覆,舱内十万粒蚕豆,至今仍在淤泥里顽强发芽。闽江口湿地因特殊的水文条件,成为众多沉船的栖息地,这些沉船遗迹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参与塑造了湿地独特的生态环境,如为海洋生物提供了栖息场所。此刻,瓷片上的缠枝莲纹,浸在雨水里,钴蓝色顺着木纹的脉络缓缓重生,恍惚间,正与对岸金刚腿公园的摩崖石刻遥相呼应,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变迁。
     我在牛头湾退潮区,遇见了最壮观的沙蚕群。这些环节动物,如同接到了统一的指令,同时探出洞口。它们粉红色的身躯,紧密排列,组成了一张流动的地毯,随着潮汐的节奏,有规律地起伏呼吸。女儿眨着眼睛,认真地说,这是大地的心电图。而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湿地写给海洋的情书,每个波浪线里,都藏着咸淡水交锋的秘密——就像江左村与江右村的龙舟,总在端午时节,于江心画出相似而优美的弧线。当地端午赛龙舟习俗传承千年,唐代重臣、诗人张建封在《竞渡歌》中所写的“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正是这热闹场景的生动写照。赛龙舟活动不仅是民俗庆典,更源于人们对湿地水域的敬畏与热爱,依托湿地丰富的水资源得以世代传承。
     此刻,台风“玛娃”正在三百海里外盘旋打转,滩涂上所有生物都进入了某种神秘的备战状态。道庆洲的招潮蟹,感知到风暴的逼近,不再像往常一样横行无忌,而是用它们有力的螯足,拼命地将洞口周边的泥沙压实,每一次动作都充满了紧张与不安,仿佛在与即将到来的灾难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海芒果树,收起肥厚宽大的叶片,树干微微颤抖,像是在积蓄力量以抵御风暴的侵袭。平日里聒噪的白鹭,安静地缩成郑和广场上的石像,它们警惕的目光不时望向天空,羽毛紧紧贴在身上,偶尔因远处传来的风声而轻微颤动。栖息在红树林中的夜鹭,也一改夜间捕食的习性,早早回到巢穴,用羽翼紧紧护住幼鸟,巢穴在树枝间微微晃动,仿佛在提前感受风暴的威力。
     女儿坚持要把自制浮标系上云母礁的红树林,她说要送给即将登陆的风暴一件信物——就像去年我们在东洛岛捡到的那个漂流瓶,里面装着菲律宾渔童用鱿鱼墨画的彩虹。此刻,这个漂流瓶正悬在湿地展示馆的玻璃柜里,与1842年的福州通商口岸海图相互映衬,共同见证着历史的发展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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