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的曲子

——看金庸先生《笑傲江湖》有感

王惠莲

    在网上看到“我与金庸——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奖”的启事后，我犹豫了很久，因为我既不是武侠迷，也不是金庸的“粉丝”。我接触金庸先生的作品的时间很晚，是在金庸先生封笔29年之后。其间有大陆迟迟没有开放金庸先生的作品的缘故，也有我个人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原因。直到2001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第一部央视版金庸武侠剧《笑傲江湖》，我才第一次领略到金庸先生创造的武侠世界，并由此对他的武侠小说产生了兴趣。

读金庸先生的小说，如同看《红楼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收获和品评。评论家感兴趣的是金庸先生如何承袭中国古典文化、超越俗雅之界成为中国现代新武侠小说的领军人物的，武侠迷们痴迷的则是小说中描写的高妙绝伦的武功，金庸迷们醉心的是跌宕起伏、波谲云诡的江湖故事，而我，在看《笑傲江湖》时，则深为金庸先生塑造的知音以及冀音乐消仇除恨的济世情怀所折服。

在没有看《笑傲江湖》之前的许多年间，我曾经非常向往《列子.汤问》中讲述的伯牙与子期的故事。我以为知音就是“子之心与吾心同”，我以为知音就是能领会对方弹奏的是“峨峨兮若泰山”还是“洋洋兮若江河”，我以为谢知音的最高境界就是知音亡，便“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在我的心目中，伯牙与子期就是一道愿尽平生之力去追寻的“知音”标杆。这道标杆我追寻了半生，如今已年逾花甲仍不可得。不意看了《笑傲江湖》之后，让我对“知音”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看过《笑傲江湖》的人都知道，金庸先生在此书中用不多的笔墨塑造了两个令人没齿难忘的人物——刘正风和曲洋。刘正风是衡山派高手，曲洋是魔教中长老。二人分属水火不容的正邪两大阵营，却因醉心音律，成为“琴箫唱和，心意互通”的知音而不为正邪两派所见容。一般的知音，若能做到解音律、晓琴语已属难得。而刘曲二人，以琴箫相交，不仅心音相和，还能听琴音辨人品。刘正风从曲洋的琴音中认定曲虽“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因此视曲为“生平唯一知己”。在面对嵩山派指责他与魔教长老结交群豪都劝他杀了曲洋的时候，他说：“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以致于不愿加害曲洋，置正邪两派威逼劝诱于不顾，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儿女和弟子们被杀。这是何等的壮烈！后来刘曲二人在衡山城外合奏《笑傲江湖》曲，将曲谱托付给令狐冲后双双自断经脉而死，更是把“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的悲壮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感叹天地间竟有如此旷世知音！相比之下，我曾向往的“摔琴谢知音”，不仅缺失了生命的高度，而且还多少显得有些矫情。

刘曲二人的生死音律之交，已然是高山仰止。然而，金庸先生并没有就此打住，在全书的结尾，金庸先生借令狐冲之口告诉我们，这首《笑傲江湖》曲，不单是刘曲二人相知相交的见证，它内里还深藏着二人冀以此曲化解江湖恩怨的情怀和初衷。

金庸先生写道，令狐冲和任盈盈在洞房花烛夜面对群豪合奏《笑傲江湖》曲时，令狐冲想起了两位前辈，想起“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我想，这心愿不单单只是书中人物的心愿。想想金庸先生为何以《笑傲江湖》为书名，再想想刘曲二人创制《笑傲江湖》曲的初心，即可推想，刘曲二人冀《笑傲江湖》曲以“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心愿，又何尝不是金庸先生的心愿？不是我等读者乃至普天下所有爱好和平的人们的共同心愿？

有人或许会说，江湖恩怨，教派仇恨，最终由一首琴箫合奏曲来消除化解，这在现实中可能吗？不过是金庸先生的文学乌托邦而已。对此，我想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

那时我刚移居美国不久，在成人学校学英语。学生来自世界各地。有一次上课堂展示课，我展示了一幅中国书法作品。课间休息时，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女同学走过来和我聊天。聊了几句之后，我告诉她，很多中国人都会唱俄罗斯歌曲，不过是中文版的。说着我便小声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唱第一句的时候她有些吃惊，然后她笑了，紧接着便用俄语和我一起唱了起来。我们的歌声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大家都很惊讶，我们竟然用两种不同的语言唱着同一首歌曲，而且还唱得那么和谐动听。见大家脸上流露出羡慕的样子，我们越发唱得起劲，把我会唱的《喀秋莎》、《小路》全唱了。那一刻，音乐就像天使，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神奇，原来音乐还有如此魔力。

因为有了这次与俄罗斯同学一起唱歌的经历，我在看《笑傲江湖》的结尾时便不觉得“神奇”。既然音乐可以成为我和俄罗斯同学之间共同的话语和心灵沟通的桥梁，那么，刘正风和曲洋冀一曲《笑傲江湖》“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夙愿最终由令狐冲和任盈盈达成的美好结局也就不能简单地说是乌托邦或凭空想象。当然了，靠读金庸先生的小说解决不了现实世界的问题，但至少《笑傲江湖》让我们看到了不可能有可能在现实中变为可能的可能。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厌恶杀戮，都向往和平。而《笑傲江湖》所书写的完美结局，正是我们所企盼的，它契合了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我们因此应该感谢金庸先生，不仅塑造出刘正风和曲洋这对世间难寻的千古知音，让我们领悟到知音的真正内涵，而且还借刘曲二人共创的《笑傲江湖》曲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人类有朝一日走上和平发展道路的希望。尽管这希望现在看起来还很渺茫，还只是梦想，但只要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携起手来，共同努力，像《笑傲江湖》这样只应天上有的曲子所寄托的美好愿望和理想终有一天在现实中也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