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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乡下(外三篇)
报告时代之声
2024-10-25 17:12:52

■ 周闻道

哨楼山,一棵张望的树
哨楼山只有树,没有哨楼。
其实,这个我早就知道。知道的逻辑,与许多初到这里的人一样,先会故名思义地问当地人,哨楼村有没有哨楼,这个村的名字是否与哨楼有关。当地人会不厌其烦、千篇一律地回答,现在已经没有了,但过去曾经有过,就在村里最高的哨楼山上。然后,就会津津有味地向来者讲那些与哨楼有关的故事。因为哨楼没有了,最多就在村史馆前仰头看一看哨楼山;根据当地人介绍的那些故事,想象一下当年哨楼的样子。一般不会爬到哨楼山去,路难走。
我这次不一样。因为关于哨楼的故事听得多了,就产生了一些好奇。人就是那么奇怪,大家都没有去的地方就偏想去看看,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故事。而发现哨楼山那棵张望的树,并随它一起回望这个村庄,则是个意外的收获。
其实,不只路难走,许多地段根本就没有路。这也难怪,在当年的冷兵器时代,防御工事选择在易守难攻之处,似乎完全在情理之中。鲁迅曾说,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当年在读这话时,只感到是个不错的人生哲理,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样的践踏,有些事就是说不清楚。
从村史馆出来,走到一口方塘边,往左一拐,跨过村道,就是哨楼山。
按照哨楼的功用和构建目的,哨楼应当是建在哨楼山的山顶,而我现在还在山的脚处。俗话说,大树下面无大树。问题是,哨楼山没有谈得上大树的树,遍山的荆棘杂草就疯狂生长。于是,山不高,荆棘杂草不少。憨山大师说“荆棘丛中下脚易,月明帘下转身难”。我虽有勇气踏入荆棘丛,却没有大师般空明澄澈的心境,只能算踏棘而行。没有想到要践踏出一条路,更没有想到要为别人践踏出一条路,只想上哨楼山一趟,了却一下对哨楼的好奇之心。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段没有路的行走。我想,鲁迅用践踏来形容这样的行走,是很有道理的。我此刻的感受肯定要比书本上更深。山脚的杂草要显得温柔些、鲜嫩些,许多应该可以入口,认得的有灰灰菜、扫帚菜、葎草,更多的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越往山上走,树越来越多,树越来越大,松树、柏树、聚桉、青杠、桤木等,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楚是不是在争春,反正都发出了满头的新枝嫩叶。突然发现,童年在家乡的白虎岩放牛时常常见到的野草,都在登山途中与我不期而遇,顿然有一种它乡遇故知的亲切。狗尾巴草、鬼子姜、大麻子、碱蓬、鹅绒藤、蒲草、蕨草,龙葵……我一一点出它们的名字;点不出的,也要俯下身子轻轻抚摸一下,一个微笑。我知道,树越多越高,它们要在树下讨得生存并不易。反过来说,能够捱出来的杂草就越不简单。不简单的杂草充满野性、粗犷、不羁,与荆棘、灌木为伍。
我蹑手蹑脚,行走在上山的路上,即便面对张牙舞爪的荆棘,也是轻轻绕过,或用手小心翼翼把她牵开。我生怕稍有不慎,就伤害了它们。它们也是生命,最低微的草介,何况,它们生长在这偏远荒野的哨楼山,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曾遭受过那么多的磨难。这些树木荆棘小草,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善意,感觉到我们都不是入侵者,没有野心、伤害与掠夺,一点儿也没有伤害我。我们互为路过,我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但相遇就是缘,我们互相珍惜尊重。
