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之后,人终于面对生活的脆弱
文 / 王硕瑀
因为快递的错误,周宏翔同志给我寄的样书在快递站多躺了三天,我也就多等了三天。这三天里我在写一篇关于契诃夫戏剧的论文,闲暇时在头脑中构思,什么样的故事能够以“当燃”二字作为题目?读者与作者的差别之一在于,作者先知道了故事而后思考题目,读者则是先看到题目,再在故事中寻找如是命名的证据。
我本身是学外国文学的,自然而然就操心起了书名的译介。如果取“当燃”二字的读音,则要译为“Of course”;取“将要燃烧”之意义,则要译为“About to burn”。终于取回了书一读,读到一半明白了,原来“当燃”是书中主角开创的品牌。事情简单了,译为“Dang Ran”便是了。凌晨四点,我读完了书,横竖睡不着,空调开得冷,但窗外有三十度。早起的鸟已经在叫,可能是鸫鸟,又有小虫将要被吃掉,我想着虫子的命运,朦胧的睡眼里出现了一只锅,不是蚂蚁爬过的热锅,而是周宏翔笔下的重庆火锅,一个冷却了的重庆火锅,散发着黄铜的冰冷。我有了自己的译法:“Cold Pot”,冷锅,与重庆人引以为傲的火锅“Hot Pot”针锋相对着。一锅红油在《当燃》的第一章中就翻滚着,但是,《当燃》不像俗物那样讲它如何热辣、如何滚烫,它写了另一件事:
当火锅冷了。
《火锅英雄》剧照
周宏翔的城市写作把坐标扎在了重庆:这当然是一座繁荣的城市,但与上海相比,却又毕竟有差距。他笔下的人物同样如此,他写的既不是传统严肃文学偏爱的赤贫者,也不是网络文学喜爱的富商巨贾,而是两极之外那些勉力维持着生活体面的城市精英者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殷实而光鲜,但支撑这种生活的一切脆弱而伴随着隐痛:程斐然的财富自由背后写着失业后的坐吃山空,方晓棠的民宿生意依赖于旅游业的兴盛,钟盼扬的企业中层身份在上级与下属间夹缝生存。其实,早在写到2020年之前,作者已经通过张琛家破产的遭遇隐晦暗示了这种体面生活之下暗伏的危机,张琛破产影响了三个女孩的生活,但没有警醒他们;直到经历生产停摆和生命濒死体验的洗礼,直到她们自己的生活也轻易地就被置于局促的境地。
从这一意义上看,周宏翔接过了张爱玲从上世纪初传递过来的城市书写的接力棒,你可以在《当燃》看到《倾城之恋》中由盛而衰的萧条和《第一炉香》中面面相觑的不安;如果再向上追溯,这种书写也许能上溯至曹公雪芹,众人为宝玉庆生时的掣签隐含着某种悲剧的意味。正如上文所说的:一只火锅,忽然冰冷。
那种由繁荣忽而失落的恨,似乎在周宏翔写下“2020年,应该是个好的开始吧”这一句话时,已箭在弦上,随即就要迸发,接着是满地白茫茫的雪。站在未来的我们,自然知道2020年发生了什么,我们此时可以带着一种预知的期待,等待一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等着这形形色色的山城姑娘再复刻那金陵十二钗的哀婉。
可是周宏翔偏不这样写,他是重庆人,他理解重庆,他晓得川渝姑娘那种不服输的辣劲,他让三个姑娘凑在一起,用一股狠辣的韧劲狠狠地把读者辣醒:“喂!你睡啥子睡,你看看新时代川渝的辣妹子是咋子过河哟!”于是她们集合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品牌,克服了艰难险阻,终于成功建立了事业、挽救了家庭、遇到了爱情——大圆满了……
吗?
