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女人

文/王爱芳

08

雨季的潮气如同浸透的绸缎，裹挟着老城特有的霉味，顺着窗缝、门缝漫进工作室，悄无声息。

窗棂上的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远处山上城隍庙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檐角滴落的雨水，击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嘤咛，像是在轻声诉说着往事。

双腿随意搭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斜躺着布艺沙发，我微闭着眼，任由疲惫的身躯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得以舒缓。

回想上半年的敦煌之行，我与沈遥在莫高窟的壁画间穿梭，被飞天的飘逸神韵深深触动。我们将敦煌元素融入旗袍设计，打造出独特的飞天系列。当这些作品在洛阳会展中心惊艳亮相，赢得满堂喝彩时，我们知道，在竞争激烈的旗袍行业中，我们工作室站稳了脚跟。

工作室的订单，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生存的压力，烟消云散。我和沈遥的心情，也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肆意舒展。

电脑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我的思绪却顺着音符，飘回到敦煌农家小院。母亲那个几近褪色的樟木箱，又缓缓浮现眼前。去敦煌时，看着母亲带着的大包小包的行李，我还忍不住暗自抱怨，嘲讽她没出过远门，不懂轻装上阵。如今想来，还是自己幼稚了。若不是母亲从樟木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外婆精心制作的旗袍，我们又怎会灵光乍现，解决设计难题？

自敦煌归来后，母亲似乎有心事，话语也少了许多。

恍惚间记不清是昨天还是前天，她曾给我发过一张照片，只是近来订单多，工作室事务繁杂，我竟将此事抛诸脑后。此刻闲下来，心中不禁涌起好奇，母亲究竟给我发的什么照片？又想向我传递什么？

这些年，母亲独自守着老屋，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无欲无求，每日按部就班。我多次想让她来同住，都被她婉言拒绝。她总说老屋住得习惯了，不愿给我们添麻烦，更何况我们就离不到一顿饭的距离。可我知道，她是不想给我添麻烦，也是对和父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的不舍。

我拿起手机，开始拨拉着翻找。

找到了。母亲发的照片里是一个打开了的褪了色的樟木箱，除了外婆的那件旗袍，内还躺着一块暗红绸缎，边角处绣着半朵残缺的并蒂莲，针脚虽已有些松散，却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母亲曾说，这是她年轻时为一位新娘绣嫁衣剩下的料子。绸缎旁，静静躺着几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即便与潮湿的空气对峙已久，仍倔强地保留着最后一丝香气，宛如一声被时光封存的叹息。

记忆，突然被母亲缝纫机的嗡鸣声填满。

儿时的小院里，青砖墙缝中总会钻出几株野草，清晨沾着晶莹的露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母亲坐在吱呀作响的老椅上，夏日碎花裤子随着老式缝纫机的踏板，一起一落，有节奏地摇晃。她手上戴着的顶针，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每次穿针引线，眼尾的细纹便会温柔地舒展，像一朵悄然绽放的菊花。

母亲会做旗袍，可却从未见其过旗袍。

我一张张翻看与母亲的合照，她总是内敛地微笑着。可仔细端详，那笑容背后，藏着一丝茫然，还有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母亲孤独的影子，而我却一直未曾察觉。

黄昏时分，铅云低垂，仿佛要将天空压到地面。我回到家，看到母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的依旧是那个装有外婆旗袍的小樟木箱，眼神中透着焦急与期待。

换鞋时，女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外婆抱着箱子等了你一下午，晚饭也没吃。”

“丫头，妈求你个事儿。” 母亲见我回来，神情犹豫，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

“妈，有啥事儿您尽管说！” 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心里一阵酸楚。不知从何时起，不经意间也不知做了什么，竟然使得母亲和我如此生分起来。

“你能帮妈也做件旗袍吗？” 母亲的声音有些羞涩，像个小心翼翼提出请求的孩子，眼中满是期待。

“当然可以！” 我在母亲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

这双手不再如记忆中那般柔软，布满了老茧，坚硬却依然温暖。

看我同意，母亲似乎有点激动。她动情地站起来，抱着樟木箱在客厅来回走动着。她的脚步迟疑却又坚定，急促却又轻柔，生怕惊醒了沉睡在箱中的回忆。樟木箱的锁扣早已生锈，老锈的箱面被被摩擦得黑亮。

我拉着母亲重新坐下，看着她颤抖着双手打开樟木箱。在客厅欧式装修的灰白基调中，外婆那件玫红色旗袍格外醒目。旗袍下摆处，几处暗纹若隐若现，仔细辨认，是盛开的牡丹与相依的鸳鸯，虽历经岁月，图案却依然鲜活，似在诉说曾经的美好。

母亲枯瘦的手指绞着衣角，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就是这双手，曾绣出无数繁复精美的纹样，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等我……走的时候，想穿上自己做的旗袍……”

母亲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雷声吞没。我这才注意到，今天的母亲，特意在脑后梳了个年轻时的发髻。可那些新长出的白发，如一层薄雪覆在上面，日渐稀疏的头发，再也遮不住苍白的头皮。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母亲要的不仅仅是一件旗袍，更是她对生命最后的诗意追寻。是她在岁月长河中，打捞失落的自我。就像樟木箱里那半朵残缺的并蒂莲，即便时光磨损了它的完整，却依然倔强地保存着曾经绽放的姿态，那是对美好的坚守，也是对生命的热爱。

迎着母亲闪烁的目光，我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