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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品 | 兴安:说吧,北京——有关“北京中轴线”的记忆
文艺报
2024-10-02 13:37:49

我14岁来北京,至今已近五十载,可我竟然没有正儿八经地写过北京。今年7月,“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个消息,让我产生了写一写北京的冲动。

北京中轴线构成

我是1976年来的北京,从一片遥远的北方草原,落脚一座陌生的城市,两者相距2000公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早在七百多年前,我的祖先就已经到了这里,并且奠定了现代北京城的雏形。那时候叫大都,被马可波罗称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城内外皆有华屋巨室”(《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宫殿和房间的墙壁上都镶有黄金白银”,“奢华而富庶”,“整座城市就像一个按照正方形来精心布局的棋盘,城市建筑非常漂亮而且设计构思精巧,让人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马可波罗:商人·旅人·使者》,劳伦斯·贝尔格林著)。据史家考证,元大都的建设采用了中轴线对称式的建筑风格,完美体现了中原文化与游牧文化的融合。

当然,那时候还没有中轴线的概念,我们一家暂住在南横西街的一座大院子里,院子后墙外是唐代的法源寺,后来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才知道,这里曾是金朝拘禁宋朝徽宗、钦宗两位皇帝的地方。

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就在邻家小弟的引领下,沿着南横西街,经菜市口、大栅栏,来到天安门广场。那时候的广场还没有修建毛主席纪念堂,宽阔无比,只有人民英雄纪念碑笔直矗立,我从正阳门可以直接遥望天安门城楼。我直扑天安门前的金水桥,还有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一雌一雄。在我6岁的时候,父亲带我来过一次北京。我爬到雄性狮子上,在它的两腿之间钻行,抚摸狮子爪下的绣球。那个绣球比我的脑袋还大。后来父亲回忆说,我一直赖在石狮子上不肯下来,怎么劝我都不听,一直到太阳落山,午门关闭,故宫也没看成。关于小时候的另一个记忆是北京站,父亲领着我走进一个房间,再出来时整个环境完全变了,非常神奇,我当时以为是自己被施了魔法,因为父亲一点没有吃惊的样子。我悄悄地保密了这段奇遇,没有问父亲,直到八年后,我们一家搬到北京,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我第一次坐电梯的经历。

我扶着金水桥的桥栏,先是仰望毛主席像,感觉超乎我想象的大,那双眼睛似乎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我。天安门更是超乎寻常的高大。之前我一直以家乡的盟公署大楼作为参照,想象儿时记忆中的天安门,因为它也是歇山顶式屋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只是家乡的盟公署大楼矮小了很多,屋檐少了一层。那尊我爬过的石狮子,上面也坐了一个男孩,和我当年一般大,大人在下面催促他,男孩却扭曲着脸哭嚎,绝不肯下。我仿佛看到了当年调皮的自己,心生一阵厌烦和愧疚。可怜那尊狮子,腹部、腿部,还有尾巴,被无数人摸得有了暗黑色的包浆。幸好20世纪90年代以后,石狮子的周围竖起了围栏,不再允许攀爬——其实早就应该这样。这是明代的汉白玉质地的狮子,3米多高,历经明清两代至今,其中一尊石狮子的肚子上的一道深深划痕,传说是明末起义首领李自成用枪扎的,清顺治帝为了警醒后人亡国的教训,就让这尊石狮子原样保存了下来。

石狮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元素之一,它象征着权力和威严,同时还寓意着祥瑞和幸福,有辟邪驱邪的寓意,保佑人们平安顺利。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坐车经过天安门,特意看了一下这两尊石狮子,它们恰好分立中轴线的两侧,经历了六百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依然昂首伫立,守护着天安门,保佑着国家社稷和黎民百姓。

北京中轴线鸟瞰

那次之后,我又多次去过天安门广场:1976年10月24日,首都百万军民在此举行庆祝大会;1976年11月24日,参加毛主席纪念堂奠基仪式;而1984年的国庆节给我的记忆最为深刻。我与中央民族大学的同学参加护国徽方阵,手举鲜花,游行走过天安门城楼;还参加了夜晚的各民族大联欢,我当时穿的是维吾尔族的服装。就是那次,我在夜空怒放的礼花下,在欢歌笑语的广场上,确定了我的爱情。还是那次,我亲眼见证了北京大学的学生们走过天安门城楼时打出的“小平您好!”的标语,震动了全世界,也让世界看到了一个崛起的中国……

其实我去得最多的是广场东北侧,正阳门斜对面,大栅栏的北口——那儿有一家文化用品批发店。我当时在宣武少年宫学习绘画,这里是我除了荣宝斋和菜市口文化用品商店之外去得最多的地方,因为这里的画笔、颜料和纸张非常便宜。这家店小得不能再小了,与周围的宏大建筑相比更是微不足论。后来我放弃绘画,读了文学专业,这个店也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消失,听说它在三十年前就被拆除了——如果没有这篇文章,我几乎把它完全忘记了。