就这样,在树木杂草丛中左冲右突,践踏而行,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到达山顶,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哨楼山。没有想象中的悬崖峭壁,万丈天险,甚至算不上险峻,称易守难攻也有点儿勉强。可以说,对付乡盗草寇之类小毛贼还可以,要真正对付朝廷大军,这样的山,这样的山上修的哨楼,肯定是不够的。可是,在全是浅丘的仁寿,这山又确实也是矮子中的高个,不在这里建哨楼,又在哪里呢?事实上,从已知资料看,哨楼村的哨楼,也主要是在那个动乱年代,对付乡盗匪患之类的,这里没有大的城池,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攻守之战。
这样说,并不是要否认哨楼的价值。恰恰相反,它更彰显了在那个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的年代,这里百姓日子的艰难。哨楼已不在,我循着山顶的一块十米见方的平地寻找,试图找到它的踪迹。我相信,这里该是哨楼的遗址。
一无所获。唯一找到的就是一棵古柏。
其实,前面谈到,山上的树子很多。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一棵”柏,在于它的与众不同。凭我浅薄的经验判断,是棵花柏,而不是侧柏、圆柏或扁柏。所谓经验,不外乎观其形,察其色,洞其神。这棵柏虽然枝杈稀疏,但树叶缜密细致,鳞状排列,不成华盖,也似逍云;白褐色的树皮,纵裂多痕的树杆,佝偻着腰,却没有龙钟之状,而是遒劲傲立,一种凝神张望的姿势。而且,这一傲立,就傲立出了一种神,一种透彻万物、大智大慧的神力,令人想起佛家修炼时的“行如风,站如松”。于是,我做出判断,这是一棵古柏树,至于老到什么程度,就说不准了。因为我不是植物学家,不知道柏树的形状与年龄的关系;何况,古柏的年轮,就是一个生命的传奇,陕西黄帝陵轩辕庙的轩辕柏,河南登封嵩阳书院内的大将军柏、二将军柏,已有四五千年的历史,仅凭简单的看,能看得出来吗?我认为,只有这古老的柏树,才配得上古老的哨楼。
令人欣慰的是,我的这个判断,被当地民间的传说佐证。这棵哨楼山凝神张望的古柏,虽然没有轩辕柏、大将军柏、二将军柏古老,但它站得那么高,又拥有大智大慧的神力,足可以看遍看透哨楼村千百年来的时世风云。
看透时世风云的古柏,似乎要回答那位上帝的守门人的进门之问:你从哪里来,来做什么,要到哪里去?想起彝人膜拜的大神毕摩,坐在生死桥上观世间风景,看穿了桥的两头,生死有命。就说一些宽慰人的话,向俗人讨一些酒喝,过着超然逍遥的日子。这狮子拗的古柏树却不能超然,也逍遥不起来。
因为,身处哨楼边,它对这里曾经的风变云谲,看得太多。
于是,我仿佛面对一位经世老者,仰着头,从上到下认真打量这棵柏。我怀疑,它身上布满的灰白色斑点,是不是凝固的泪痕。怎么不流泪,是你,是我,是我们每一个人,见到哨楼村人,不,是中华民族,遭受的那些磨难,能心如止水,麻木不仁吗?磨难在哪里?在《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风雷动荡里,在韩非子的《五蠹》呈现的恶治里,在屈原的《鱼父》“众人”百相背后的混浊里,在柳宗元《捕蛇者说》的苛政里,在张献忠剿川屠城的血雨腥风中,在抗蒙、抗日的战乱动荡中,在“饥寒起盗心”下的治无度,则世乱中……
