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结伴游泉城济南。当大家去大明湖、趵突泉时,我独自打车去了郊外的古济水南岸,去拜谒矗立在那里的一座我慕名已久的山——华不注山。
知道济南城外有这样一座山,源于画家赵孟頫的名画《鹊华秋色图》。少时临摹此画时只知其妙,后来方知有不一般的背景。元贞元年(1295年),赵孟頫卸任济南路总管府事,回到故乡浙江吴兴老家,常与客居吴兴的好友、南宋文学家周密言说齐鲁山水,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济南城外的鹊山和华不注山。周密祖籍济南,出生后一直随父辈客居吴兴,从来不曾到过故乡。赵孟頫以两山为原型,凭记忆绘制出《鹊华秋色图》赠予周密,以纾解其切切乡思。
鹊山与华不注山遥遥相对,突兀于辽阔的齐鲁平原之上,对周密来说,无疑是梦里家山。周密在浙江遥望山东,算是家山北望,而赵孟頫的圣手丹青,是笔底家山。
家山,顾名思义,家乡的山,专属于远离家乡之人的山。在游子的心中,家与山是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不可分开的念想。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吧,我很少回乡下的老家。离开老家外出谋生时我还是少年,几十年过去了,老家的亲人也都到了城里定居,老屋倾颓,家是没有的了,但山还在,在原地纹丝不动,不动声色地惯看一年四季的风花雪月。山,总会在那里,成为路标或者参照物,让归来者不至于迷路。
涪江是四川的一条大江,在射洪市那一段的江边有座山叫龙宝山,就是我的家山。山不高,立于涪江与梓江交汇处。此山在唐代就颇有名气,当时叫独坐山,因其形如高僧独坐,与不远处唐代诗人陈子昂读书的金华山遥遥相望,恰如双璧遥相辉映。后来易名为龙宝山,因民间有传说:此山为一元宝,涪江和梓江这两条龙,为抢夺元宝而相互厮杀,最终梓江败北,遂归顺并入涪江。有龙有宝,山便由此得新名。
我的童年是在山中度过的,半山腰有所小学,是我发蒙的地方,山顶有一座庙,有和尚师徒三人,其中一个小和尚是孤儿。母亲在学校任教,我则在庙里借宿,与那小和尚同住一间偏房,那也算是我的家了。
山有故事,家有故事。家山,是故事的产床。
涪江对岸,是一条国道。我早年出差都得从那国道经过。透过车窗,每每看到龙宝山熟悉的山影,我都会与之隔江相望。公路下面有个码头,有渡船载人过江,行走半个小时便可到达山脚下。但我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忙于俗务是托词,无颜见江东父老才是真正的原因。
前不久,我到射洪市参加一个文化活动,主办方安排参观陈子昂“文宗苑”,就在龙宝山脚下。我没有随团队行动,独自一人去爬山。半山腰的学校已经迁址,山顶的庙也早已拆除重建。唯一的遗迹是那棵我儿时攀爬过的老黄果树,它歪歪斜斜地孤立着,被铁棍撑着才没有倒下。这让我深感慰藉,树没有倒下,乡愁就还有个载体。我抚摸着疤痕累累的树干,一如抚摸着自己那困厄中依然快乐的童年。
山已然陌生,但还在我脚下;家隐如尘烟,但还在我心中。常听文人们说“处处家山”,我想那是因为人家有四海为家的胸襟与气度。而我的家山是唯一的,如龚自珍诗云“无双毕竟是家山”。是的,无双。人生旅途中经过或停留的山,不乏名山大川,但都是客山,在不同的地方暂栖或久居的家,也都是老家派生出来的新家。家山,不可取代。
我老家的龙宝山与周密老家的华不注山虽无可比之处,却也有相同之处。譬如,都是独山,独秀于天地之间;都在水边,山水相依成天然画卷;都与一个名人有关——华不注山有赵孟頫的笔墨青睐而遐迩闻名,龙宝山(独坐山)则有陈子昂的眷顾而钟灵毓秀。陈子昂曾多次从金华山下来,步行到独坐山山顶的庙中,与高僧打坐参禅,读经礼佛。他去世后,长眠在独坐山山脚下。
我很喜欢范成大的两句诗:“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这无疑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但我不会在老家的山上种棵树,那有作秀的故意;也不会提瓶酒在老家的山上买醉,那有效颦的嫌疑。普通人的家山往往是朴实无华的,容不得矫揉造作——无论你是四海远游的青壮,还是落叶归根的老叟。
树,当然还是要种的,种在心里即可,根须便与血脉相连了,一片绿荫会驱散郁闷与烦恼;酒,也还是要饮的,最好在夜深人静之际,独自“家山北望”,但不必“泪沾襟”。对影成三人,便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