那时的大栅栏还没有被重新规划和改建,作为北京城最早的一条商业街,悬挂着不少国内闻名的老字号招牌,有经营中药的同仁堂,有卖布匹绸缎的瑞蚨祥,有做帽子的马聚源,还有内联升、张一元、六必居等等。老北京民谣里这样唱:“大栅栏里买卖全,绸缎烟铺和戏院。药铺针线鞋帽店,车马行人如水淹。”

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大栅栏是从正阳门往南的延伸,依次是大栅栏、珠市口、天桥、永定门。这二十年来,这里经过几次改造。2011年开始的大栅栏更新计划,原样复建了著名的五开间牌楼,它曾经是中轴线乃至整个北京城最为壮观的牌楼。同时,恢复和整修了众多老字号、名人故居、会馆、寺庙、书局等,让北京人记忆中的明清、近现代等不同时代的建筑和历史文化遗存得以焕发生机。可惜,我很多年没有去过大栅栏了,只记得临街有一家中国书店,不知道还在不在,那曾是我在改革开放初期经常一大早赶来排队,等候开门,抢购“外国文学名著”的所在。

20世纪80年代是个特别提气的年代,对文学来说也是如此。我大学毕业后到了《北京文学》工作,那是我文学真正的起点,让我结识了很多作家和编辑老师,也使我开始慢慢融入北京和北京的文学。

1992年,单位分配给我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使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这时候,我才感觉我成了北京人,它已经完全接纳了我,拴住了我,让我安居此地,别无他念。说来巧合,我的房子就在中轴线的旁边,三环外,安华桥的西北侧,往北几百米就是元大都的城墙遗址。那个时候,我感觉安华桥距离我的单位所在地和平门很远,几乎要横跨整个北京城,我住的小区周围还能看到城乡接合部的麦田和荒草。妻子开玩笑说,我们是林冲,被发配到了沧州。我说,哪有,从家到单位的直线距离还不到9公里呢。其实我真是为有了自己的房子而高兴。那一年,市面上刚有了山地自行车,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辆,每周三天我骑着它上下班。

那时候,鼓楼外大街至亚运村的道路开通才一年多,路上车辆稀少,宽敞无比,路面簇新而平坦,我骑着车,经常撒把而行,哼着姜育恒的《再回首》,潇洒而充实。这条路是专为北京亚运会修筑的,之前这里没有路,中轴线到鼓楼戛然而止,往北就是总政大院。1990年,作为亚运会的配套工程,为了贯通北京老城与亚运村的道路,不得不将总政大院一分为二,中间开辟了这条直通亚运村的新路,取名鼓楼外大街。而鼓楼外大街北端与三环交界处,又修建了一座立交桥,取名安华桥,由安华桥往北延伸经北辰路,直抵奥体中心。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会成功后,中轴线又向北扩展,成为奥林匹克公园的轴线,鸟巢(国家体育场)和水立方就建在这条轴线的边上。

经常穿过北京城上下班,让我有更多的时间了解北京老城和中轴线。我曾几次选择绕道二环路,虽然路途流畅平坦,但实在是有些枯燥和单调,感觉只是为了赶路,看不到老北京的风景。我还是喜欢穿行中轴线,经过鼓楼、旧鼓楼大街、地安门大街、景山西街、南长街、人民大会堂西路,然后转入前门西大街,到达和平门,这是最便捷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路线。偶尔,在我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也会绕道景山东街,经南池子大街,进入长安街,绕行天安门广场,感受一番经济正在腾飞中的北京乃至中国的脉搏。

鼓楼那时候还没有开放,没有钟声,也没有时间博物馆,仿佛它沉睡在历史的废墟之中。直到2018年,作家莫言在这里举办“墨迹”展,我才第一次走进了鼓楼。北京钟鼓楼始建于元代,是元大都的中心,马可波罗在书里有过记载:“城之中央有一极大宫殿,中悬大钟一口,夜间若鸣钟三下,则禁止人行,除产妇与病人需要外,无人敢通行道中。纵许行者,亦须挟灯火而出。”宵禁制度早在三千年前的周朝就有了,即在“一更三点”的时刻,城门关闭,百姓不可随便走动,官府给出的理由是有助于城市安全、社会治理、维持秩序等等。据史料记载,中国古代只有北宋时期取消过宵禁,使开封成为一座“不夜城”。我以为,宵禁这种制度可能源于古代照明设施的不完善,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古人缺乏安全感。很难想象今天的我们生活在黑暗的城市中,没有路灯,没有夜生活,是怎样的情景。古今对照之下,方能感受社会与时代的进步。