无疑,这一切的恶,都不是和风细雨,它们与和风细雨,从来都不是一路的东西。它们如此来势凶猛,凶猛得像大海里排山倒海的恶浪,而哨楼村的每一户人家,不过是大海里的一只舢舨,一片浮叶,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
哨楼不是说建就建的,应该是拯救的最后选择。在作出这个选择之前,当有抵抗、逃离、言和等等。这些选择,都可在“天下国家,本同一理”中找到答案。抵抗,肯定是最先最早想到的,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接受外来之侮?谁愿意甘当亡国奴,亡村奴?可是,一家一户,一村一乡的力量,怎敌得过武装到牙齿的入侵者和匪徒。逃离,打不赢就跑,《孙子兵法》不也有这样的战法;而且,这战法在两军对垒中也不乏成功之例。在不利情况下保住有生力量,甚至可视为战略之举。但在哨楼村或者说村庄,就不那么简单了。且不说背井离乡,茅屋牲畜、锅灶农具、妇孺老小,是逃离中的最大难题;而面对一个战乱的时代,何处觅安宁,逃,又能逃得到哪里去?请看看齐邦媛的《巨流河》,一家四代人百年的逃亡漂泊,何处是泊处?直到百岁寿终,也不明白。言和,在较量中解决不了的问题,言和,只能说是投降的代名词。换句话说,就等于当年慈禧太后,面对八国联军进攻时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等于全部满足入侵者的贪欲,把地盘、财物、女人等,统统拱手交给侵略者和匪徒,把男人送去给他们当苦力。君不见,曾经被清王朝赐予“一等义勇”的曾国蕃,明明知道必将承担永世骂名,却不得不签署《北京条约》《天津条约》。难道他不想义勇到底,不想留得一世英名?怎奈,时世比人强,在复杂的世局面前,再强大的主体,包括国家、村庄和人,可能都是案板之鱼,命运几无二致。曾国藩的背后,是一个大清王朝啊!哨楼村的背后是什么,有什么?
当然,这棵古柏,也有欣喜的时候,也有挺直腰杆的时候。与风无关,风只能吹动古柏的叶,吹不直腰杆。那是在1949年12月16日,它看见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12军34师的官兵,从张家桥开过来,经过滥沟湖,雄纠纠,气昂昂,向仁寿县城进发,并很快在县衙的门楼升起五星红旗的时候。
现在,哨楼不在了,但哨楼遗址处这棵古柏还在,仍在张望。不同的是,从此以后,它的张望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忧伤,是阳光鲜亮,春风暖人……
于是,我问这哨楼遗址处的古柏,不说遥远和过去,只说这几十年来您看见什么?什么让您喜形于色,一副快乐老头的样子?是历史尘烟深处的“廉泉让水、文里武乡”,还是这里村人在翻身得解放时、在黑龙滩水库修成时、在联产承包到家到户时的喜悦;是绿色通道修进村里时的激动、滥沟湖水库关闸时的兴奋、方曲河开闭所和村垃圾收集站落成时的欣慰,还是对村史馆大门口那幅群雕的崇敬?可能都是,令您欣喜高兴的事情,可能还有很多很多。
长久张望的古柏,已张望成一尊雕塑,与哨楼村村史馆前的群雕一样。不同的是,他们一个在哨楼山上,一个在哨楼山下,都是哨楼村历史的见证者,谁人见了,都会心生敬意,甚至敬畏。我显然是受了古柏的感染,模仿着它的姿势,微微佝偻身子、前倾着头,像三星堆出土的纵目面具的样子,纵目向前张望。掠过村史馆的屋顶,我看见村庄的不远不近处,有一些淡淡的尘烟,似云非云,飘忽在浅山与农舍之间。我相信,它们连接着历史。我的张望,不仅证明了这;更重要的是,这一望,让我顿生激动——我看见了一片红土地。
村干部说,那是村里建设的高标准粮田,有2700亩,上边统一规划的,是四川省规划建设的“天府粮仓”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目的是在发生任何国际变化下,也能够确保国家的粮食安全。对此,国家还每亩补贴了三四千元。
我心里一个咯噔,被出自一位村干部口里的这个词刺激:粮食安全!
