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挑战赛六期#
秋日三题
翟传海
初 秋
“秋天到,秋天到,田里庄稼长得好,高粱涨红脸,稻子笑弯了腰……”
早上七八点的时候,太阳还是那般燥热。但一眨眼的功夫,刚才从田埂上走过时,被水稻和杂草们打得湿漉漉的,一双鞋子和两条裤腿就已经干透了。轻轻一跺脚,紧紧吸附在裤腿和鞋面上的枯叶草屑,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离中午还早着呢,无遮无拦的太阳,就已经如同烧得通红通红的大火球。人们刚刚步入太阳地,脸颊和手臂立刻就有强烈的灼疼。然而,太阳地和凉荫处却是阴阳两重天。不管是房屋斜罩的满实凉荫,也或树木撑起的花达荫凉,总是不闷、不热,阴凉清爽。人们走进凉荫,就如同小孩见了亲娘一般,便不肯挪动半步。
因了不能下地干活,中午饭也就很应时。吃罢午饭,父亲们便倒在过屋或门楼下的柴床上困午觉。从那匀称的鼾声中可以感到,他们终于可以踏实地睡上一觉了;母亲们坐在房檐或树荫下做针线,但一会儿的功夫,便打盹连连。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草绳上,挂满了棉袄、棉裤、被窝老棉。刺鼻的霉味早已晒干散净,好似发过头的老面一般蓬蓬松松,鼓鼓囊囊——母亲们已经着手全家人的冬事了。
门前嘴和家后坡上,横七竖八铺满了苇席、草席、包单,甚或刚刚拆下的被面子。其上摊晒着各家各户的豆子、小麦——经了这夏收后的最后一次暴晒,就该装仓入瓮了。这个时候,是鸡鸭和麻雀们最最幸福的时刻——不仅通岭都是拾掇干净了的豆麦,而且看场儿的三姐或小妹,早已席地拳卧在一旁的树荫下了。
几个小哥们则偷了母亲的缝衣针,在灯头上烧红握成一个小钩,再用母亲拆被子拆下的长线,把它系到一根半截不长的竹竿上。然后,扬眉吐气地扛了这亲手做成的钓具,奔往村外的稻田地。
紧跟在小哥哥们身后的是,他们撵也撵不走、甩也甩不掉的、鼻涕横流的小弟们。小哥个们真真是了不起:来到稻田埂上,随意地撕一片黄灿灿的北瓜花儿,胡乱地挂在缝衣针做成的小钩钩儿上,轻轻地吊入稻垄里一上一下地一提,就有肥大而鲜活的青蛙,被长长的细线提上来。肥大而鲜活的青蛙可以拿回家喂鸡喂鸭,也可以给爷奶也或小弟小妹炖汤喝补身子。这个时侯,小哥哥们是大英雄,跟在小哥哥身后的“跟屁虫”就是小英雄。
午休过后,天空更加地清净,蔚蓝的天空仅有棉絮一样的几缕白云。鸟儿飞在有云彩的水里,打鱼人把小船撑进清澈的天空。四下里阳光虽然还是令人炫目,但路上的行人和田间劳作的的人们,明显地多了起来。准备外出打工的小伙,走到村口皂角树下,望着微风送来的阵阵稻香,毅然决然地放下了沉重的行囊。
北瓜葫芦已经挂了多茬儿,如同三四十岁的女人不再慌着生长;茂密的树木沉稳沧桑再无狂张,不经意间,几片好好的叶子,随风飘然而下,退出了高高的岗位;西洼地里先前偷懒的豆子们,被最后的高温轰赶着急急地生长;水田里的稻子们,都如过了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个个都微红着脸把头勾到低档;北岗上一大片高高的玉米,不再有什么理想,只是抱紧怀中不多的几棒;人们不再种这栽那,去到地理也只是拔草翻秧。
傍晚时分,太阳一头扎进西山,大地一派爽朗。不一会儿,苍然暮色开始慢慢地笼上远处的山头、树木,西天边独有的一抹,镶着黄边的白云慢慢地消失了。此时,四野里虽然没有风,却处处清爽可人。劳作结束的人们,有的拿了镢头或锄把,撬着装满红薯断秧、大倭瓜小红薯的担子,有的肩扛一大箩筐青菜叶子或杂草。牛把儿则扛着犁耙,跟在牛后走着吆喝着。
一群收工的人们经过村口的老堰潭,潭内便倒映起一簇簇晃动的各样影像。堰潭边老井旁,围着的是一堆提水淘菜的女人。坡嘴头黄楝树下,一群孩子正在肆无忌惮地追逐嬉戏。
喝罢汤(吃过晚饭),还要到坡头、房顶过夜的父亲,坐定了看看天际边频频传过的热闪,独说独念道:“夜寒昼热。”而后,还是决然地走进了土墙草屋。于是,整个村庄都陷进了清凉的秋夜……
秋风凉棒槌响
天高云淡的时候,村前的小河开始热闹起来。飘带一样弯弯曲曲的河床上下,有洗澡戏水的、有逮鱼摸虾的,还又洗萝卜淘菜的,更多的则是浣洗衣裤、床单和被窝面子的。