从旧鼓楼大街前行,在地安门的交接处,我发现了一座古桥。每回我骑车到了这里,都会歇口气儿,手扶斑驳粗陋的桥栏和望柱。我惊讶于北京还有这么沧桑破败的古桥,它一定有故事和来历。我问了桥边闲坐的老人,才知道这桥叫后门桥,是元代遗留下来的单孔石拱桥,距今已经七百多年了。然而我站在桥上却看不到两边的河道和风景,两块巨大的广告牌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绕过广告牌,竟然也没看见河道,只有一片老旧灰暗的房舍,杂乱无序地纠结在一起。难道这是一座旱桥?我问那位老人,老人说,他小的时候这里是有河的,叫玉河,20世纪50年代实施河道改暗沟工程,将河床填埋,铺上石板,上面盖了这些房子。几十年过去,房子破旧了,有碍观瞻,影响市容,就立了广告牌遮遮丑。事后我咨询了几个老北京的朋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座桥。后来,我在读《元诗别裁集》的时候,看到杨载的一首诗《送人》:“金沟河上始通流,海子桥边系客舟。却到江南春水涨,拍天波浪泛轻鸥。”诗中的“金沟河”是现今永定路以北的金沟河路,是元代水利专家郭守敬主持开挖的古金沟河道;而“海子桥”就是后门桥,元代叫万宁桥,由此我才慢慢揭开这座桥的身世。后门桥是元代北京城非常重要的交通要道,玉河东连通惠河,西接积水潭,桥上可人车通行,桥下有闸口制水。平时通过蓄水开闸,让京杭大运河上的客货船只穿过桥洞,抵达大运河的终点——积水潭码头。可以想象,当年这座桥是多么繁荣、风光,人声鼎沸,熙来攘往,但是随着明清两代北京城的南移,积水潭码头的地位逐渐衰落,水域面积也大大缩小,后门桥与闸口失去了枢纽的作用,以致后来成为无水之河、无名之桥。

万宁桥今貌

直到1999年6月,北京市政府大规模整修后门桥及其周边环境,拆除了桥栏上的广告牌以及东、西河道上的建筑,疏通河道,修筑岸墙,复原桥身,终于使后门桥重见天日。

2022年春天,我再次来到后门桥,这时候,后门桥已经恢复了它最早的名称“万宁桥”。被遮蔽了近七十年的玉河,清澈而明净,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尤其吸引我的是两岸对称摆放的四尊镇水兽,这是疏通河道时从淤泥中挖出的元明清三朝的遗存。其中一只简略朴素,侵蚀严重,颌下镌有“至元四年九月”的字样,这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年号。其余三尊该是明清时期,鳞甲清晰,脊背和尾巴线条弯曲流畅,怒目圆睁,俯视着水面。桥体两侧的拱洞上各有一个螭首形的排水孔,称“螭首散水”。螭是中国古代神话龙生九子中的第九子,也叫螭吻,是龙与鱼交合而生,民间也称鳌龙,以它镇邪避灾。有人会问,古人以四只镇水兽还有两只鳌龙庇护这条玉河,为什么它还会埋没于地下?我的回答是,无论龙与兽,都不过是一种象征,寄托了人们美好的愿望,而真正源远流长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和传统,还有人类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信念,这是高于一切的真理。

如今,万宁桥已经被誉为“北京中轴线上的第一桥”。它是北京唯一一座至今还在使用的元代古桥,在北京中轴线“申遗”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1997年,我又搬回了城里,住在府右街的力学胡同,这里紧邻中南海和西长安街,是北京城的中心地带,周末领女儿步行去天安门只用20分钟的时间。与单位距离的缩短,使我不必奔波于路途之中,这是现在很多上班族求之不得的愿望,但是,我发觉我每天活动的空间缩小了,上班下班,一来一往,只有几分钟的距离,由此也让我错过或者忽略了这个城市的很多细节。新千年以后,我经常以出租车代步,每次出行都是行色匆匆,直奔目标地,我熟悉的这座城市仿佛成了车窗里快速退去的布景,越来越远,也越来越生分。

前些天,为了完成这篇文章,我计划重走我在20世纪90年代骑车穿行了无数次的中轴线,回望那些我熟识的街景和古迹,唤醒我更多的回忆,但因种种原因没能成行。我是相信记忆的,因为它能把生活中最值得记住的事情牢牢地留存下来,并且在它最需要我诉说的时候清晰地呈现出来。我对北京的记忆就是这样。

60岁之后的我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还经常计算我到北京来的时间,比如,在我28岁生日的时候,我在北京的时间与在故乡呼伦贝尔的时间相等,那会儿我还感受不到我已经是北京人。当我过了30岁,我在北京的时间大于我在故乡的时间的时候,我开始主动融入北京,逐渐把它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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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4年9月23日8版

微信编辑:王泓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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