《第一炉香》剧照
中国的读者,向来是喜爱大团圆的结局的,周宏翔便给了读者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是一种时代性的人文关怀。书是写给人看的,在这个复苏的时代,需要一部《当燃》:它让我们在经历了一段不愿回首的时光后能重拾起勇气,用这勇气把破碎的自己拼凑起来,接着坚强地活下去。周宏翔的笔下透露着慈悲:程斐然她们的创业太顺利了,那些挫折都像是套路与流程——我们早知道啤酒公司的大老板是一个小人,钟盼扬去找他合作必然会遭遇危机。而这个危机却被一个霸道总裁一般的孔老师解决了,一同解决问题的还有忽然冒出的刘女士的一众老伙伴,这个团体不仅做到了商业的成功,甚至克服了大自然的困难,最终击败了大老板盗用方案的阴谋。在一片热闹的景象中,三个女孩的事业焕发了新生,一切美好得如梦境一般,就像是写给成人的童话故事。这是一个在当下经济重新萌发的时代正需要的故事,人们需要重振生活希望的童话,这样读《当燃》,你就可以得到一部童话。
老练的读者读到这里,恐怕要大呼“机械降神的俗套剧情!”,但我要捂住这些文学老饕的嘴,因为周宏翔写的这个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他的野心很大,他在一本书中讨论了家庭、亲子、婚姻、爱情、生育、生存、传统、现代、城市和更大的城市,他简直要把一个重庆加半个上海整个搬到这本书中——周宏翔不是要写一部具有时代性的作品,而是想在我们这个时代写出一部大于时代的作品。
因此,当我们仔细体会书中的几种隔阂,就会发现一种大团圆表面下深沉的悲剧性。侯妈妈并没有摆脱父权制下专制的丈夫,她的丈夫也从未真正原谅母亲之死与她之间莫须有的联系;孔老师与钟盼扬的关系依旧是建立在脆弱的金钱与脆弱的爱情之上,这一点甚至在书中被明示了出来,而钟盼扬依旧是从属的一方;渣男朱丞与万芳芳离婚了,但他已经败坏了周雪一家与万芳芳一家的名声,自己却逍遥于外不受影响;侯一帆与程斐然的结合是激情之下的冲动——他们只是在酒醉中声称自己想清楚了一切。而全篇最后的讨论,程斐然和母亲交心的对话,读者会看到刘女士受到丈夫的不信任、女儿的“背叛”,变得不再信任婚姻的亲密关系,与女儿冷战了半生;而对于程爸爸,他早就得到了谅解,迎娶了新婚妻子,生下了新生儿子。
《当燃》以女性为绝对的主角,但她们无一不受到所谓父权或男权的制约和约束;但这种制约不是与女性相对的男性造成的,而是人物生存的整个环境造成的。
《繁花》剧照
于是,恍惚中,周宏翔的故事与一个多世纪前的契诃夫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互文,《当燃》的三个重庆女孩与契诃夫《三姊妹》中普洛佐罗夫家的三姐妹形成了一种对照。重庆三姐妹与契诃夫的三姐妹的相似不只在于性别与人数,她们都受困于同样的关于生活乃至生命本身的苦恼。当俄罗斯的三姊妹望眼欲穿地遥望回不去的莫斯科,山城的三个姑娘则时时提到那没能到过的上海。一百二十多年前,生活在俄罗斯外省的三姊妹呼喊着“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但终未成行;三个重庆姑娘呼喊着“往上海去,往上海去!”,于是便去了。她们没有做契诃夫笔下的三姊妹,而是做了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周宏翔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尝试,他让她们出走了,让她们真的到了上海,让她们在梦寐以求的上海找到了新的起点——但之后呢?正如百年前鲁迅评点《玩偶之家》所说的“娜拉走后怎样?”,在二十一世纪的读者的情绪跟随着文字达到高潮时,也会不自禁问一句:“重庆复古集市之后怎样?”
在热闹的集市之余,作者几乎一笔带过地写了这样的情节:刘女士环顾上海,发现上海破破烂烂,与重庆同样破旧。这像是一句闲笔,但却意外给了百余年前的契诃夫一个回应或假设:当契诃夫笔下的三姊妹回到莫斯科时,她们可能也会环视四周,随后惊讶地发现:莫斯科与他们的小城一样破烂。契诃夫是1904年去世的,距离《当燃》的出版整整120年,一百二十年后的三姊妹终于走到了理想中的闪耀着的城市,却发现那里同样破烂——这近乎是一种黑色幽默了。
契诃夫《三姊妹》剧照
《当燃》,在圆满结局的表面之下,伤痕累累的生活并没有得到根本治愈。小说用了一整本书描绘繁华的脆弱,最终给出了一个热闹而繁华的结局。这辉煌一刻不是生活的终焉,而只是未知的未来的起点,正如小说标题所揭示的那样:当燃——将燃而未燃之时。但这燃起的火是煮饭的灶火还是燎原的野火,无人知晓。
当我们以喜剧的期待阅读《当燃》,它就会给我们一种昂扬的精神,给我们奋斗的勇气,给我们挺起胸膛向前看的一切鼓励。可是当我们以悲剧性的眼光重新审视这部书,它可以是对契诃夫《三姊妹》的回应,可能是张爱玲《倾城之恋》遥远的回声。
或者它只是《当燃》,不属于名叫周宏翔的作家,而是属于你,当你拿起这本书去读,这就是你的书。
王硕瑀
2024.6.5凌晨
王硕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跨文化学专业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19世纪俄罗斯文学、安·巴·契诃夫戏剧、中俄文学关系。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列夫·托尔斯泰学”学科史研究》等。有论文及文学评论散见于中国作家网、中国青年网、《创作评谭》杂志等。个人创作、导演独幕剧《拜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大人》于2021年11月在北京俄罗斯文化中心“陀思妥耶夫斯基200周年诞辰纪念”系列活动中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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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翔|《当燃》
小说以小生活折射大时代,书写山城重庆密密匝匝的烟火人间,一出治愈又动人的创业故事:程斐然、钟盼扬、方晓棠三个重庆妹子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却处处埋藏着失控,每个人都面临着人生的暗流和崩塌,却让命运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在山穷水尽中,热辣滚烫的蜀地赋予她们不屈和向上的精神,让三个重庆女人走到一起,共同面对生命的涡流和挑战,彼此温暖、彼此支撑、彼此担当,应接不暇的汹涌波澜让生活如同万花筒,她们热烈明媚地迎“燃”而涅槃。
奇巧世情、家庭江湖、女性人间编织其间,书里有最真实的重庆,也有最明亮的生活。理想滚烫,如火如烟,当打之年,自然而燃。
稿件初审:张 瑶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