经了夏季暴雨的洗礼,经了秋后多日的沉淀,河水不盈不欠,不浑不浊,清澈明亮。潺潺淙淙,涡动流淌,一如老酒良浆。河水清澈,连河底的沙石、鱼虾,及其那嫩白的草须、红润的树根儿,都是那么的鲜白明亮,全都如同大户人家养鱼缸里的精心摆设。
鱼儿游在有云彩的天上,鸟儿飞在有鱼虾的水中。大姑娘小媳妇坐在清水荡漾的河边,河边有早就堆垒好的大块洗衣石,紧挨洗衣石的是将将就就的小石凳。大姑娘小媳妇两腿叉开,坐在将将就就的小石凳上,双脚全都浸泡在清清净净的河水里。
不大安分的河水撩拨着她们赤裸裸的脚踝,坏坏的鱼虾啄弄着她们白皙的肌肤,甚或弄得人家大腿和前胸全都湿漉漉的。但她们对此是一点都不介意,她们在意的是自己跟前一大堆要清洗的衣物——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被、床单内衣,及其家中放了好久的烂袜子、破帽子,脏手巾、污围裙……
好一点的人家切一块半方不圆、粘而吧唧的棉油皂,挨件打抹一遍。次一点的,会把随手带来的皂角板儿浸泡一会儿,捣烂了柔进难洗的衣物。
皂角放在衣服内用棒槌敲打几下,衣物上就会泛起许多白色的泡沫。娘亲捣碎皂荚弄出里面的籽儿,剥下籽上的二层白皮儿,在河水中一涮,直接塞进正在近前玩水摸鱼的小孩嘴里。那籽皮嚼起来脆筋筋的,有的点象牛筋儿,有点像脆肠,筋筋的久嚼不烂,即好玩又解馋。
旧时的衣裳、被单都是用棉线织就的老粗布。村民又要地里滚山上爬的劳作,虽然沾染不到多少油水,但经了多天甚或一个夏季的浸污,也是非得棒槌捶打才可脱灰去污。因而啊,赶到河边浣洗衣物的老太太小媳妇们,人人都带着一柄把儿细肚大、瓷实又光滑的木棒槌。
她们在一件件揉抹一些肥皂、棉油皂,也或皂角等去污剂之后,便开始了洗涤的第二道工序——棒槌捶打。经了棒槌的捶打,易于吸汗藏灰的粗布衣物就会松弛。一松弛,藏在其中的灰土、污渍全都轻松地脱离了。这算是我们先人们投机取巧的,一种聪明智慧吧。
“嘭、嘭、嘭”,“乓、乓、乓”,棒起水珠扬,捶落声顿起。倘若河流上下,大姑娘小媳妇们全都一扬一落,水珠四溅,木槌声声,也是非常优美、悠扬和壮观的。
单薄的衣服敲击时声音脆响,厚实被单捶打时响声浑厚;紧促的是个急性子,或者家里人多、事多,洗着被单还惦记着家里的其它事;有节有拍的是位老道人,否则要么有心事,要么忒细法。
她们槌衣洗涮也不耽误说笑,早上吃的是啥饭、中午准备做啥饭、地里的庄稼、床上的汉、猪拉窝鸡下蛋……全都大腔大调、浪声浪气。若是谁个的棒槌也或红兜兜、花内裤顺水飘走了,那可是一道河湾都要炸锅的哟。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先前洗涤衣物叫浆洗。那时,手工用棉线织成的粗布衣物比较粗糙,人们管它叫老粗布。为了解决粗布衣物易松软、爱枯搐,不耐穿不经盖、易吸灰不易洗等问题,先人们早就“研发”了浆洗技术。
浆(四声,同糨) ,就是把洗净的衣物放入用米汤(有钱人家可以用淀粉、石粉做成的“土粉”)稀释恰当的温浆水浸泡。这样洗出的衣服清洁、干净,尤其是白色的衣服、床单、被面等,会显得更加洁白、光瓷、滑溜。不仅光展好看,而且结实耐用,更重要的是在下次洗涤中容易脱灰。
“富人家的骡子马,穷人家的捶布石。”在往昔贫困的年代,家家户户别的东西可能没有,但或方或圆、或大或小,敦敦实实的捶布石,总是不曾缺少的。为了消除浆洗过衣物的强硬、增加其韧性,母亲们还要在当日下午或傍晚,把浆洗过的衣物予以反复地捶打。这就叫“捶布”。
捶布,就是把晾晒半干的浆洗衣物,叠好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捶反复捶打。捶打的目的是为了把浆粉捶打匀实,使其光滑、好看和耐用。因而,秋高气爽时节的午后或夜晚,每个村落总会响起一片“梆嗒、梆嗒、咿梆嗒”的捶布声。那响声抑扬顿挫,清脆悠扬。那是一个时代的旋律,也是我等儿时心头美妙的歌谣。它管叫心烦气躁的人心平气静,能让骚动不安的村庄安静祥和。
秋风凉棒槌响,梆嗒、梆嗒、咿梆嗒……
八月仲秋好时节
八月仲秋好时节,
天高云淡河水澈。
谷豆饱满无所事,
风清气爽赏明月。
