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唐人街上的女人们》
异国他乡的“小上海”
海外华人的情感万象
▌顾艳 著

这两天母亲左手吊着绷带,米娅很想帮母亲做些什么,然而却不知如何着手;好在母亲仅用右手都能把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母亲在美国也很多年了,但还是吃不惯西餐,在家里一直过着上海人的小日子,一切还是从前在上海时的习惯,连米娅这个华裔二代也必须这样。如果米娅在家里说一句英语,母亲就会指责她说:“你是中国人,不准在家里说英语。”母亲不仅让米娅说普通话、上海话,还让她从小用中文写作文,阅读中文书籍。在母亲看来,米娅能考上医学院,全靠她的中文帮了忙。母亲的说法似乎也有道理,的确,在美国,一个有多项技能的考生,被录取的机会会多一些。
母亲正忙来忙去,发现护发素没有了,就差米娅到唐人街上的小店里先买一瓶小的,得空了去Costco(开市客)超市再买大瓶套装。母亲吩咐了,米娅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说出去透透气,也可以暂时逃离母亲的视线,何乐而不为呢?说真的,若不是母亲的手摔伤了,她早就回学校去了。
米娅穿着黑呢外衣、米色西裤和黑色靴子,走在冬天黄昏的小路上觉得阴森森、冷飕飕的。在小巷子拐弯处,她想起那天与大卫在这里,心里便升腾起一股暖流。前边有一家福建人开的日用品小店,商店旁是一栋老式百年小楼,米黄色的墙已经看不出颜色了;但那个红瓦尖顶上的窗户里住着她的同学爱玛。她们从初中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现在两个人又进了同一所医学院,只不过爱玛在妇产科学,她在脑外科学。
爱玛家窗户上方有一根长方形的烟囱,那是接他们家壁炉用的。烟囱上停着两只酱色的鸽子,在暮色里相亲相爱地亲嘴。米娅看到鸽子就想到大卫,不过她还是很快进到店里,买了一瓶护发素就往回走。母亲常对她说,只要心里装着故乡上海,走在唐人街上与走在南京路上,其实都是一样的。母亲有着根深蒂固的上海情结,她常说上海人以文明人自居,以有道德者自居,跑到哪里都能打拼出一方天地。
晚餐后,米娅去厨房洗碗。陈姨和她丈夫来家里搓麻将时,惊讶地望着母亲绑着绷带的左手问:“怎么受伤了?”母亲说:“不小心摔了一跤。”陈姨说:“年龄大了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能再摔跤了。”母亲说:“嗯,再摔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就没命了。”母亲说完,哈哈笑起来。米娅发现母亲只要与陈姨在一起就放松而开心,家里的气氛也会活跃起来。
每次搓麻将三缺一,他们总是叫上隔壁老李,或者老李的妻子张岚。今晚母亲见张岚在家就叫上了她。三个女人一台戏,陈姨丈夫只能默不作声了。麻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那是母亲专门买来搓麻将用的。洗牌的时候,母亲只用右手。女人的手上总少不了戒指,金的银的,在夜晚的灯光下交错,闪闪发亮。米娅从厨房洗好碗出来,他们已经打完一圈麻将。陈姨说:“米娅,你母亲运气不错,赢了十元钱。”米娅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米娅也会打麻将,但她从不和他们一起打牌。她有礼貌地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尤其看三个中年女人的手。她们的手虽不同,但都泄露了岁月的痕迹。母亲的手虽然粗糙,却是一种有深度的粗糙。陈姨是纤纤瘦手,肤质苍白,细细的筋络在薄薄的皮肤下随手势而滑动,有这样手的女人敏感、聪明又常常绝望。而张岚胖乎乎、软绵绵、手指根部有可爱小肉窝的手,显露出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生活上没有太重的负荷,精神上却难免空虚和无聊。(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