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先師雙跋陳運彰、況又韓《行書、山水》便面雙挖
廿年前的歲次壬午(2002),余與梁溪陸忠平師兄一同至南京東路參加上海工美拍賣會,忠平兄拍到了陳運彰、況又韓《行書、山水》便面雙挖鏡片。
余亦喜歡這兩頁便面,初嫌價格高讓給忠平師兄競拍了。但拍到上百尺樓經先師鑒定點評,先師很是讚歎陳運彰、況又韓的書畫,並說是他們都是著名的詩客文人。余領教之後暗記心頭,盤算從陸師兄手中"奪"過來。當回到下榻的華茂賓館,余不講道從忠平師兄手中強索,師兄高風亮節,成全了余之豪横。
陳運彰灑金扇面書法行書,書風清秀雅逸。節錄的歐陽詢《張翰帖》: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時人號之為江東步兵。後詣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紜難未己,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上款"祥生先生屬",落名"陳運彰"。箑上章法,長行七行,每行五六個字不等,短行六行,每行兩個字,據扇面位置參差安排。因後邊留空有限,"名者求進良難"六字與款字一樣大小,也似款字形制,安排得頗為妥帖。款下鈐了一方他的別號印"蒙庵",印為戰國古璽式,刻工一流。據云,陳運彰的印同鄉易大厂為其刻有二百餘方,為朋儕中得易印較多者。先師觀賞後乘興在裱邊上依扇面的弧形題跋:"陳運彰近代書畫名家,書風秀逸,有聲於時,人爭寶之。丕謨觀題於滬西百尺樓南牕。"
陳運彰的書法由"宋四家" (蘇、黃,米、蔡)上撫褚遂良,書風既有宋四家尚韻的氣象萬千、活潑自在,又有唐人書法講求森嚴的法度,不激不勵,既清遠秀麗又遒勁沉著,給人以灑脱大方,平和嫻雅,神逸超邁的感覺,時人推重備至。但亦有異聲,"烏鴉嘴"陳巨來則對運彰書法多有不屑,嘗云:"蒙安用功學行楷,初學東坡書,後學褚河南,小楷又參魏碑。渠自視甚高,余不敢讚賞也。"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記十大狂人事》更云:
陳蒙庵,此人與前二公迥然不同矣。他殆一世中從無二色之正人君子也。其狂放自傲之態與二人略有不同,蓋狂而有癲狀,又口沒遮攔,說後尚不知已闖了禍。他在況大先生處信口幾句,害內子大病三四年之久,余與況大至今尚未釋嫌,均其一句胡言,而有此後果者也。前已記之,茲不贅。
茲憶在丙寅、丁卯間,余為之介紹與湖帆為友,湖帆以其況氏及門,頗善之。他一再囑書,無不允者。後又屢代商人求書,湖帆云:"富商之件,需叨光付潤。"他竟打了京片子說:"這,瞧您得起,給您寫的呀。"使吳大怒,乃與之絕交了。他除況公幾個知交如朱、馮君木、程子大寥寥數老外,其他至友易大庵、呂貞白為好友,袁伯夔、周梅泉、陳病翁等等,均不肯與蒙庵往來,都云:土膏店小主人,一身土頭土腦云(視為鄉曲之意也)。與趙叔雍二人,時時彼此奚落,余時時見之。但平心論之,文字似不在叔雍之下也,否則聖約翰亦不致聘之為文學教師也。而他能挈況大作助教,且為之每日整備課文,每與函及文,總曰某某教授兄,此則不負師門,余至今認為可嘉之事。第生平未至北方,與真正名士如溥氏諸昆仲,以及羅癭公、楊雲史、李釋堪等接觸,而一口北京話,即為甚是,以致於對袁伯夔、周梅泉、沈劍知等巨宦後裔談吐進退之間,大有票友登臺演劇,不甚自然,反不如若龍榆生、盧冀野前之一口的江西、南京土音為落落大方。惜蒙庵見不及此,為可惜耳
"大典" 《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收截陳運彰曰:
陳運彰(1905 -1956)字君謨,一字蒙安。原籍廣東潮陽,生於上海。早年從臨桂況蕙風(周頤)研究詞學。集藏漢魏唐宋碑拓,考訂題跋,頗為精詳。書法由宋四家上窺褚遂良,秀逸可愛。曾任之江學院、太炎文學院、聖約翰大學等教授。
筆者還知,陳運彰曾從鎮江倪鐵池學古文,與白蕉、鄧散木、姚養頤等同列為倪氏門牆。陳運彰於古人研究頗深,魏書家鐘太傅名"繇",世多讀作"由",陳運彰謂以《世說新語》晉文帝代鐘士季兄弟語證之,乃知當時實讀作"遙"。
最後再抖出陳運彰的兩條軼聞:名畫家吳湖帆與陳運彰相居密邇,因借汽車事失歡,兩人遂斷絕關係;又,陳運彰臨卒,囑將其歷年所寫日記付諸一炬,因其中頗多詆譏友人處。
況又韓的山水便面仍請先師跋曰:"況又韓,近代著名詞人況蕙風的長子,妙擅繪事。此幀筆致秀逸,清氣可掬,實為難得。"箑上危崖垂於湖面,由下往上皴染點苔,著以淡花青色。崖上垂松懸壁,虯曲遒勁,松針間設以淡花青色。松枝間雜陳著幾枝蕭疏的楓葉,點出深秋的風景。有"落葉盡隨溪雨去,祗留秋色滿空山"(黃公望詩)的詩意。畫面留白很多,水天一色的意境更明顯。水面上,除松崖下有幾座露出水面的、小小的凸石和寥寥幾筆水紋的波影外,主景是一葉扁舟孤棹在松崖間漂泊。一位束發長髯的高士,悠然自得地側身坐在船頭,神情安閒,仰觀峭崖。畫面空靈深遠,畫外有畫。構圖刪繁就簡,邊角結景,把松石紅楓經營在右上方,水紋粼粼,一片虛白,使人感到煙水迷離,橫無際涯,大有"遙天其水色交光"的意趣。飄逸靈動,蕭瑟淒清蘊含在筆頭之上。署款"擬古超脫,寫我閑放。無跡可求,自臻妙道。祥生先生雅正,況維琦。"鈐印"況維琦"白文、"又韓"朱文。
況維琦(1904 -字又韓。廣西臨桂(今桂林)人。幼承庭訓,博涉多優。工詩詞,善書法,工山水。嘗先後問業於懷寧姜頴生、道縣何詩孫。"轉益多師,不規規於摹擬,亦不背於古法,蓋天資既高,又澤之以詩學,對繪事方面自有牡丹綠葉,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之妙"(《民國書畫家匯傳》語)。曾任上海聖約翰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著有《和小山詩》、《小蕙風詞稿》、《憑霄畫語》等。《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云其:(況又韓)居上海,淵源家學,兼擅繪事,工山水,有咫幅千里之勢。"《沈覺初竹刻菁華錄》—書中,錄有一柄沈刻扇骨,上繪松下高士圖,署款"維琦為正行制",很是精彩。
清末民國期間,況蕙風曾官內閣中書,王鵬運稱之為"目空一世況舍人"。吳昌碩在況蕙風面前甚謙抑,作詩常請蕙風潤色,致函稱蕙風為吾師。著名文人書法家朱古微頗稱譽蕙風和南海陳述叔,詩云"新拜海南為大將,更邀臨桂角中原"。蕙風女錦初,適篆刻名家陳巨來,又韓畫上鈐印"況維琦"利"又韓"印,刻工極佳,印風似陳巨來。
陳巨來與況又韓有戚誼,但亦不放過又韓。仍是《安持人物瑣憶·記陳蒙安》文末有云:
……六四年又韓以所藏張善子稿本《黄山圖》一卷求售,合肥竟以一百六十元收進;又大千偽作石濤、石谿二小尺頁,又韓以幾角買進,又由余賣給了一劉氏資本家,說明大千之作,亦賣了四十元。余於又韓,可謂不壞吧。但此次回家後,既不來,連陳某某三字,亦不准說了,表面是劃清界綫,反面乃余未曾恭維其山水也。可謂太無自知之明矣。余如捧之,則變了瞎子了。
2024年11月17日於空厂夜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