日子跨入农历八月之后,天空一天天高起来了,云彩一天天淡起来了,稻田里的花蜻蜓一天天多起来了,河水一天天清澈起来了,一切全都向着清爽宜人走去。
这个时候,打下的麦子已经筛选、晾晒多遍,干干净净地装进了瓦瓮。稻田四周撤好排水沟等待收割,豆子、玉米其他秋作物,也翻锄了最后一遍,不再需要浇水、施肥和除草等侍奉。
白日里各家的大人照例扛了锄头下地,但到了田间一看,一串一串的稻穗沉甸甸地垂挂着,黑豆、绿豆已经连成一片,高高的玉米全都密不透风、“荷枪实弹”,总是让人不忍挨碰,也无法挨碰。只有扛了锄头东转转西悠悠,见有歪倒的玉米棵扶一扶,有熟了的北瓜、葫芦摘几个……这时,劳作一夏、一秋的人们,心底开始像眼前的天地慢慢地宽展起来了。
八月十五到了,家庭主妇也不征求当家的同意,将米缸搬出来扫底下锅。下到菜园地里拽两颗青萝卜洗了,连叶子带萝卜一同切了,蒸上一顿美美的咸米饭。
蒸咸米饭时,把大米下锅煮八成熟捞出空干水分,萝卜丝或干菜等衬菜粗略抄拌后垫底,倒入煮过、空干的大米稍蒸,而后揭盖搅拌即成。
蒸咸米饭做起来省事省工,吃起来松咸香。饭时,门前的捶布石中间,搁着大半碗白亮亮的蒜汁,四周是一碗碗热腾腾的咸干饭。当家的收工进门看到了不怪也不问,一家老少便围了捶布石兴高采烈起来,温馨与幸福写上了每个人的脸。
傍晚时分,温顺很多了的老日头,温顺地溜下了西山。母亲也或奶奶,早早地把在坡边地头摘回的北瓜、葫芦,洗涮了切片或剁丝,加上咸盐及剁碎了的花椒叶儿,用麦面拌了做成饼状,放入抹了不多猪油的铁锅内,煎炕成一个个焦黄的“瓜坨”。
等到干活的收工回来,连同早就凉在盆子里的稀饭,端上院子当中、一摇三晃的木桌上。不用灯不要亮儿,一家人聚在明亮的月光下,兴高采烈地用起了晚餐。
这时,每个人的头顶都悬挂着一轮明月。皓月当空,月色如画。许是司空见惯了,也许是过于劳累,每个人都是端起碗就吃,吃得狼吞虎咽。拜月、赏月之事压根都不曾想起。只是因了那难得的饼子,才说:“嗯,好吃,瓜坨好吃!”
直到吃过饭,把饭碗推向一边,仰起头来方才看到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往日满天的繁星可能是因为过节都放了假,只有玉盘样的明月一个儿当职。月宫里的月奶奶、桂花树,还有一只玉兔清晰可辨。那明月不招摇、不羞涩,安详地照看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有喜的送上些许喜庆,有忧者给以些许抚慰,不偏不倚!
大人们不在意地望了一会儿天空,和天空中悬挂着的那轮明月,才随口说:城里人管八月十五叫仲秋节。人家赏月时要吃月饼哩。那月饼金黄金黄的,上边有图有字,里面有花生仁、白冰糖,还有很好看的青红丝(染色陈皮丝),咬一口酥脆香甜……随后便仰着脸、低下头掐算当年的收成。算着算着就说:先把东头小块地的谷子割了吧,好早点吃上新米!
“勾,勾,勾月亮,月亮勾得亮堂堂。搭,搭,搭戏台,问问戏子来不来,今儿个不来明儿个来,戏子来了有酒喝,戏子来了好吃菜……”村头,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孩童们正奶声奶气唱着久远的的儿歌;
小院门前,趁了月光为哥哥洗涮上学衣裳的大姐姐、小妹妹,边洗边哼:“大月亮,小月亮,开开房门洗衣裳。洗哩净,洗哩光,打发哥哥上学堂”;
捶布石旁,奶奶也或母亲把吃奶的婴儿,也或咿呀学语的稚童揽在怀里,哼唱起那老掉牙的小曲儿:“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呼啦呼啦呼啦啦。娃子哭着要吃妈(奶),剋吃剋吃两嘴巴。娃儿哭哩哄不下,买个烧饼哄娃娃。爹一口,娘一口,咬住娃娃哩手指头。爹卜拉(揉摸),娘卜拉,卜拉哩娃娃笑哈哈……”
八月仲秋好时节!
翟传海: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家学会、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员、南阳市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