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读书》杂志红火,几位老人的文章起到很大的作用。其中张中行、黄裳、金克木颇为引人注意,说他们带来了书林新趣也不为过。三人中张中行、黄裳的文章影响较大,金克木的表达方式有些怪味,话题也偏于冷,所以我猜想他的读者圈子不大,可能仅在一个特定的人群里。
我那时候年轻,读书的口味有点偏,偶读金克木的文章有些隔膜,有时候不能深入到文字的内部,仅得其思想的一点皮毛。因为不懂佛学,对于他的学问望而生畏,难以进入内核。他的文章有不少好的地方,开始的感觉有点过杂,慢慢品出一点味道来。这可能因为其见识的逆俗性,也与性情有关。偏路旁能见大树,学林也是这样的。
谈现代学术史,金克木大概总还是要被提及的。他的经历复杂一点,学术路径属于非典型的一种。先生自学成才,广识贤人,学习过梵文与巴利文,介于文学与哲学之间,涉猎的内容是广泛的。与一般写作者不同,他的表达很少文人腔,也无故意求新的笔法,性之所至,思亦随之,打破了文章的套路,跳跃性与陌生化的辞章每每有异趣流来。
就学问而言,先生有专的一面,但杂学才更显其本色。他年轻时做过北大图书管理员,知识趣味较多,接触过不同专业的学者,对许多领域充满好奇心。他对于民国的学术的判断,都不以流行色为唯一参照。其文章介绍过往的历史,给读者赏心悦目之感。因为是翻译家,懂得多门外语,他对于文化历史的体味也是多元的。所以无论是介绍佛学变迁,还是对于天文学的认识,提供的东西是多的。
也由于此,他文章中的味道非一般书中可见。他多年间与不同流派的知识人交往,能够以中正眼光欣赏各种类型的人物,言及自身也不乏自我嘲讽的意味。他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袒露思想的大胆,看出受到卢梭的影响。但言及求知之路,罗素的元素也有。在对待记忆的问题上,本乎真实的原则,又不忘思想之诘问。如何求知,怎样爱恋,与时代的关系如何,提供的都是同代人鲜见的经验。他年轻时代与戴望舒等人的诗人梦,是一面思想的墙,上面是古怪的意象。《代沟的底层》所勾勒的一群学者、诗人的面影,看出他对于中外审美的接受之深。温宁源、吴宓、钱锺书、南星以及英国诗人艾克敦,衬托出文人的斑斓之色,那些曾经被遮蔽的人与事,在他眼里,牵连着学问之道与人生之道。善于欣赏他人之美者,自身也带着美质。做着冷僻学问的金克木,心却是热的。
我很喜欢他那些读人的文章。《末班车》《译匠天缘》是知识人特殊经历的回望,其中不经意间透露出学术史的边边角角。《忘了的名人》写对傅斯年的印象,形体与声音跃然纸上,介绍了大陆多年陌生的学术片段。《记曾星笠先生》涉猎的学者甚多,黄侃、陈寅恪、吴宓、罗常培等,内中有诸多思想的影子。比如从罗常培对于曾星笠的评价中,就看出彼时学术风气,令人神往的氛围缭绕在句子之间。他和一些左翼倾向的报人、记者也有交往,在《少年徐迟》《悼子冈》《徐盈的未刊小说》中,风云间的青年人的性格、爱好与精神形影也都得到聚焦。从这些文字能够看到他与文坛、学界、报界的多样化的关系,他眼中的作家、学者和记者背后的时代风气也被一一触摸到了。
金克木的读书札记与一般学者的不同,没有明显的专业感,因为知识谱系多样,对于各种理论和观点都非简单的归纳,而是有汇通之处,同时也带着批评的视角。他在大量文章中谈到读书之乐,各种学问都有自己的规律,所以对于事物的判断需谨慎才是。他一再强调不要囚禁在狭窄的专业里,以为学、思、行是不可或缺的,而重要的是读一些“不合吾意”的书,以免变得趣味单一。《用艺术的眼光看世界》谈及在科学、宗教、哲学之外,形象思维对于理解问题的重要,试图绕过认知惯性,以感性的直觉看待世界,就有对于学究气的消解。《逃犯的剃刀》介绍“奥卡姆的威廉”如何以自己的思想剃刀,结束了中世纪经院哲学,其实对于思想的开放性与审美的多元性的渴望暗藏在叙述语态里。他在《书读完了》中写到阅读经典的重要,意在超越功利主义阅读,不被浅薄的书籍所影响。文章的题目看似有些狂意,其实是他几十年经验的结晶。比如关于读经问题,他的看法是另类的,认为批判旧传统就必须先了解传统。“如果一点不知道‘经’是什么,没有见过面,又怎么能够理解透鲁迅那么反对读经呢?所谓‘读经’是指‘死灌’‘禁锢’‘神化’;照那样,不论读什么书都会变成‘读经’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与鲁迅的传统也是亲近的。
但他又不是鲁迅传统中人,《陈寅恪遗札后记》介绍他与陈寅恪的交往,文章提及的李济、邓广铭、季羡林等人,点点滴滴中能看出其趣味的博杂性。王国维后,中国知识界的一些实践,对于今人的启示犹在,金克木在别人的世界里看到自己的短板,诚恳的文字带出灵思。《父与子》描写了印度学者憍赏弥、高善必父子的学问之路,他们对于佛学、马克思主义的喜爱如何影响了自己的学术,都值得玩味。这类文章使传统士大夫的暮气显得不足为道,狭隘的民族主义也变得可笑起来。他的作品并不炫耀什么,却能够打开一扇扇窗户,让读者在一种新的维度反观己身。黄德海在《金克木散文·导读》中说:“不管谈读书还是论文化,凡涉及空间上的西方和时间上的古代,金克木从不沉溺怀恋,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句句不离当时置身的文化情境,旧学遂能安然转化为新知。”
这个评价是对的,他的文章整体上并不漂亮,有时候还显得隐晦,一时不明题旨何在。但那些非线性的逻辑,常常在我们以为没有问题的地方看到问题。他年轻的时候读到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演讲文,就以为论证不周,写文章质疑过其中的观点,挑战了权威。读书也存在着理障,在许多时候,凝固的思维会限制我们的理解力。《读书断想》一文就说:“对于古书容易做到‘不知为不知’,对新书就容易自以为知。所以新书,现代的书,就很难照古书那样读。活人的话有时比死人的话还难懂,很容易懂错。”《由石刻引起的交谊——纪念向达先生》从出土文献的考察引出话题,提醒人们自闭的可笑,语甚诚恳。所以,选择什么,也应警惕些什么,在迟疑与反转回望中,倒是不至于跌入陷阱里。这是来自生命的经验,还是来自古印度与古中国先哲的启示呢?我想大概都有。读金克木的书总有种陌生的气流袭来,它使我们清醒,也刺激我们以另一种目光看待什么、寻找什么。细细想来,这样的老人,现在不易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