也不奇怪,长期从事宏观经济工作,也喜欢思考一些宏观问题,对一些宏观的大词,总是特别的敏感;也深知,“粮食安全”这四个字的特殊分量。
民以食为天,一个人人皆知的道理,对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泱泱大国,“粮食安全”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根本用不着多解释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国的粮食平均自给率,曾达到100.5%。近年来,我国的粮食生产虽然实现“九连增”,但由于工业和养殖业用粮的大量增加,粮食供需矛盾不减反增。粮食自给率不断下降,下降到目前的95%左右;粮食进口量随之增长。按照世界粮农组织标准,粮食自给率在90%以下,风险就会增大。何况,一个人口巨无霸大国,哪怕小小的缺口,也是大大的问题,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填补得起。更何况,当你真正出现危机时,哪个国家能够伸出仁慈的手?我国的粮食安全,甚至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忧虑:我国的粮食自给,是否有足够的安全保障?
food,是个英语里的词,常常被译为粮食。实际上,它准确的意思是“食物”,包括全部可食之物,如谷物、豆类和薯类等。按照联合国粮农组织口径,谷物包括小麦、稻谷和粗粮,而粗粮又包括玉米、大麦和高粱等。在我国,稻谷、小麦、玉米占谷物总产量的98%。这就是我们自产“食物”的构成。
哨楼山的古柏,是该欣慰的。这全部的“食物”,不仅都是哨楼村红土地最亲近的生长,而且,这里的土地上,还生长着许多没有列入统计,却完全可以充当食物的红苕、土豆及水果。我终于明白,政府在规划这关系国家安全的国之大者、神圣使命时,为什么没有忘记哨楼村;同时我还相信,这里边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哨楼村的文化基因里,蕴涵着的四个掷地有声的字:特别忠诚!
明丽的阳光,照亮古柏张望的方向,柔和的风,拂出春的样子。我再次走到古柏树的身边,轻轻地抚着它身上灰白色的斑点,在心里深情地说:“敬爱的先辈,我理解了您,请接受我的敬礼!”


红土地上长出的春
一看,哨楼村的这片土地,就是刚整理过的。
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至少有三个根据:一是颜色。一色的红,红得轰轰烈烈,与四周星星点点裸露的陈年的土,和旁边山坡上成片成片的绿,形成强烈对比。二是色泽。就像刚剥了皮的葱,新鲜得朝气蓬勃,可拧出水,没有一点儿老旧的陈腐之气。三是规整。同样红色新鲜的田坎,横平竖直,把土地规划成一块一块的田,大的小的,长的方的,依次排列,井然有序。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农业学大寨”时的梯田。不过,现在不叫梯田,叫“天府粮仓”。
多少有些失望,在这样的仲春季节,来到这片刚整理过的土地。虽然很新鲜,但全部新鲜的红色泥巴连成一片,看不见春天应有的鸟语花香,甚至有点儿荒凉。突然感觉,有时候,新鲜也不一定是好事。因为还耕,进行土地整理,一切都彻底改变了。多少草叶被厚土履盖,让春天忘记;多少桃李花木被连根拔起,成为春天的枯枝败叶。难道就以这样的失望,走进哨楼村的春?
让我得到慰藉或者说释然的,是刚发芽的玉米。
发现,缘于对失望的不甘心。被这种不甘心驱使,我从村委会出来,本来是要到村头堰边的井水桥开闭所(自动闸门),迎接乐山来的几位朋友。走到路上,见到旁边的红土地,我实在忍不住,就顺着一根新鲜的田坎下到田里。是出于好奇,想好好观察一下这新鲜的红土地,却发现了正在发芽的玉米。先并没有认出是玉米,只当是一粒普通的草叶。小时候在乡下天天割猪草牛草,对野草很熟悉,但眼前的草才刚刚冒了一点点芽,葱尖那么大,究竟是巴地草、铁马鞭、垂盆草,还是菊苣、高丹王、节节草等,根本难以确定。便去轻轻抚摸拨弄那草,这一拨弄,那叶芽就一下翻了底,露出了它刚刚脱开的胎衣——原来是一粒玉米。哎哟哟,从小在农村生活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刚发芽的玉米是这个样子。抬头仔细一瞧才发现,这样长出玉米叶芽的坑不只一个,而是一排一排,规整地排列着。我这才确切地断定,这块新整理的红土地上,已经种上了玉米。叶芽虽然刚刚挣脱母体,刚刚破土,未来还要走过四季,但已释尽春的样子。我有些汗颜,但更多的是欣喜。因为从这刚整理好的土地上,不,是天府粮仓的红土地上长出来的叶芽,显然,比任何野生的草都更有意义。
