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晌午,日头毒辣辣的,晒得土地烫人。黄牛市场东头那棵百年老槐的枝叶一动不动,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市场内却人声鼎沸,买卖牛的人围着各色各样的牛指指点点。牛们在讨价还价声和汽车鸣笛声中哞哞地叫着,轮番踢腾着被土地烘得滚热的蹄子。牛粪味和汗臭味热闹地交织,努力往人的鼻腔里钻。
眼看到了饭点,不少贩子交易完成赶牛上车,一辆辆装满牛的运输车陆续离开市场。这时,一辆破旧的牛车从东门缓缓驶入。拉车的黄牛低着头,颤颤巍巍地挪动着,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走几步还得停下来,用比电影里的慢镜头还慢的速度抬起头,喘几口粗气。牛车上,褂子被汗水溻湿的耄耋老汉半跪着身子,用一把特大号的蒲扇一下一下给老牛扇着风。强烈的日光照射着老牛背部稀疏斑驳的毛发,反射出的光泽如同老汉脸上的皱褶,黯淡沧桑。
黄牛在老槐树的树荫下停住,回头望了一眼主人。老汉直起腰,拍了拍它的脊背,费力地下了牛车。他靠住发乌的车架,细弱的右腿支撑着身子,明显比右腿短一截的左腿点着地。这一人一牛迅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位赤膊着上身、剃着小平头的黑脸汉子走过来与老汉搭讪道:“老爷子,你是来买牛还是卖牛啊?”
老汉斜眄了他一眼,拿出军用水壶喝了一口,又将罐中的液体倒入一只掉了瓷但干净的大碗中,放到地上,招呼老牛来喝。
黑脸汉子摸了摸老黄牛头上的旋水,说:“这牛有几十岁了?”说着又去掰牛的嘴唇。老汉厌恶地拨拉开男人的手,呵斥道:“别碰它!”说完也不顾围观的人嘁嘁喳喳地议论,静静地看着喝水的老牛,陷入回忆。
那时,他刚被山石砸断腿。一天,暴雨刚过,他坐在小黄牛拉的车上,来河边饮牛。他单腿跳下牛车时摔倒了,后背正巧磕到了一块大石上,剧烈的疼痛令他仰倒在地爬不起来。他望着旋转的天空,绝望的情绪瞬间爆发。想起三个幼小的孩子和整天愁眉不展的媳妇,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累赘。他不顾一切地往湍急的河里滚去,眼看着河水快将他淹没了,忽然听到小黄牛惊惧的哀号。一回头,见它已奔入河中。他急了,他不能让它跟他一起死……
老牛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喷着热气的鼻子慢吞吞地蹭了蹭他的脸。
老汉见老牛喝完了水,又从布口袋中取出细碎稀松的紫花苜蓿,一瘸一拐地放在牛头下。黑脸汉子心道,怪不得这牛活了这么大岁数,这老爷子把它照顾得可真好。他转身来到牛的身后,俯身观察牛的屁股,啧啧道:“这牛,真是没谁了。”又抓起牛尾巴,从上到下掂了掂,“老爷子,你是来买牛的?想买啥样的?我帮你挑。”
“我不买牛。”
“那你来这做啥?”
老汉不耐烦地大声道:“我来卖牛!”
“卖牛?卖这牛?!你要多少钱?”
“150万!”
“150万?!”众人一片哗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着这一人一牛说什么的都有。
“老爷子,你疯了吧?就这头牛,杀了吃肉都炖不烂,你竟然要150万?”
“老头,就算这牛肚子里都是牛黄,也卖不出150万的天价啊,你可真是狮子大张口。”
“这老头是涮大伙玩儿呢。”
“唉,你们不懂,我看哪,老爷子这是舍不得卖!”黑脸汉子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老汉的肩膀,又摸了摸老牛的头,转身走了。
老汉挥手撵着想要靠近牛的众人,说:“你们买牛不?不买别围着。”
这时,一位穿花衬衫的男人挤过来对老汉说:“老头,这牛也就300斤,我给你5000元,卖我吧。”
老黄牛见他过来,倒退了两步,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声。老汉猜到这人买牛是要屠宰,怒气冲冲地喊:“滚,滚开,你这家伙。我这牛少于500万不卖!”
“这老头真疯了,刚才要150万,这会儿500万了?”
老黄牛又往后退了几步,泪水从大眼睛里缓慢地流淌下来。
“你们看,这老黄牛哭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人群传来一阵唏嘘。
“滚,都给我滚开!”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水,他舞动着双臂,状似疯癫般喊着:“我不卖了!不卖了!我不能没有它!不能没有它啊!我这老伙计陪了我几十年,我家哪趟垄沟里没有它流下的汗?哪个娃的饭碗里没有它的心血?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它啊!”
“老爷子,你舍不得卖这牛,还来这儿干啥?”
老汉停下舞动的手臂,哽咽着说:“唉,我是被老伴和孩子们逼来的。他们也是为我好……我这不是得病了吗,他们说,只要老牛在,我就停不下来。他们是怕我累着。可是,他们不懂我啊,要是没有了老伙计,我也活不成了。”
老黄牛又把它的大脑壳贴到老汉的脸上。泪水与泪水混到一处,分不清是牛的还是人的。不远处那棵老槐树的枝叶轻轻摇曳,吹过来一阵微风,湿了众人的眼眶。
老汉抬头望了一眼偏斜的日头,爬上牛车,拍了拍老黄牛的屁股说:“老伙计,来这一趟也算走过场了,走,咱们回家!”
老黄牛哞哞叫了两声,仰起头轻快地迈开步子。众人望着牛车拖下的长长阴影,默默散去。
此时的老汉并不知道,他老伴送走昨天从城里被她叫回来开会的孩子们后,望着牛栏大哭了一场。就在老汉跟老黄牛絮叨“别责怪老伴心狠”时,她正在为老黄牛准备它爱吃的粗粮米汤。
此文刊发在《文艺报》2024年8月14日,《小说选刊》2024年1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