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面临一件觉得很难的工作,接下来几天又有外出的事情,不能像平常一样维持生活的秩序,这几天我又感觉到一种对我而言十分熟悉的逃避。不去做为了工作必须做的准备,只是在一日生活必需的打扫、饮食和陪伴小孩之外,做些惯常的琐事,其余的时间里,则无谓地在手机上刷着信息流,在一种压抑的退却中感到逐渐紧绷的压力与焦虑。昨天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却没有做事,黄昏时我感到整个人处在一种从早晨开始累积起来的、对于自己的不满却又抗拒行动的矛盾中,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我告诉自己,必须得出去走一走。
已是下午四点,我打算到小区外一个几分钟就能走完一圈的小公园绕一会。下了楼,才发现空气雾霾燠热,是这个城市春天无风的日子常有的样子,四处飘浮着细碎的柳絮,让人鼻子里不舒服。我在这个已经走过无数次的公园里绕了一圈,除了看惯的一些树之外,没有新的东西。树下土地大多光秃秃的,几年坚持不懈地种植山麦冬和拔除本土野草的人工活动下来,过去这个时候曾铺满草地的蒲公英和早开堇菜已不见踪影。十几个工人正围在几棵金银木下,用铁锹在树周围挖出圆坑,方便日后浇水。我感到沮丧,想到前面有棵树下过去曾长有一大丛大花野豌豆,到四月底会开出明亮的蓝紫色蝶形花,小孩小的时候常常要去看。赶紧走过去,果然那一丛大花野豌豆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浇着水的树坑。
这时候似乎便只有回家的选择,然而我不想在没有中断心里那不适的情绪下回到相同的环境,下决心要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在离家骑车十几分钟远的地方,有另外一个稍大的公园,虽然也只是个最普通的市政公园,只有附近的人会去散步,但那里有几个连绵的低洼,是过去的河道遗留下的痕迹,从去年开始,蜿蜒的低洼地里人工灌了浅水,逐渐形成池塘的模样。塘边种了些芦苇和香蒲,在水面中央,新植下的荷花也稀疏地发出嫩叶,五月里有小在那筑巢,雨燕和金腰燕不时在水面上疾速掠过,喝过一口水后又急急飞起,发出尖锐的鸣声。我想去那里看一看,无论如何,总该有水鸟可看吧。
到公园门外,一眼望见里面毛白杨林下,大片的二月蓝盛开了,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花粉香气,使人无法忽略。在二月蓝花海的边缘,低低的斑种草和夏至草接管了空地的掌控权,这时候也成片盛开着。斑种草开蓝色六瓣小花,是紫草科的植物,和著名的西方园艺植物“勿忘草”是同一科,花也有些像,只是没那么大,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夏至草也是不起眼的小花,白色的唇形花绕着细细的四方形草茎一圈圈从下至上开放,形成舞裙般的轮伞花序。这两种花都是北方常见的本土野花,被视为杂草的存在,在园林养护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们,更不要说重视。但比起成片种植的二月蓝,如今我更喜欢它们,因为渐渐知道了本土野草在维护地方生物多样性中的重要性。
我曾在五月初的黄昏,在一片斑种草后面看到一大群金翅雀啄食它们的果实。小小的金翅雀几乎被淹没在草丛中,它们一边不断在草丛中腾挪跳跃,活泼地吃,一边发出金铃般微弱的“格铃铃”的弹音。这个我记忆宝库中一个珍贵的片段,正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公园的时候。那是两三年前,有一阵情况十分吃紧,市里的公园关闭了一段时间,重开没几天之后,很快又纷纷通知关闭,家附近的一个公园也关了。因为害怕接下来很长时间都不能看到外面的自然,我在手机上搜到了这个过去我从没有来过的公园。看到它还没有关闭,在第二天黄昏匆匆骑车前来。
公园不大,却意外的好,相较于离家更近的那个公园,人工干涉的痕迹更少,更为野气和自然。因为那个春天人们都很少出门,那时公园显得很荒,几乎看不到人,毛白杨和国槐林下铺满茂密的野草,当时是抱茎苦荬菜黄花的天下,斑种草的蓝花已渐渐谢了,结出细小的果实。夹杂其中的,是零星的高高的泥胡菜的紫花和仍未开谢的夏至草。二月蓝还在稀稀落落开着,花梗上结出细细的长角果。灰椋鸟在草丛中蹦蹦跳跳,路边一棵构树上,乌鸫发出轻轻的弹鸣,看到我,它温柔而狡黠地看了我一眼,就飞走了。两只大斑啄木鸟在杨树上追逐,我追着它们,向茂密的草丛中跋涉,想看清它们是在求偶还是争抢领地,差一点踩到了草丛中一只刺猬。黄昏时它已经出来了,显得胖大而胆怯,发现我看见了它,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小脸不敢抬起来,眼睛黑漆漆的。于是我给它拍了几张照,离开了。在草丛里蹚了一会,又看见春季迁徙而来的树鹨和红喉姬鹟在枝上静静立着,许多沼泽山雀在柳树上飞来飞去,不断地寻找出肥嫩多汁的青虫。