记忆被这粒发芽的玉米激活,我的思绪和好奇心很难停止。
我的老家也是红沙土。童年,爸爸妈妈到齐肩的玉米地里除草施肥,常常把我放在地边。玩着玩着不见了大人,便急了,一头钻进茂密的玉米地里找,越钻越深,越找越怕,哇哇大哭。爸爸妈妈只听得见哭喊和大致方位,很难一下判定我的具体位置。他们只得顶着炎热天气和毛刺刺的玉米叶,焦急地满地寻找。找到我时,我和爸爸妈妈,都满脸满手划满了条条血红色的印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得痛,痛得一身毛曲曲的难受。想到在秋天的晒场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在一起“剐包谷”时的情景。女人们聊着张家的媳妇儿漂亮,李家的娃儿成得事。还想到,在玉米收新的季节,妈妈早早起来,推着石磨,将刚收回家的嫩玉米磨成细腻的面,烙成粑,用桑叶包好,塞进我的书包里……
只是,后来老家的土地,全部承包给了一家农业公司。先是种了几年的玫瑰,好像亏了。承包易主,又见地里一会儿种西瓜,一会儿种蔬菜,听说思蒙河的一场大水,把新接手的老板又冲垮了。换来换去,就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种玉米了,秋收时晒坝里的风情更难再见。未曾想到,玉米竟跑到了这里!
我轻轻捧起这刚破土的玉米叶芽,仔细打量了一通。它的母体,它的破蛹,它生长的样子。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进红土地里,给它围上一层薄薄的细土,固住它的根。轻柔的风,拂着我的思绪。我甚至想到,当年从中美洲或南美洲泊来东方的第一粒玉蜀黍(玉米),也是这样在红土地上发芽生长的吧?
看着这从红土地里长出来的玉米叶芽,我仿佛看见长大的自己。
翻过一根田坎,到了另外一块田。惯性思维的驱使,我本能地想再看看这块地里的玉米,包括种玉米的坑,和刚破土的玉米叶芽,与刚才的那块地,有没有不同。可是,坑和芽都没有发现;仔细再看,仍然没有。正感到奇怪,我看见了地沟里的水。再进一步观察,才发现这是一块田,而刚才那块是地。
在农村,虽然田和地可统称为田地,但在农人眼里,它们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地,主要是指那些处于山坡上,或者地面有一定坡度,不是很平整,不能蓄水种植水稻之类水生植物的土地。而田则相反,主要指地处平坝,或地面平整,能蓄水种植水稻等水生植物的土地。人们常常把田里生长的水稻,即大米称之为“细粮”,而把地里生长的玉米、小麦、高粱、土豆、红苕等称为“粗粮”,不是简单的称谓差异,至少在农人眼里,更是品质和档次的差别。
一坎之隔,田地之别,我不得不仔细观察一下这田里的水。
不观察不知道,一观察见到了奇妙之处。这田,除了拥有农村传统田的共性特征外,有一点却与众不同:水。一般农田里灌溉的水,都是遵循“水往低处流”的原理,自流而来,或通过提灌站提升,再由沟渠输送而来的。惊蛰时节,红土地上的稻秧,刚在不远处的“秧母田”里播种,还要个把月,才能移栽到这虚位以待的稻田里分插。村里其他稻田的灌溉,或这块田栽秧灌溉的水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但眼前这块田里的水,似乎就是从这田的地下浸出来的。这令我联想到哨楼村的一百多口井和方曲河。据说,村里人的生产生活用水,都来自于它们。于是,我突然想到,这红土地的水,不应该是从外引来的,也不是先前想到的那样,不是从地下浸出的。浸没有生命力,浸只是一种遭受挤压时的外溢。而是长出来的,就像这地里的玉米、水稻、大豆、豌豆、小麦、花椒一样,从红土地上长出来。长才有生命力。因为长具有内在的动能驱使。因为从这红土地上长出来的水、家和根,都在这红土地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它的水是生命之源,风水之魂。能够长出水的土地,还愁什么,还有什么长不出来?
确实,千百年来,这里长出来的物华天宝,数不胜数。
哨楼村的村史馆,收藏着这片红土地上长出的精华,物质的,精神的,人文的。走进村史馆的大门,就有一幅浮雕群像吸引着你。褚红色的基调,就是泥土的色调,准确说,就是哨楼村红土地的色调。只是,看上去比井水桥处红土地的色泽要更沉实更厚重些。我理解,不是色调的不同,而是沉淀的结果,这沉实厚重里含着沧桑,负着重托。耸立的群雕人物,李春旺,辜有闻,张联珠,李钦斋,魏光宇,辜增荣,李萧氏,鄢明才,袁朗如……看上去,很像是厚重的红土地上长出来的树,英俊,挺拔,巍峨,坚毅,善良。现在,他们以群雕的姿势,屹立在这片红土地上。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在这片红土地上的生长经历,生长的故事,生长的精神标本,“廉泉让水,文里武乡”只是一例。
怎么能辜负了这片多情的红土地!生长是一个多么好的词,多么好的状态。我也要与这片土地的生长联在一起。不如在这里规划一片小树林,邀约文朋诗友种下一棵自己钟爱的树,种下诗文,种下爱与牵挂,让它们自由生长……
                                                    
远,燕远村的远
车过仙女湖,往右一拐,一头扎进一片浓密葱郁的森林里。
是瓦屋山。在这样的森林里穿行,最好是没有目的,没有要求,没有心情——必须要说明一下,这里的没有心情不是通常理解的沉郁消极,而是心情的自然状态,悠哉游哉,物我两忘,抛弃了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杂念烦恼。但是,我做不到,至少在今天,我们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去的,为了燕远村熊猫谷的一个文旅康养项目。
车是别人在开着的,我根本用不着集中心思。心有旁骛就难免东想西想。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想遍了,突然想到了要去的地方。当想到燕远村的时候,心里悠地冒出一个怪怪的浪漫,甚至与一些文人墨客扯在一起。比如北宋晏殊的“似曾相识燕归来”,或宋词里的“先自离怀百不堪,樯燕呢喃,梁燕呢喃……”还有自己当年鸿雁传书中,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句“燕子呢喃时,你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当想到“燕”字后面那个“远”时,心里又有了一些惆怅与怀疑,不知不觉地把这个“远”,与古诗词里的“远”联在一起,比如唐白居易“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或宋欧阳修的“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
惆怅难免,因为远,文字里大都是思念。还是回到我们正在去的地方。
思绪的拐拐,与弯道的拐拐纠结在一起,感觉是到了另一片天地。不是一般的弯道,而是大弯连着小弯,左弯接着右拐,地面的弯道,又与天地之间的弯道——上坡下坡连在一起。要不是漫山遍野的绿树,和两万多的负氧离子对身体的平衡,我肯定早就晕车了。此刻不仅没有晕,还越来越神清气爽。特别是我,非常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平时只要头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第二天就会脑子胀痛胀痛、昏昏沉沉的,精神状态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天正好遇上头天晚上几位朋友喝了些酒,又喝了些茶。是冲着红茶喝的,过去都没有问题。殊不知,那天的红茶太浓太生,喝时可口,喝后提神,谁知道,这一提,就提到了第二天天明。该睡觉时的神清气爽是一种痛苦。
就这样,我带着昏昏沉沉出发了。要是在平时,必须在中午恶补一觉。可根本不行,一路的颠簸,别说打盹,就是正坐,也身不由己地东歪西斜。心里想,这一天可能就要这样昏昏沉沉了,只有晚上回去恶补一觉。可是,进入瓦屋山以后,脑子的胀痛昏沉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至慢慢消失。分明感到,昨天晚上的神清气爽又回来了,下意识中,还曾不自觉地问自己,是不是又喝了昨晚的红茶?当定神一想,当天只喝过半瓶随车带的纯净水,没有喝过任何茶后,才想到并确认是因为环境。