第二天,这个公园就也关闭了。正是因为这第一次留给我的印象是如此美好,在那年夏天及其后第二、第三年的春天、秋天,我曾反复回到这个公园,但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我第一次来时那么丰富而有生机的画面。我所见到的景色,应该是那个春天长期闭园的结果。就像我家附近的公园一样。
再后来到了五月,公园里割草机的声音就会响起,那些铺满了空地的密密麻麻的野草被推干净,并在后来的夏秋之间接受反复的刈割。一些地方被翻耕,种上了山麦冬和其他常绿植被,或是一些北方最常见的开花园艺植物,如萱草、鸢尾、月季。我再也看不到像第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么多的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能够在这种反复的刈割中存活下来的,只有植株非常低矮的早开堇菜,在夏天的林下有时还能迅速重长成碧绿的一片。渐渐地我很少再来这里,直到去年发现它重新灌了水,迅速吸引来了一些水鸟生活,而且是自然的水岸,而不是不方便动物喝水的断崖似的水泥沿岸,我又开始断断续续回到这里来看。
但这个下午,在公园里走着时,我感到一种和过去的春天稍稍接近的丰富。在人工干扰相对更少的地方,斑种草和夏至草的数量更多,密密麻麻长满了空地,也形成了各自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在这些草地间走着,偶尔有一丛盛开的地黄,砖红的钟形花朵映衬在绿与白之间,融合得十分美丽。我感到十分惊喜,赶紧蹲下来给它拍照。地黄的花大而显眼,花管里隐藏着花蜜,是过去北方小孩经常摘来吮吸的花,也是华北常见的斑网蛱蝶的寄主,但我还从没有在一棵地黄的叶子上仔细搜寻过它的毛毛虫或卵。偶尔在它们之间,有一小片贴地盛开的糙叶黄芪,雪白的蝶形花瓣密密麻麻贴在地上翘着,是更让我惊喜的事。正是因为如今在公园里看到本土的野草成了奢侈的事,才让人在遇到这样小小的惊喜时都觉得幸运。就在我转来转去给它们拍照时,感觉小腿上有点刺,我仔细找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原来是夏至草,它尖尖的苞片薄而硬,就像微微的刺一样,碰到是会觉有被刮挠的感觉。
这个公园里种了很多柳树,这时候无数的柳絮飘起来了(在这之前一些天,飘的是毛白杨絮,而现在杨絮飘得差不多了,转成了柳絮)。仔细看柳树上,可以看到裂开的果壳里爆出的白絮。柳絮加上雾霾,让人不停地揉鼻子,感觉并不舒服,但因为看到了野花,就觉得这暮春的光景也是很值得了。柳絮在所有地方弥漫着,偶尔刮来一阵风,那颗颗柳絮在风中纷纷卷起,刮出令人震惊又感到微微害怕的成阵的白色,落进不远处的池塘里,把塘面都铺上了一层白色。乌鸫如短笛般的鸣声时不时传着,几只绿头鸭和小在水里游着,绿头鸭有时矫健地飞起,在附近天空中鼓翅一会,小发出一串串“唧呤呤”的叫声,偶尔扑棱起来,在水面踏过,激起一长串渐扩的水痕。去年割掉的芦苇现在发出来了,但还短,一只黑水鸡在芦苇丛中小心啄食。对岸木栈道上,零星几个人扶着栏杆看着。
柳絮也在被阻的地方积留下来,淹没地上低矮的草本:夏至草,已渐渐开谢结出蒴果的早开堇菜(早开堇菜如其名,是华北城市早春最早开放的堇菜),以及花期稍晚、此时正在开放的紫花地丁,一些长得不高的二月蓝。那积雪或迷雾一样的白絮埋在夏至草的茎秆间,忽然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西游记》,嫦娥和众宫娥们在仙气飘飘的宫廷里跳舞,那是我那时候十分爱慕的场景,仔细看看,可不真的是有点像吗?绿衣白花的夏至草或紫衣的二月蓝、紫花地丁就像是簇立其间的仙女,而贴地的柳絮就像是仙宫里飘飘的仙气。透过相机仔细看柳絮,甚至能看得到那柳絮间一个一个的小黑点,那就是它的种子——这样看起来,又很像小时候春天经常在水田里看到的青蛙卵,一大片卵泡中间黑黑的一粒一粒,虽然对有些人来说,后面这个联想恐怕不太愉快,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样亲切的。
我给花拍照的时候,旁边亭子里有一个老人在拉乐器。我很喜欢在公园里遇到这样的人,无论是什么乐器,或吹得熟练与否,总觉得很有情。我在旁边拍着自己的照片,想着我们其实是在做着类似的事啊,都是在做让自己感到快乐和有意义的事。这样想来,简直算是一段短暂的偶然的精神的相互照见了。而那个老人,似乎也因为我在旁边,演奏得比之前更加用心,简直像是为了让我听得更快乐而努力一样。我在他身边待了好一会才离开,在池塘的对面,又遇见一大丛美丽的地黄,开在一片斑种草的中间。我停下来,专心地透过相机凝望着这一丛美丽的花,空气中浮荡着无处不在的二月蓝的粉香气,心里充满了收获的欢喜。在水塘旁边,榆树上的榆钱也完全变白了,飘落在地面和水面上,还残留在树上的,颜色也变得发白,叶子还没有怎么长出,使得这棵树暂时失色,没有它早些缀满青春的榆钱的时候好看了。拍完了这一丛地黄,对面的乐声渐渐停下来,不再响起,也许是回家去了。
在这个黄昏,我也觉得自己原本压抑的精神得到了洗刷,重新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