当想到环境的时候,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车窗外堆积成山的绿,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间或入耳的鸟语溪声,才使我突然感到,这里虽距眉山城只有120公里,离成都也不过200多公里,但却远离城市汽车尾气、扬尘、噪音、工业“三废”等,这是没有摩肩接踵的人群,是与城市完全不同的世界。
车子沿着一条山涧小河走,河两岸的山,时而挨得近,时而离得远;挨得近时,小河和头上的天都被挤压成了一条缝,甚至让人分不清河与天谁是谁的倒影。同样分不清的是山上的树。当然,我说的是树的族类,而不是具体的什么树。虽然我早就知道瓦屋山作为我国最大的森林公园,被誉为世界被子植物的摇篮和分化中心,及“杜鹃花的王国”和“中国鸽子花的故乡”,拥有3600多种植物,其中国家一级保护植物7种,包括杜鹃、珙桐、桫萝等二级保护植物25种,被子植物科数,占世界被子植物总科的60%以上。但此刻,在我的视窗内,它们都只有一个状态,绿,除了绿还是绿。当浩瀚的绿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挤得出水来。你感受到的,除了被植物挤出来的负氧离子,以及充足氧气常来的清新舒坦,就是微微的潮湿,王维“山行本无雨,空翠湿人衣”的那种潮湿。这样的潮湿,只会滋润人的肌肤,不会打湿人的心情。
恰恰相反,人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忘乎所以。再说得直白点,就是把城市的喧嚣,官场的波谲云涌,企业产品滞销,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和恩怨情仇,儿子孙子学校里的内卷等忘得一干二净,更不说什么宏大理想、伟大目标之类。只一心沉醉于眼前的山水绿色之间,就像此刻的我。为了等同行的另一辆车,我们在瓦屋山的山门处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就伸腰展肢,到处转悠,一会儿做深呼吸,一会儿侧耳听河里的流水,一会儿眺望更远处银光闪闪的雪山。即便同行的车到了,稍事休息了,也忘了还要赶路,甚至忘了今天来做什么,直到上车等了多时的同事催促,才恍然大悟。
我似乎若有所悟,原来,这里离浮世的尘嚣已经很远。
到达目的地已是正午。这是一个叫燕子崖的地方。说是崖,其实就是车岗河畔的一溜山岩,一边是起伏的群山,一边是随山赋形的山崖。想来,这名称的获得,也是约定俗成。因为崖壁陡峭险峻,又在燕远村的区域之内,顾名思义地简单得了名。
但得名的简单并不等于就是简单。其实这里一点儿也不简单,不然,村里的书记、副书记就不会倾巢出动,不远百里专程到眉山,情真意切,恳请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看看。而行政区划意义的燕远村有十多平方公里,却又直接把我们导到了这个崖边。
这种不简单,从村支书自豪满满的介绍中得到证实。他说,这里是国家大熊猫保护基地的临界点,山上有大熊猫、小熊猫、黑熊、野猪、果子狸;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到98%,负氧离子达到25000个/立方厘米,海拔高度1200米,年均气温为17°C,年降水量2088毫米,年均日照1080小时……这些都表明这里最适合人类康养居住。
主人介绍中还有一点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山间的一块坪。可以理解,在地无三尺平的瓦屋山深处,在上述诸多令人艳羡的生命元素中,有这么一块两百多亩的坪,确实弥足珍贵。但说实话,这对于生活于川西平原百里平畴的我,还很难打动。
真正打动我的,是坪处的天,或者叫坪口观天。
由于一直沿着河谷进山,四野都是崇山峻岭,总觉得天很狭小悠长,有时就是一条长长的缝,有时又是一口深深的井,有的地方根本就是遮天蔽日,没有天。平时生活的川西平原,虽然没有遮天蔽日的山,但有遮天蔽日的云雾,很难看见真正的天。很多时候看见的天,都是低矮的云霾。
在燕子崖的坪口看见的天,就是两码事了。
重重叠叠的山,一下不约而同地往四周挤,四周让,挤让出了一块开阔的坪。说这坪是别有洞天,或者是鹤立鸡群都不为过。也许是挣脱了峡谷的挤压束缚,坪上方的天,不仅是开阔肆意,而且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平时肆虐横行的雾霾,被阳光驱逐出了三界之外,把广阔的天空还给了鸟和云。湛蓝的天空,空净无边,深不见.,偶尔飘过几朵云,也是淡淡的,如飘散的棉朵,一束束,一团团,很松散,在空净的蓝天下随风赋形,自然飘逸,变幻无常。我突然感到,这才是真正的天啊!
鸟儿的天堂在天上,这很正常。但这里,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雀,不知是惧怕天的浩阔高远,像南岳归雁那样早早折回,还是贪念山林的悠然自在,常常躲在林子里叽叽喳喳。只有苍鹰如鱼得水,成双成对,或放单飞,时不时到天空展翅盘旋,追逐放浪。当然也不多,没有成群结队,只是偶尔几只在天空秀秀翅。因为天空高远,追逐放浪的苍鹰只顾飞,不知道自己飞了多高多远。就这样一直拉风地飞,飞成了浩瀚的天空移动的黑点,不聚精会神或眼力不好,根本看不到,捕捉不进视线。比如我,就是在主人的反复指点提示下,才捕捉到那个移动的黑点。我先没有反应过来,感到奇怪,为什么燕远村的鹰比川西平原的鹰小那么多。主人笑了,哪里哪里,这里的鹰要大得多。只是这里的天很高很远,鹰飞得要高得多。我有些尴尬,真是井底之蛙。
但我很庆幸,在燕远村看见了真正的天。
燕远村境内有两条河,一名白沙,一称车岗。两条河的水,一部分从瓦屋山的积雪融化而来,一部分从团堡山里冒出来。从团堡山里冒出来的水,是怎么来的,根在哪里,就是本地人,也不能准确回答。比如眼前的燕子崖瀑布。山那么高,崖那么陡峭,几股水神不觉鬼不知,突然从崖的顶部冒了出来,然后在岩石的自然分割下形成一幕瀑布,飞泻而下,无拘无束,直入车岗河。因此,来自大山心脏的车岗河水,比在地面流动经历尘世的水有很多不同。锶和偏硅酸等元素肉眼看不见,但清澈看得见。白沙河、车岗的水有多清澈,很难用词语来形容,站在岸边往河里一看,从河面一下看到河底,好像是没有水,河里的沙石、游鱼、水草清晰可见。清澈的河水并不纾绶懈怠,一流进大坡度的河床,就表现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与它质地里的清澈温婉安静形成鲜明对比。这也难怪,水的家在大海,车岗河的水也不例外;而燕远村离大海又那么远,还有好多的路要走,换了是你我,也会急的啊。
终于明白,村领导为什么要一再相邀,希望我们的乡村振兴科技孵化器,到这里开发文旅康养。在他们看来,燕远村这些离尘嚣的远,就是独特的宝贵资源。比如这里春的花,夏的凉,秋的水,冬的雪,四季的空气,在村领导的眼里,都是乡村振兴之宝。村领导还反复强调,这很适合全面小康后的消费升级群体。心里惊讶,需求的转型升级,是马斯洛等经济学家研究的问题,现在的乡村干部怎么看得那么远?见着这些宝贝养在深山人未识,他们像流入大坡度河床的河水,大海还远,怎能不急?
据说,燕远村名字的得来,就是因为远,连飞燕也觉得远。过去这里的远,是地名里带着的偏僻,荒凉,落后;而现在这里的远,却是一种金山银山一样的品质。


作者简介:
周闻道,本名周仲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语写作第一个自觉的散文流派——在场主义的创始人和代表作家,中国第一位创立文学流派的政府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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